第二回 嘲時文先生辭館 取言貌世族聯姻
話說浙江紹興府,山水秀美不亞錢塘,而府屬諸縣,尤以會稽為最。府城外鱗塍錯列,眾山環抱,城西一山,舊有禹穴,旁立夏王廟。漢司馬遷搜求天下奇書,曾到此游過。山下有一條清溪,溪水潺緩,游魚可數。沿溪數十里,兩岸都是村莊,背山臨水,不下數百家。莊分東西,莊上風俗樸茂,半耕半讀,頗有世外桃源之趣。西村有一康姓家,明初避亂,由金陵遷住此間。雖是世代書香,卻都不曾出仕過的。傳到十七世孫康逢吉名自強,始由進士出身,點子即用知縣,分發福建,做了兩任實缺官,也就急流勇退,告病回鄉。
逢吉少時失帖,家基中落,苦志讀書,年二十入泮,就在東村何姓家教書、餬口。一日解館回家,想經禹穴山下遊玩景致。出了東村,迤邐向北,想從山後兜轉回到西村。其時天氣正熱,逢吉行走了二三里路,到得山下,都是曠野,沒處歇息。
忽見前面有條竹徑,徑邊有塊大青石,逢吉正想找一陰涼地方,見了這徑便隨意過來,在那塊石上坐下。坐了一會,回轉身,瞥眼見石後頭有木匣一隻,逢吉忙拾起來,開匣看時,光豔奪目,恰是真珠和翡翠紮成的一對側鳳,約莫估來,足值二三百金,便揣在懷裡,想道:「這樣貴重物,如何掉在這裡?」逢吉揣藏了,四下一望,沒人看見,正要起身走開,忽又轉念道:
「這必是人家使女不小心掉下的,吾若藏過他;他找尋不著,一時情急,鬧出性命來,如何過意得去?」想了一想,仍舊坐下等著。不一刻,遠看見一個女子急慌慌跑過來,逢吉想道:
必是那找物的來了。一面想,一面見那女子已到跟前。逢吉坐著不動,那女子轉到石後邊找了一回,又向逢吉打諒了一回,只怔怔的站著不敢問。逢吉看她像大人家的丫環模樣,雖不十分美貌,也生得俊俏可愛,當下看了,便笑問道:「你找什麼?」
那女子含淚說道:「先生瞧見什麼沒有?」逢吉道:「有的,你先和我說找的是什麼?」女子便跪下央告道:「這是我們奶奶穿帶的一對珠風,昨日借給姑娘戴了,差我去討還的。倘若沒有了,我這性命就也結果了。老爺那裡見來,賞還我了罷!」
逢吉道:「這樣值錢的東西,怎麼會掉在這裡地方?你說給我聽,我就還你。」那女子急了,只得漲紅了臉,告訴逢吉道:
「方才我走了多遠路,沒處小便,趁個空兒,就在這石頭邊小便。忽地見有兩個人來,急得就走,一時慌忙掉下的,幸虧撞見了好人,快賞給我罷!」逢吉見他語言溫柔,神情宛轉,一時又動了欲心,便向她說道:「你要還我就還你,只是一樣……」
話到此句逢吉笑嘻嘻伸出左右兩指,做成個顛鸞倒鳳的意思來給他看,口內說道:「你肯和我這個,我便還你。」那女子聽了,滿臉飛紅,只是不語。逢吉便拉她的手,那女子摔開了,罵道:
「沒臉的!藏過了人家東西,還要誆騙人家。」逢吉聽說罵了他,便沉下臉來說道:「我何曾藏過你的東西?你幾時看見的?」
那女子見他耍賴了,又羞又急,一時沒有主意,便道:「橫豎活不成了,任憑你去怎樣罷!」說畢,躺在地下,將手帕掩了面。逢吉見她聽從,喜出望外,便撩起衫兒,想要騰身上去,忽一抬頭看時,紅日當空,樹陰卓午,猛然回省道:「乘人之危,玷人之節,這樣行為與禽獸何異?」動了這念,便如澆了冷水一般,渾身毛骨竦然,那一團慾火,霎時間不知往那裡去了。當下對那女子道:「快起來,我給你頑笑兒,你便當真起來。」那女子聽了忙爬起來。逢吉便將木匣打開給她看了,交給了說道:「拿好,再不要失了。」那女子喜出望外,便跪在地上,磕了一個頭謝了,拿了木匣自去。逢吉回家靜想道:「這理欲上工夫真難,今日吾見了那珠鳳,便起了貪心,幸虧一念回轉,才得回轉。後見了她的色,又險些兒失丁身子。不過一刻時光,這理欲兩關,忽騰忽敗,怪不得孟子道:養心莫善於寡慾。又道: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,幾希。吾今日的事,真正差得幾希兒呢。」
