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
  造謠言片語驚心 除牌子雙棲遂願

  卻說慶如,自君實處出來,正要到迎春坊告知林林這番創舉,卻見小牧自後趕上道:「慶如,今日香海報上,不知那個叫化子造你謠言,你曾見麼?」慶如愕然道:「沒有。」小牧從袖中取出一張小報來,慶如接過,只見上寫著道:
  「迎春坊茶花第二樓武林林,與東方亞猛,水乳交融,恩情固結。聞節後決計從良,奉來賄遷,其樂何如?惟聞東方亞猛,為會黨中人,將來不無株連之慮,我為武林林危之。」
  慶如看罷,不由不怒氣上衝道:「什麼人這般胡說?!我同會黨宗旨不合,毫無干涉,如何說我是會黨中人呢?」小牧道:
  「我到報館裡問過,原來就是華中茂叫他上的,他們怕他的勢力,不敢不上。據說原稿還要利害,經他們改輕了才上的。據我看來,這華中茂與你結怨甚深,大有傾陷之意。他的機械百出,你要格外小心方好。」慶如聽了,身上冷了半截,只得謝了小牧。
  匆匆回來,一一的告與林林,林林大怒道:「這華中茂,真不是東西!我又不曾得罪了你。你造這種謠言乾甚?至於我不肯與你要好,那是你程度不夠。你不怨自己,反怨別人。慶如,我從前拿他比那傻伯爵,此刻看來伯爵不過是傻子罷了,卻沒有他這種陰險。我倒要奮發我的才智,要與他大做一場呢!」慶如勸道:「忍些氣罷,這個人豈是好惹的?他一動手,連外國人都怕他的,我們還是收斂些為妙。」林林沉吟道:「也罷,此刻端節快了,一過節,我們就除去牌子,搬到公館房子裡去住,那時深居簡出,就不怕他了。」慶如點點。
  原來上海北裡的規矩,所有欠出的酒局賬,都是按三節收取,卻決不能收到十成。只因上海的滑頭最多,他們雖是穿著的好看,其實不名一錢。平日大吃大喝,招搖過市,一到節間,都是匿跡消聲,躲在家裡,不敢出來,把酒局等賬付之一漂。
  好在這種債務,是不能經官控追的,所以放心膽大,毫不要緊。
  一過於節,依然出世。不過冤家路窄,如果在馬路中遇見,不免要剝衣出丑。因此,他們又生出一付計劃,只盼望所做的相好嫁人,或是死了,就有詞可藉,奉旨奉憲的漂賬。即使這人並不嫁人,也要造許多謠言,說他要嫁,好讓大家漂局。這小報就是他們的扒問了。那時被誣的人,須要立刻聲明更正,還好挽回,不然此說一傳,就要分文無著,林林只顧避害,卻沒有想到這一層。到了節間,收數十分短少。但他所欠的賬,曉得他要不做了,都來逼索,不肯掛欠。林林只得將歷年積蓄,盡數取出,還清各項,方才停妥。那日是端節上一日,有虹口華公館裡華大人派一當差的人,來叫娘姨阿寶,到他公館裡去,有要言吩咐。阿寶進來告訴林林道:「華大人差人來喊,只怕要開銷局賬罷。」林林沉吟道:「局賬他不會送來,恐怕是另有緣故,你只管去就是。」阿寶應諾。到華公館來,果然架子極大,顯赫非常。管門的引到書房中,坐了一會,只見華中茂腆著肚子出來,指著凳子,叫阿寶坐下。自己踞在炕上,哼吃吃的說道:「阿寶俺今天叫你到來,非為別事,只為俺前日看見香海報上登你先生要嫁人了,俺很歡喜,但是上海人也很多,為什麼一定要嫁給那個什麼東方亞猛,俺不曉得你先生看上他那幾樣,若說他是前任上海縣的姪兒,有些威勢,此刻他的叔子早已死了。若說他是個財主,俺聽見人說,他去年年底的賬,只還得一半,至今沒有還清,看來是個窮鬼。至於他這個留學生,更是沒用的了。今年京裡大考,他的同學都去考得高升三級,只有他自己曉得沒有學問,決考不上,所以不敢前去,只靠著一張嘴,在堂子裡騙人,也是你先生的晦氣,上了他的當,此刻索性要嫁他起來了。你們跟他一場,要勸勸才是。」阿寶道:「俺們也曾勸過幾次,怎奈不肯聽。那項大少俺們看來也不覺得怎的,如今聽你大人說了,果真有些不妥當,待俺回去極力的阻擋便了。」中茂道:「還有一件事,要你回去對你先生說,像俺這種年紀,你先生是不歡喜的,俺也不敢想吃這天鵝肉。此刻有一頭好親事,待我來做個媒,你如果幫我說成了,必有千金重謝你。你道是什麼人家呢?說起來真要嚇死人。乃是京中的王大人。他上月有信來,托我代他要一位才貌雙全的側夫人。
