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孫念祖提倡自治 狄必攘比試體操
話說眾人一齊趕到海邊,只聽得汽笛一聲,一團黑煙滾滾向東北而去,船已離岸數里了。念祖等佇望了半點鍾,那船便漸漸不見了。大家只得回轉學堂,無精無彩的過了數日。學堂總理孫名揚,即將漢文教習史中庸代理總教習一席。那人性情平和,但是學問見識遠不及文明種,自己曉得這一班學生久經文明種抬高,壓制是一定不行的。又沒有新奇學說,可以訓教他們,也就於學堂事務不大注意,空領虛街了。這些學生,自經文明種鼓勵之後,志氣陡增了百倍,人人以國民自命,那些教習少有在他們眼中。自由太過,少不得有些流弊,舍監教習事事忍讓,積久成驕,謹守法度的固多,跳出範圍的也不少。
舍監稍為加以約束,即說是壓制,說要革命,相約退學,經念祖等排解了多次。有一天,輿地教習某在講堂上教授地文學,講錯了一個題目,那些學生便大哄起來,羞得那教習面紅耳熱,告知孫名揚,將某某四生記大過一次。同班的學生不服,都到孫名揚處請假。孫名揚無可奈何,把那記過簿註銷,才得無事。
那一位輿地教習下不去,只得辭館他往。這一回愈長了學生的氣燄。但是學生雖然如此,毀傷名譽的事,倒也稀少。
後來新到了附學的十餘名學生,都是從內地來的,把那野蠻氣習都帶來了。學堂的制服,出外不肯穿戴。要穿那內地的衣服,又不整齊。幅子歪歪的戴著,鞋子橫橫的拖起,衣衫長短不一,鈕子一半是不結的。背後拖一條豬尾,左右亂掉。不管民權村的警察章程,不是在街中喧笑亂走,即是在茶樓酒館,痛飲狂呼。或在館中出入,不守時限。上了講堂,這十餘人的咳嗽聲,咦唾聲,走動聲,相連並作,大家甚是厭聽。其他敗壞規則的事情,他們沒有不做出來的。念祖等婉言相勸,倒說是他們的自由權,別人干涉不得。和全學堂的人也不知衝突了好多回,脾氣一點都不改變。舍監向他們勸說,也全不放在意下,一切只管率著他們的本性行為就是了。兩三個月後,本地的人民也相識了一些,每要休假日,便成群結隊的出去了。
民權村的風氣全與內地不同,男女可以交相往來,本為交通社會、講求學問起見。不料這一班人借此便尋花問柳,男學生全不交接,女學生卻喜歡接待幾個。無奈各女學生不堪他們輕薄之態,沒有一個敢與他們相交的,真是弄得無味得很。內中有一個名叫楊柳青,在公園亭子內獨自一個閒坐,忽然遠遠來了一個女佳人,生得不長不短,年約十五六歲,學生裝束,也只一個人,相貌中人以上,雖然不及那西施、王嬙,也足令人醉心了。楊柳青等他近了亭子面前,便向他脫帽鞠躬為禮。
那女子見他也是一個學生,便進來與他相談。楊柳青將那女子的家世學堂問了,到了第四日,便修書一封,由郵政局寄給民權村公立女學校,信面寫:「錢小姐惠姑親啟。由民權村公立中學堂寄宿舍十八號楊肅緘。」不知這女學校的章程,凡外人寄給學生的信,必先由監督閱過。監督拆開一看,乃是一封求婚書,即傳那女生來前,將信交與她看,責備她道:「自由結婚,文明各國雖有此例,但在我這學堂裡,尚不能實行,尚不能任你自由,東洋的風俗,不比西洋,這事如果傳出去,我這學堂的名譽,豈不就因你一個人而掃地了嗎?當初本村開女學堂的時候,那些頑固黨早說立了女學堂,必要做出傷風敗俗的事來。創辦人不知費了多少的周折,才能把學校辦成,支持到今日。現在雖說風氣比從前開了一點,社會上到底還是反對的人居多數。平日無風尚要生波,何況有了這些話柄呢?能禁他們不借此推翻學校嗎?」監督說了這一篇話,那女子哭道:「當時我以為和那人談談話也是交際的常事,那知那廝竟懷了這種意思呢?不要監督責我,我也沒有面目在世了!」說罷將信片片的扯碎,拿起一把裁紙刀就向咽喉刺去。監督慌了,忙上前按住,所幸刺的不深。那女生還是要尋死,監督命多人看守她,百方解勸,一面寫信將情形知會孫名揚。孫名揚將楊柳青傳來,申斥了一番,立刻逐出堂外。同堂的學生知道此事,也要找楊柳青說話,楊柳青早已聞風跑了。同來的那些學生後來也逐漸的退了學。
