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  金消裘敝名士蕭條 裙布荊釵美人憔悴

  慶如經此一番大病,費用已經十分拮據,免不得典衣貸馬。
  原來慶如雖是個大家,中落已久,連年又遭水荒,田租無收,家用尚且不繼,自不能寄出來了。林林雖有些衣服首飾,並無現資,所以幾個月小房子一住,竟異常竭蹷起來,起先還是東移西借,過後便把首飾來當,等到慶如病好,已經奩篋一空。
  娘姨阿寶只好辭別了另招人家,僅用一粗使大姐,慶如自覺過意不去,十分抱歉,林林卻處之泰然,不以貧富易意。每日仍是梳的絕光的頭,簪的絕豔的花,嘻嘻哈哈像沒有心事一般,空窩著慶如尋些歡樂,只叫黃連樹下彈琴了。單差房租已欠了兩個多月,如再不付,就要釘門,慶如頗為著急,這日來與林林商量道:「房租只在明後日,家中既不寄來,好友都不在此,無可稱貸,我想回家一次,變賣些田產,卻又緩不濟急,如何是好?」林林笑道:「不妨,這個事我在出迎春坊時,已打算好子,因你有病,所以沒有實行,如今再緩不來了。我想坐食山空,天下斷無此法,免不得要盡些生財之道,只要日進分文,也就夠我兩人吃著了。論你這個性情,捐官做必不願意,如果低頭下氣去做教習或者書記之類,你也乾不來的。還不如做些生意,或是開一爿小店,雖然流入市井,究竟還有自主之權。
  只消稍稍沾潤一點,依舊可以琴書自娛,你道如何呢?」慶如道:「好雖好,但貲本無出,也是枉然。」林林道:「不難,我的首飾是已經當了,剩下的衣服雖不多,如果變賣起來,也有五六百金,就好把那當去的首飾贖回,再向銀樓珠鋪裡賣去,大約好得一千四五百金,你拿一千金去找人合股,開一個店,拿四五百金存在莊上,吃些利息,遇有緩急,也好貼補貼補。我也不望得利,只望每年有二三分利息,那就有四百金光景,可以苦苦的度日子。」慶如淚下道:「你這許多東西,都是辛苦積貯,如今為我消化淨盡,豈不可惜!想古人說的金屋藏嬌,如今我不名一錢,累得你如此藍縷,教我如何對得起你呢?況且美人丰韻,全在妝飾,如今弄成這個樣式,豈不失了你茶花第二樓的身分?你想想馬克是何等富麗呢?」林林搖手道:「這些話你都不要說他,男女配合,只要愛情固結,豈在錢財上計論麼?這錢財本是公用之物,不論何人,均可有無相通,何況你我是何等交情呢?至於女人妝飾,全在精緻,不在富貴。自古美人,他愛裝束,也不過潔淨適體,方為善於梳妝,若不管合宜與否?只要耀炫人的耳目,何不打了一個金的假頭,像戲裡羅漢的頭一般,套在顱上,豈非更覺輝煌,即使不相稱若何?
