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民權村始祖垂訓 聚英館老儒講書
話說浙江沿海有一個小島,名叫舟山,周圍不滿三百里。
明末忠臣張煌言奉監國魯王駐守此地,鏖戰多載,屢破清兵。
後為滿洲所執,百方說降,堅不肯屈。孤忠大節,和文天祥、張世杰等先後垂輝。那舟山於地理上,也就很有名譽,和廣東的山(宋陸秀夫負少帝投海殉國於此)同為漢人亡國的一大紀念。那舟山西南有一個大村,名叫民權村。講到那村的佈置,真是世外的桃源,文明的雛本,竟與祖國截然兩個模樣。把以前的中國和他比起來,真是俗話所謂「叫化子比神仙」了。該村煙戶共有三千多家,內中的大姓就是姓孫,除了此姓之外,別姓的人不過十分中之一二。有議事廳,有醫院,有警察局,有郵政局。公園,圖書館,體育會,無不具備。蒙養學堂,中學堂,女學堂,工藝學堂,共十餘所。此外有兩三個工廠,一個輪船公司。看官,你道當時中國如此黑暗,為何這一個小小村落倒能如此?這是有個大典故的。當滿洲攻打舟山之際,此村孫家有個始祖,聚集家丁子弟、族人領裡,據垣固守。滿洲攻了好幾次,終不能破。那老臨死,把一村的人都喊到面前,囑附道:「老朽不幸,身當亂世,險些兒一村的人都要為人家所殺。今幸大難已過,然想起當日滿洲的狠毒,我還恐怕、痛恨得很。我想滿洲原是我國一個屬國,乘著我國有亂,盜進中原,我祖國的同胞被他所殺的十有八九。即我們舟山一個孤島,僻處海中,也不能免他的兵鋒。四五年之中,迭次侵犯我這一村。多蒙天地祖宗之靈,一村保全。然你們的祖父,你們的伯叔,你們的兄弟,已死了不少。你們的姑母姊妹,嫁在別村的,為滿洲擄去,至今生死不明。這個仇恨,我已不能報了,望你們能報。你們不能報,你們的子孫總要能報。萬一此仇竟不能報,凡此村的人,永世不許應滿洲的考,不許做滿洲的官。有違了此言的,即非此村的人,不許進我的祠堂。更有一句話:
無事時當思著危難時候。這武藝一事,是不可丟了的。女子包腳很不便,我村不可染了這個惡習。」說完便死了。此村的人永遠守著他始祖的遺言,二百餘年,沒有一個應考做官的。名在滿洲治下,實則與獨立國元異。
原先仇視洋人,看見洋人就磨刀要殺。滿洲道光年間,舟山為英國所占,英兵從民權村經過,殺了村裡二人。村中即鳴鑼聚眾,男女四五千人,器械齊全,把英兵團團圍住。英兵主將得信,立即帶了大兵往救,損了數百名兵丁,死了數員頭目,才拔圍而出。那時英兵和滿洲官兵交戰,沒有敗過一次,單單這次被民權村殺得棄甲丟槍,損兵折將。因此民權村的名,各國都知。後民權村有幾個名人,遊歷英、法、德、美各國回來,細考立國的根源,飽觀文明的制度,曉得一味野蠻排外,也是不行的。必先把人家的長處學到手,等到事事夠與人平等,才能與人爭強比弱。單憑著一時血氣,做了一次,就難做第二次,有時敗下來,或不免折了興頭,不特前些的壯氣全無,倒在對人恭順起來,豈不可恥!所以他們回了民權村,即把人家的好處如何如何,照現在的所為,一定不行的話,切實說了。即提議把村中公費及寺觀產業開辦學堂。那時反對的人十有其九。
這幾個人也不管眾人的是非,自己拿出錢財,開了一個學堂。
又時時勸人到外洋求學。那些不懂事的人,說他們「如今入了洋教,變了洋鬼子,反了始祖的命令,了不得!」帶刀要刺殺他們,有幾次險些兒不免,這幾個依然不管,只慢慢的開導。
數年以後,風氣便回轉來了,出洋的也日多一日。把一個小小的村子,純仿文明國的辦法。所以有這般的文明,仇滿排外主義,比前越發漲了好多。前事少敘,話歸本傳。
且說民權村中有一個孫員外,孺人趙氏。中年在南洋經商,因此發跡,家財千餘萬,好善樂施。年已五旬,膝下尚沒有嗣息。一日,孺人身懷有孕,到了臨盆時期,員外孺人老年產子,未免有些耽心,請了幾個產婆到家伺候。只聽得「呱呱」之聲,孩子已生出來了。過了三日,員外抱來細看,生得面方耳大,一望而知為不凡之器,不勝大喜0時週歲,替他取了一個名字,叫做:「念祖」。年三四歲,即聰慧異常。不到五六歲的時候,看見一個小小蝦蟆,被一條二尺多長的蛇吃了,不勝憤怒。他拿起一根小木棍想打那蛇,帶他的家人連忙要抱住他,那裡抱得住,說道:「我要打死他!我看不得這些事!」這家人另喚一個人把那蛇打死,方才甘休。是歲入了蒙養學堂,蒙養畢業,入了村立的中學堂。這學堂的學生共有二三百人。