逢吉想了,汗流脊背,由是苦志用功,講究做人處世的道理,後來成了進士,做官十餘年,也極清廉公正。
回鄉時年近五旬,尚無子息,夫人何氏代他納了一妾,三年生得一子,生的那夜異香滿室,近村的人見有一顆星落下他家來。逢吉夫婦如得了活寶一般,知道這孩子有夙慧,取名濟時,號黼清。到了五歲,上學讀書,過目成誦,都如讀過的一般。七歲《四書》讀完,便能對對,且極敏捷。
一日,父親領了到彭尚書家去拜壽,尚書見了十分喜歡,便出了一個對道:「願為小相。」黼清用手指了尚書,隨口對道:
「竊比老彭。」尚書大喜,說:「這孩子志氣將來不可限量。」
便賞了他許多書籍。到了十三歲上,《十三經》都已讀全,且又論事明決,膽略過人,評論《左傳》上人物,只佩服葉公一人,說其品在管仲、子產之上。若後臧棄母,終身不正視,則為有德,平白公之亂,則為有才。尤不可及者,楚國未定,兼為令尹司馬;楚國既平,即致仕而老於葉。其度量宏遠,襟期淡泊,有古大臣氣象,迥非春秋諸名卿所能比美。又嘗論書經多方多士等篇,謂周之頑民乃殷之義士,吾輩生在後世,不當輕論此輩。其議論奇確往往類此。到十六歲即喜讀兵書,曉得古時名將無數。熟習天文,深知地理,於各種經世有用之書,無不博覽。康老太爺見他抱負不凡,深望他功名早就,便請了一位先生,乃是時文好手,教他兒子應試工夫。那先生便把掄元奪魁的秘訣,盡心指授,又把些名家的稿子和那些近月墨卷,精選了一二百篇,教他慢慢揣摩。黼清領略一番,覺得沒甚趣味,做了幾時,便問那先生道:「時文有何用處?」先生答道:
「取科名。」又問;「取了科名,還有什麼用處?」先生被他這一問,問得窮了,便生了氣,說道:「這是國家功名,管甚麼有用沒用?」黼清聽了,便不再問。一日,先生出了一個題目,是「子曰:文莫吾猶人也」一句,黼清興之所至,將時文的害處借題發揮。先生見於,疑他有意調侃,大是生氣,便托故回家,一連十日不到館。康家屢次去請,仍舊不來,正在躊躇,忽見門上傳報王忠甫來了。
這王忠甫是康逢吉鄉榜同年,最相交好,就是那先生,也是他薦來的。當下逢吉聽他來了,忙整衣出迎,相見於,分賓主坐定。康老太爺先說道:「這幾時老同年久不出城,小弟正想來奉候呢。」忠甫道:「早要到府來拜望,只為了舍甥一頭姻事忙於幾天。」康老太爺忙問道:「令甥完姻麼?是那家的小姐?」
忠甫道:「就是趙光裕侍郎的小姐。」康老太爺忙說道:「恭喜,小弟還未過去道賀呢。」忠甫道:「不敢!」隨問:「令郎近來用功如何?」康老太爺答道:「說起來倒有一事,要拜托吾兄。」
忠甫忙問:「什麼?」康老太爺便將先生的事說了一遍,托忠甫代請到館。忠甫答應去了,到得明日,忠甫回報:「先生拘執得很,說學生嘲笑時文,他教不來的,不肯到館了。」康老太爺把兒子埋怨了幾句,也就罷了。