  所以無論貧富,既是個美人,總有一個合宜的裝束,不因寒儉而減色的。那馬克長居匏止坪時,也未嘗不是這個打算,只差亞猛生了家庭阻力,所以沒有達他的目的,只怕要讓我來補他未竟之志哩。」慶如給他說得笑子,只得說道:「好,說得暢快,我只得要敬領厚情了。」林林也覺欣然,暗想倒享受了他一副知心眼淚,因問道;「你如今想做什麼生意呢?」慶如道:「我想別的都是外行,如何做得,惟在文字中打算,聞得近來書鋪的生意很好,我們的朋友,也大家有幾部譯稿要出版。如果開一個書鋪,自己印些書來買,再替別人發行發行,到底自己曉得些,只怕倒不會折本到那裡去。」林林道:「既如此,事不宜遲,速速去辦,要緊。」慶如答應了。
  從此日日的變賣金珠衣飾,又約了幾個股東,在棋盤街上租了一間房,開起一個鏡清書局來。人家見他又有了錢,自然又奉承起他來,殊不知慶如這回奉了林林的約束,絲毫不敢亂走,只是日日的早出晚歸,盡心竭力料理店務。林林也替他結算賬目,估計利息,居然一個當爐的卓文君模樣,只可惜書坊的利錢微薄,所賺的還不夠所用的,加之上海連年米珠薪桂,房價飛增,新馬路的大房子,住不起了,只好退掉,在左近又租一間,局面狹小,比前大不同了。林林此時只穿得洋布的衫裙,只帶得包金的釵鬟,卻依舊愛茶花如命,天天把他簪在襟上。好在上海的婦女,妝飾是天下第一,無論如何丑婦,只在背後望去,沒一個不是小腰細頸,雲鬢花顏。只因他的發髻,梳得異樣入時,上圓下尖,既長且闊,緊貼頸上,好似烏雲映雪一般,更有作墮馬妝者,所以必須對面看來,方見廬山真相,不然未有不作天際真人之想。何況林林本係天姿國色,加以梳妝,雖是衣飾減少,越顯得素面生霞,清神壓水,方信美人淡妝之妙,這也不在話下。
  有一日娘姨阿寶拿了幾樣餅餌來看望林林,卻好慶如在店未回,林林正在那裡做些針線。阿寶見他身上十分寒儉,不覺歎道:「先生你可記得端午節上我說的話麼?如果聽了我何至落到這般景象。只是現在回頭也還不遲,我如今在華大人公館裡,伺候他第三姨太太,這個姨太太也是堂子裡出身,他的相貌,只及得你先生的腳跟,卻因嫁了華大人,享了許多福,別的不講,只他住的、穿的、吃的那一項不稱心適意。閒時約幾個姊妹叉叉麻雀,鬥鬥挖花,或是喊一部馬車,出去兜兜圈子,那樣不好,華大人又同他很說得來,拿他當珍寶一般。那一天我同阿昭閒講起你,先生如果肯嫁華大人,那怕他不樣樣奉承你,一定是要蓋過三姨太太,何況他還不敢自己討,是替王大人討的,你想王府裡富貴還說得盡麼?只差先生戀住了項大少,不肯離開,如今項大少變成蹩腳先生,你也該走了。前日華大人還對我說,如果先生回心轉意,他仍肯照原議的。先生你醒悟了罷。」原來這阿寶不會說話,夾七夾八,傷觸了林林,只見林林柳眉蹙起,杏眼睜來,指著阿寶的臉上,直向上去道:「你是我什麼人,要你來管我,我窮我的,與你什麼相干?你受了華中茂這賊的指使,要想來說動我,不要做這個夢了。我自己情願窮,干你屁事。」阿寶嚇得倒退幾步,忙分辯道:「不是呀。
  我是為相處多年,見你落薄了,心上不忍,故此勸你幾句,是為你好呀。」林林怒氣不息道:「我身上雖是落薄,心中卻十分安逸,能過這種清淨日子一天,便死也是甘心的。若叫我做大人家的姬妾,與主人性情不合,雖是享受富貴,譬如金籠養鴿,那裡有天空高飛的舒服呢?所以無論如何苦楚,我總情願,要我離子項大少,是萬不萬能的。」阿寶道:「先生立志如此,我也不敢再勸,只是華大人諄諄的差我來,如何回復他呢?」林林道:「你去叫他死了這條心罷,說武林林今生就此定局,不可改移的了。」阿寶沒趣,只得怏快回去,告訴了中茂,中茂大怒道:「這妮子如此可惡,苦到這般田地,還是倔強,我若不把他收伏,不用在上海住了。」因想了一回道:「有了,阿寶你且去歇息。我自有收拾他的法子。必要把他弄得來,才顯我的手段,看他逃到那裡去。」阿寶諾諾退出,華中茂自去辦理不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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