那時眾人才曉得專任自由,必生出事故來。念祖因說道:
「『自由』二字,是有界限的,沒有界限,即是罪惡。於今的人醉心自由,都說一有服從性質,即是奴隸了。不知勢利是不可服從的,法律是一定要服從的。法律也不服從,社會上必定受他的擾害,又何能救國呢?依愚的意見,總要共立一個自治會,分擬一個自治章程,大家遵守自己所立的法律,他日方能擔當國家的大事。」眾人齊聲答道:「是!」即有幾個不願意的,也不敢作聲。大家便公舉了念祖起草。不數日章程做好了,眾人都承認。按照會章,有總理一員,書記二員,會計一員,稽查二員,彈正四員,代議士十人舉一人。總理員對於全體的會員,有表率理督之責任。書記員承總理之命,掌一切文件信札,會計員掌會中經費之出入。稽查員考察會員之行為,告知彈正員,彈正員遇會員有不法事情,糾正其非,報告總理員。罪有三等:一當面規勸,二記過,三除名。開起會來,會員皆坐;彈正員在旁站立,整肅會規。代議士修改會章,及提議各事。各代議士又公舉一人做議長。總理不盡其職,代議士當會員彈劾其罪。如經多數會員承認,即命退職。代議士若是舞弊及犯會中條規,也歸彈正會治罪,但不受總理意志的束縛。其餘的詳細章程,不及備數了。念祖被舉為總理,必攘被舉為彈正員,繩祖被舉為議長。自是聚英館的自治事業,辦得井井有條,大家囂張之氣,一掃而絕,不在話下。
且說自文明種離開民權村後,那中國的情形,越發不好。
惟民權村處在海外,尚不見得。有一天,念祖同著繩祖、必攘等七八人在海邊遊玩,忽來一個遊學先生,頭戴一頂破帽,身穿一件七補八補的衣服,手拿一把破爛的傘,好像是三閭大夫愁吟澤畔的模樣。這人向念祖等施禮,念祖問他的來歷。起初時言詞很是支吾,後經念祖層層盤問,才將他的來歷說明。原來他有一伙同志,在南方八省謀設獨立軍,不料事機敗露,為兩湖總督江支棟所捕,同志被害者二十餘人。他一人九死一生,由湖南逃到香港,由香港逃到此間,身無一文,沿途乞食,才得存活。念祖等忙起身道:「原來是一位志士,失敬了!」當時代他尋了一個客棧,又集了七八十元洋錢,打發他往日本去了。念祖不覺歎氣道:「我不知道江支棟什麼心腸!殺自己的同族來媚異種。」必攘道:「於今天下的人都是江支棟一流,罵也無益。我們惟有注重體操,練好身體,好為同胞報仇。」
念祖道:「是的。即煩你起一個練操的章程吧!」必攘把章程擬好了,當眾念道:
一、於本學堂每周(七日為一周)原有五點鍾體操之外,再加體操課五點鍾。
二、於每禮拜三禮拜六兩日開軍事講習會,各以兩點鍾為度。
三、於禮拜日將全堂編成軍隊,至野外演習,公舉一人指揮。
四、每年開運動會兩次,嚴定賞罰,以示勸懲。
五、非入病院者,每日體操和軍事講習、野外操演等,皆不准請假。
六、教習及指揮人的命令皆宜遵守。
七、章程有不妥之處,可以隨時改良。
八、有違犯章程者,眾皆視為公敵。
必攘念完說道:「諸君有意見的,請上台演說。以為然的,請各舉手。」舉手者居多數。即議定由下禮拜起實行。將章程呈與孫名揚、史中庸閱過,均無異言。從此聚英館的尚武精神,又越發振作起來了。這些也按下不表。