卻說忠甫外甥姓林,也是縉紳世族,祖官到雲南巡撫,名峰,父名念鬆,由翰林編修薦升到副都御史。念鬆先時只有兩女,到五十歲上夢見一個人給他一枝鮮花,香豔異常。做了這夢,果於那年上生這兒子,因此取名叫琪,號夢花,年方十二,其母王夫人就送他到母舅家中,和兩個表弟同伴讀書。夢花質地聰明,性情卻極浮動,兩個表弟跟他不上,夢花放了學,每每獨自一個出去頑耍。一日,正逢冬至節,先生解館回去,忠甫也為朋友家應酬清早出門。夢花撇了兩個表弟,背地裡又溜出去。走出前門,恰好有兩個人拿了風箏兒到曠野去放,夢花見了,就跟了一同走,不知不覺出了城,又走子二三里,到得一處土山上,看那兩個放風箏兒。看了一會,怕母舅回家來尋問,便自尋路回去。走了一會,迷失了路徑,想要找人問路,鄉野地方,又沒有人家。越走越遠,心內正自著慌,忽見遠遠有個廟宇,便望那廟前趕來。進得山門,不見一人,看那廟中景致頗好,便一路進去,直到方丈,仍沒有一個人接應。夢花心中正在疑惑,忽聽東廂隱隱有笑聲,夢花意在找人問路,便走進那屋,抬頭看時,壁上掛一幅大畫,畫上畫的是八仙過海。
夢花走到畫邊,細細看那畫,想要數那八個仙人,看一回,不免用手點一回,點到後來,無意中失手一推,咿呀一響,門隨手開,門內撞出一個胖大和尚,和一個中年的婦人來。夢花嚇得走不動身,原來這和尚是不守清規的,藏了婦人在廟中,怕有人看破,設法造下一間暗室,門上掛了這畫,連神鬼都不知不聞,那和尚就在裡面結歡喜緣,哪曉夢花年輕,見了這畫頑耍起來,那門就禁不住開了。和尚見了夢花,雖是孩子,終怕他說開去,就將他當胸一把提進來。夢花早是唬得魂不附體,那和尚就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,喝道:「小畜生!今日要結果你了。」夢花見了,跪在地上,只是磕頭,哭道:「吾情願拜你做師父,服侍你兩個,師父饒了我罷!」那和尚那裡肯依,舉刀便砍,是那婦人看這孩子伶俐俏,有些不忍,一把拉開,說道:「不要殺他,就將他關在這裡罷。」和尚搖頭道:「使不得,留著終是禍根。」那婦人仍不放手,和尚想了一想,說道:
「你要關他,我有一法,拿他鎖在後院塔頂上,等他餓死,全了他的屍罷。」說畢,放下刀子,就叫兩個徒弟送到塔裡,鎖在第一層上。臨走,叮囑夢花道:「過了七日,我來看你。」夢花在塔裡足餓了兩日,到第三日,那婦人私下差人送了些餅兒給他吃。夢花吃了,心下想道:「我不餓死,和尚見了,終要弄死我的。總之一死,還是跳下去死的乾淨。」想定主意,候到夜深揭開了一扇窗子,向下一望,離地約莫有十餘丈高,怔怔的想道:「下去是必死的。」想了一想,手腳都酥軟了,忽又轉念道:「死在賊禿手裡,還不知怎樣呢,不如跳下去。」一面想,一面便縱身出去,但覺兩眼眩暈,如天旋地轉,一失腳從空落下,此時夢花早已魂飛魄散,及落下來,沒有什麼傷筋動骨的痛苦,倒自疑心起來:「莫非吾在夢中麼?」又疑心道:
「莫非此身已死了?」恍恍惚惚,就爬起來,睜眼一看,方知跌在一堆柴草上。又定睛看時,月光滿地,寂無一人,想道:
「奇怪。」便輕輕開開院門,很命的逃走。
卻說忠甫,自那日回來,等到晚上,不見夢花回家,忙差人四處找尋,自己也出來訪問。連日連夜尋了幾天,不見蹤影,又不敢去回林家,正急得不了,恰好那日回來,在城外撞見了,領得回來,忠甫又喜又怒,問明原故,便告了縣官。火速飭差,捉到和尚,審明正法,把那廟宇拆毀了。
從此,忠甫管束極嚴,不許夢花出門一步。到得十八歲出考,進了學,送回林家。林太太見兒子年近弱冠,便托忠甫與他結頭高親。忠甫留意了兩年,恰好趙侍郎要相親,忠甫和趙家本係世交,從中給夢花做媒。侍郎見了夢花的相貌,又討他的文章看了,甚為合意,當下允許了。兩家行過聘禮,侍郎便擇吉招贅。夢花在家陪他的兒子讀書。夢花在趙家供給齊備,兼有兩個妻舅作伴,便覺得此間樂不思蜀了。欲知端的,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