  這王大人年紀很輕,不過二十幾歲,相貌生得十全,也曾出過洋,卻已做到六部尚書的地位,是當今老佛爺最信用的人,不久就要封王拜相,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普天下那一個及得他來?他卻於溫柔鄉里著實講究,是個風流不過的人。論他的家財,足有大半個天下。別的不講,只上午做一回壽,就收了一百萬。你想還有數麼?這種去處,才不辱沒了你先生的才貌,難道一定要跟那窮酸,苦惱一世麼?至於聘金添妝等項,或是一萬或是二萬,只要你先生開一開口,總照上海沒有出的數。
  好在我同王大人交情很深,這錢我送了他,也好報答你先生一番待我的情,你也好在這裡頭做起一個家當來呢。」阿寶聽了喜逐顏開,連聲道謝道:「難得你大人這般用情,真是恩德無量。
  俺先生聽得有這般好處,那有不願之理?待我立刻回去,告訴了他,只怕還要喜壞他哩。」說罷便站起告辭,中茂將他肩上一拍道:「你必格外留意成全了這事。」豎起一個大指道:「一千現洋,送你獨享。」阿寶含笑辭回,一路好生僥倖。見了林林,把上項事一一說知,還加了許多慫慂的話頭,卻因慶如在旁,沒有說出中茂謗毀的話。林林頓時大怒,指著阿寶罵道:「你這冒失鬼,你聽了這種卑鄙不堪的言語,還敢到我這裡來轉述!難道你不會當場搶白他麼?王大人又是怎麼?牛不喝水強按頭,我不喜歡,就是天上的神仙、當今的皇帝,不許他覷我一覷!
  我要喜歡,就是叫化子,也由得我要好。那些臭富貴臭金銀,只好嚇嚇別人,倒要想哄動老娘,不要迷糊了你們的心了!」罵得阿寶怒氣沖天,骨都著嘴道:「我是好意為你,又不是我的話,肯不肯在你,那個受你這種罵!」賭氣把簾子一掀,喃喃的出去了。林林自覺一時氣頭上過分了些,也不理他。慶如呆子半晌道:「林林,這件事,倒不好措置哩。這工尚書是有名的一個色鬼,平日招權納賄,無所不為。這華中茂確是他一個得力的走狗,專在上海,替他藏私搜羅美色,這件事他要說到,就能做到。如果實行起來,此刻闇昧世界,只怕就要有些不測之變,你我倒要善處為妙。」林林沉吟許久道:「有了,華中茂那廝,所怕的是我嫁你,所以吃這寡醋。若曉得我沒有嫁,也就寬下來了。如今可差阿寶去回復他,只說下節不過歇夏,並不嫁人,過了中秋原要應局的。所有京裡的事,到那時再議。好在歇夏上海是行的,他也不好阻我了。」慶如道:「這樣回他,只好緩過一時,久後如何好呢?」林林道:「等他寬緩了些,我們就揀地方去旅行,給他一個溜之乎也,好麼?」慶如道:「也只好如此。」便喊阿寶進來,叫他去說,阿寶道:「這樣還好,只是我本沒有生意,先生歇夏,我是要跟去的。」林林曉得阿寶捨不得這媒金,還想後來亨用,只得答應。阿寶自去了。這裡慶如租定了新馬路梅壽裡一所房屋,三樓兩廂,把自己行裝也就遷入。
  因有華中茂一番打咤,不好稱為納妾,變成上海人所謂租小房子了。一至初六那天,林林坐了一頂轎子,由迎春坊遷新馬路來。阿寶、阿招兩人跟去,把「茶花第二樓」匾額依舊懸掛起來。好在說是歇夏,所以出院時毫無開銷。不比嫁人,要犒賞喜封。這一遷在慶如、林林,要算遂心如意的了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