且說民權村每屆三年,舉行大運動會一次。十月既到,已屆本年會期。便在公園之左,划出一個大體操場,周圍有了二里多路。外用五色布做圍牆。四方開門,門口交插龍旗。圍牆內張了多少的彩棚,當中一個是運動會裡各項職員的坐處。左邊一個擺著自鳴鍾、時辰表、呂宋煙、皮靴、緞絹等件。右邊一個是軍樂亭,共有三十多個人奏樂。其餘兩邊的許多棚子,都是來客的坐席。來客先期買了入場票,沒買票的,只可站在圍牆外面看。上午八點鍾開場,各學堂的學生,體育會的會員,都絡繹而至,共有八百多個。聚英館的同人,早編成了一個中隊,一路行來,步伐整齊,儼然節制之師,不比其他的團體,散漫無章。運動員到齊了以後,各按指定的方位,如牆鵠立。
來的客有乘馬車的,也有坐人力車的,也有步行來的,都持票進了圍場,共約數百。在圍外站著的約有千餘人,內中婦女也不少。除掉穿本國服式的以外,也有扮西洋裝的。其中又有幾個日本婦人,所以東洋裝也有在裡面。一時旗幟飄揚,冠履交錯,講不盡的熱鬧!過了三十分鐘後,傳令開操,軍樂大作。
先習徒手體操,後習兵式體操。器械體操,危險體操,相繼並習。下午競走,由十人一排競走,以至超越障礙物件競走、相撲、擊劍各事,都依次並作。只見人人奮勇,個個爭先,好容易才分出高下。就中惟有必攘超群拔萃,各人所不能及。次之便是肖祖。危險體操之中,有天橋一項,高約二丈,長三丈餘,以鐵條作梯,削立如壁。走上去的人,兩手插腰,手不扶梯,挺身直上。走過橋後,從那頭下來,少有不膽戰心驚的。必攘飛身而上,仍飛身而下,一連三回,最後從橋上跳下,面色絲毫不改。又把兩根竹竿牽著一條繩子,約有八尺多高,必攘一躍而過,兩旁拍手不絕。有一個大漢要和必攘相撲,必攘仰看其人,約高六尺,兩臂如碗粗,陡向必攘撲來。必攘賣一個虛勢,把他的左足一鉤,其人早已撲地,看者哈哈大笑。那人翻起身來,又要和必攘擊劍。兩人於是都用鐵面具蓋面,兩膀及兩脅緊縛竹片,另用極厚的竹板做劍,兩兩對擊。不及數合,那人又敗下去。接連有五個人來和必攘較武,都是必攘得勝,拍掌的拍個不了。時候已到了四點鍾,將要收場,預備頒分賞物,大放煙火。
只見東邊客棚內走出一位佳人來,不慌不忙的高聲叫道:
「且慢且慢。」眾視其人,乃是繩祖之妹女鍾,年方二八。身穿灰色大呢外套,頭戴鴕羽為飾的冠。生得明眸皓齒,雖不擦脂抹粉,卻有天然的姿色,楚楚動人。走到場中,向幹事行了一禮,說道:「咱們民權村素來有名的大運動會,也開了好幾次,從沒有見過外村的人在各種比賽上取過第一的。這回被狄君得了頭彩,俺民權村的名譽從此掃地了。儂雖女流之輩,也不願意有此虧損名譽的事。今日各項武藝都已比過了,只沒有競馬,列位如不以女鍾不才,情願與狄君競馬一回。」眾人歡呼道:「妙極!妙極!看娘子軍替咱們民權村出一口子氣。」
說時早有人牽出兩匹馬來,一匹是淡黃色,一匹是白色,俱是很好的駿馬,從西洋買來的。必攘看此兩馬,有五尺多高,又沒有腳凳,便擇那淡黃色的騎上。女鍾手不扶馬,縱身一躍,便坐上去了。把口韁綯一縱,出了圍外,向村北馳去,兜了一個圈子,再從村外跑到原所,約有十里。初時必攘之馬在前,將到圍場,女鍾將鞭一揮,那馬電閃一般,早突過必攘的馬。
及到旗馬,下了馬,兩人都神色不變,氣不亂喘。四面喝采之聲,恍如雷動。座中的女人,都將手帕亂揚。幹事忙將貴重的物件分賞了二人,其餘的人也依次受了賞。諸事既畢,軍樂又復大作。有一物直上雲霄,霹靂一聲,如萬道金蛇,分射空中。
一陣尚未看完,背後又響了,又是金光燦爛的,把兩目都迷眩了。只見無數金星之中,擁出一個紅輪,現出四個大金字「黃人世界」。大家喝采的,拍手的,鬧個不了。然後車聲轔轔,來賓漸漸的散了。必攘等仍排齊隊伍,走出場門。忽見必攘的家人正在那裡盼望,必攘問有何事,那家人答道:「老爺病重,現已氣息奄奄,不能講話了,請少爺作速歸家。」必攘聽說,大叫一聲,倒在地下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