總教習姓文,名明種,原是江蘇人氏,是一個大守舊先生。
他講了多年的漢學,所著的書有八九種,都是申明古制,提倡忠孝的宗旨。視講洋務者若仇,以為這些人離經叛道,用夷變夏,盛世所不容,聖王所必誅。凡欲在孔孟之徒的,不可不鳴鼓以攻之。做了好幾篇論說,登在《經世文編》內。又擬了幾個條陳,打量請一個大員代奏,係言學堂不可興,鐵路不可修,正學必崇,邪說必辟等事。那些守舊黨都推他老先生做一個頭領,議論風生,壓倒一時。文明種說一句,四處都傳出去了,那班想要阻撓新政的朋友,盜來寫在奏折內,一定成功的。不料他有一個得意門生,瞞了他私往日本國留學。他得了信,噪的了不得,說等他回來,一定要將他打死。有一年,那門生竟然回來了,一直來見文明種。文明種一見了那個門生,暴發如雷,那時沒有刑杖在身邊,順便拿起一根撞門棍,望那門生當頭打去。那門生忙接住了撞門棍,稟道:「請老師息怒,待門生把話說清,再打不遲。」文明種氣填滿了胸堂,喘息應道:
「你說!你說!」那門生又道:「一時不能說清,請老師容我說六日。」文明種道:「你且說起來。」那門生便把近世的學說,反覆說了幾遍。文明種又動了幾次氣,不能容了,又要起來打那門生。那門生扯著他不放,嘴裡只管說下去。後來漸漸文明種的氣平了,容那門生說。說到第三日,文明種坐也不是,行也不是,便不要那門生說了。
那知他想了好幾日,忽然收拾行李,直往日本,在某師範學堂裡聽了幾個月的講,又買了一些東文書看了,他的宗旨便陡然大變,激烈的了不得,一刻都不能安。回轉國來,逢人便講新學。那些同志看見他改了節,群起而攻他。同縣的八股先生打開聖廟門,祭告孔聖,出了逐條,把他革出名教之外。文明種不以為意,各處游說。雖有幾個被他說開通了的,合趣的終少。江寧高等學堂聘他當漢文教習,他以為這是一個奴隸學堂,沒有好多想頭,不願去。
聽說民權村很有自由權,因渡海過來,當了那裡學堂的總教習,恰好念祖便在這一年入了學堂。文明種見那裡一班學生果然與內地不同,粗淺的普通學問無人不曉。內中尤其有兩個很好的:一個名叫繩祖,一個名叫肖祖,都是念祖的族兄弟,比念祖略小一點。繩祖為人略文弱一些,而理想最長,筆下最好。肖祖性喜武事,不甚喜歡科學。文明種把他三人另眼看待,極力鼓舞。到了次年,又有一個姓狄名必攘的,來此附學。必攘住在舟山東北,離此七八十里,學問自然不及三人,卻生得沉重嚴密,武力絕倫,十三歲時候,能舉五百斤重的大石。文明種也看上了他。他雖不與三人同班,文明種卻使他與三人敘交,他三人也願交必攘。四人水乳相投,猶如親兄弟一般。文明種看見這學堂的英才濟濟,心滿意足,替學堂取了一個別號,叫做聚英館。又做了一首愛祖國歌,每日使學生同聲唱和。歌云:(歌文原稿已遺,故中缺)……。那聚英館的學生聽了此歌,愛祖國的心,不知不覺生出來了。光陰似箭,轉瞬已是三年有餘,學生的程度水漲的相似,一天不同一天。
文明種曉得這裡的種已下了,再想往別處下種。傳齊全堂學生,於休息日到一個大講堂坐下。只見文明種不慌不忙,拿著數本書,走上台來,向眾低頭行了禮,各學生一齊起身,向上也行了一禮,仍復坐下,寂靜無聲。文明種把玻璃杯的茶喝了幾口,然後說道:「鄙人無才無學,承蒙貴村的父老錯舉了來當這學堂的總教習,如今也有好幾年了。深喜諸君的學問皆有了長進,老拙實在喜歡得了不得!目下鄙人又要離別諸君,想往別處走一走。老拙對於諸君的種種愛護之情,無以為贈,只好把幾句話來奉告……」說到這裡,他又喝了一口茶,咳嗽了幾聲,即抗聲言道:「諸君諸君,學問有形質上的學問,有精神上的學問。諸君切不可專在形質上的學問用功,還須要注意精神上的學問呢。」念祖起身問道:「精神上的學問怎樣講呢?」文明種道:「不過是『國民教育』四字。換言之,即是民族主義。不論是做君的,做官的,做百姓的,都要時時刻刻以替民族出力之心,不可僅顧一己。倘若做皇帝的,做官府的,實在於國家不利,做百姓的即要行那國民的權利,把那皇帝官府殺了,另建一個好好的政府,這才算盡了國民的責任。」講到此處,內中一個學生驚問道:「怎麼皇帝都可以殺得的!不怕悖了聖人的教訓嗎?」文明種把此人瞧了幾眼,叱道:「你講的什麼!你在學堂裡多少久了?難得這些話還虧你說得出口!」眾人忙答道:「他不是本村的人,是從外面來附學的,到此才有幾天。」
文明種道:「這就難怪。坐下來,我來講給你聽。《書經》上『撫我則後,虐我則仇』的話,不是聖人所講的嗎?《孟子》『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』的話,又不是聖人所講的嗎?一部五經四書,那裡有君可虐民,民不能弒君的話?難道這些書你都沒有讀過嗎?」那學生埋頭下去,答不出話來。文明種又道:「後世摘出『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』那一句書,遂以為國家是君所專有,臣民是君的奴才。你們想一想,這句話可以說得去嗎?」眾人都沒有出聲,停了半晌,文明種又道:「是必先有君,後有臣民,才可說得去。又必自盤古以來,只有他一家做皇帝,方可說得去。你們道有這些事嗎?」眾人都道:
「沒有這些事。」文明種道:「照盧騷的《民約論》講起來,原是先有了人民,漸漸合併起來才成了國家。比如一個公司,有股東,有總辦,有司事。總辦司事,都要盡心為股東出力。司事有不是處,總辦應當治他的罪。總辦有虧負公司的事情,做司事的應告知股東,另換一個。倘與總辦通同做弊,各股東有糾正總辦司事的權力。如股東也聽他們胡為,是放棄了股東的責任,便失了做股東的資格。君與臣民的原由,就是如此,是第一項說不過去。」眾人連道:「是,是。」文明種又說:
「三代以上勿論,自秦以後,正不知有多少朝代。當著此朝,口口聲聲都說要盡忠於此朝,和此朝做對敵的,能痛罵為夷狄,為盜賊。及那些盜賊夷狄戰勝了此朝時,那盜賊夷狄又為了君,大家的聲口又改了,又要盡忠於他,倘有仍想忠於前朝的,又說是亂臣賊子,大逆不道。所以君咧,盜賊咧,夷狄咧,其名是隨時而異的。這是第二項說不過去了。何如以國為主,統君臣民都在內,只言忠國,不言忠君,豈不更圓滿嗎?」說到此處,眾人都拍手。念祖起來問道:「適才先生所講的盧騷是那一國的人?」文明種道:「是法國人。當初法國暴君專制,貴族弄權,那情形和我們中國現在差不遠。那老先生生出不平的心來,做了這一本《民約論》。不及數十年,法國便連革了幾次命,終成了一個民主國,都是受這《民約論》的賜哩。」肖祖歎一口氣道:「可惜我中國還沒有一個盧騷!」
文明種道:「有!有!明末清初,中國有一個大聖人,是孟子以後的第一個人。他的學問,他的品行,比盧騷還要高幾倍,無論新學舊學,言及他老先生,都沒有不崇拜他的。」肖祖道:「到底那人為誰?」文明種道:「就是黃黎洲先生。先生名宗羲,浙江餘姚縣人。他著的書有一種名叫《明夷待訪錄》,內有《原君》、《原臣》二篇,雖不及《民約論》之完備,民約之理,卻已包括在內,比《民約論》出書還要早幾十年哩。」繩祖道:「為何法國自有了盧騷的《民約論》,法國便革起命來,中國有了黎洲先生的《明夷待訪錄》,二百餘年還沒有影響,這是何故?」文明種道:「法國自盧騷之後,還有千百個盧騷相繼其後;中國僅有黎洲先生,以後沒有別人,又怎麼能有影響呢?」肖祖奮臂起道:「以後咱們總要實行黎洲先生所言!」文明種道:「現在僅據黎洲先生所言的,還有些不對。何以呢?黎洲先生僅伸昌民權,沒講到民族上來。施之於明以前的中國,恰為對症下藥,如今又為第二層工夫了。」必攘於是起身出席問道:「請問民族的主義為何?」文明種道:「大凡人之常情,對於民族的人相親愛,對於外族的人相殘殺,這是一定的道理。慈父愛奴僕,必不如愛其子孫。所以家主必要本家的人做,斷不能讓別人來做家主;族長必要本族的人當,不能聽外族來當族長。怎麼國家倒可容外族人來執掌主權呢?即不幸為異族所占,雖千百年之久,也必要設法恢復轉來,這就叫做民族主義。」必攘點頭稱是。
念祖又出席問道:「先生剛才說要離了此處,再往別方,這句話一定使不得。學生們離了先生,就好像孩子離了爺娘一般,我們一定要留住先生的駕的。」文明種道:「你們都已很好了,我在此也沒有什麼益處,不如讓我到別處去走一遭,或可再能開導些人出來,也算我文明種稍盡一分國民的義務了。」
眾人總不答應,說:「只要先生過了今年一年,就容先生往別處去。」文明種道:「時已不早了,諸君且退,有話明日再講。」即欠身走下台來。眾人只得各歸自修室去。至次日五點半鍾,大家方才起來,號房忽然走進來說道:「文先生獨自一人,自拿一個提包,於三十分鐘前已去了。」眾人急忙走出大門來趕,要知能趕到與否,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