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花好月圓憐卿憐我 雲癡雨暗宜喜宜嗔
慶如自覺存身不住,正要出來,卻有一個娘姨乖覺,連忙拖住衣襟,問道:「大少貴姓?剛才可是從張園裡碰見先生的?」
慶如道:「我姓項,方才從張園回來。」那娘姨滿面堆下笑來道:
「幾乎誤了大事,大少請裡面坐,先生即刻就回的。」慶如道:「停歇再來罷。」娘姨死拖不放道:「大少去不得,去了時,先生要怪我們的。」一面叫聲阿寶快些開開花門,便引慶如從後門裡直走進正房間來。慶如見各處房間,都有客人吃酒碰和,十分熱鬧,偏是正房間裡,門簾下著,寂寂無人,不禁詫異道:
「怎麼倒是正房間有空?」娘姨含笑道:「先生吩咐過的,今天這正房間要留出來,我在張園已約了人了,所以來做花頭的,都回他正房間不空,他們便都在小房間坐了。」慶如心裡一動,不知是喜是悲,那娘姨卻倒茶裝煙,寬馬褂,敬瓜子,異樣慇懃,坐下來又問長問短,說個不住。一會兒,只聽樓梯上腳聲,先是大姐手提金水煙袋進來,見是慶如叫一聲:「大少。」回轉身迎著林林,低低不知說些什麼,只見林林已進房來,向著慶如一笑,便拿著瓜子盆子,上前來敬,說了一聲「大少尊姓?」
慶如連忙站起道:「不敢,姓項。」林林便裊裊的在邊頭一隻椅子上坐了,慶如方才細細打量,比前兩番清楚許多,只見神如秋水,韻比春花,瓜子臉兒,長身材兒,前留髮海,覆到額角,顯出粉裝玉琢的肌膚,頰上微微敷些脂,恍惚朝霞射日一般,髻上珠光寶氣閃爍生光,鬢邊排幾十枝白蘭花,一陣陣香氣透出,真是天仙化身,鎖子結骨。慶如此時入幕,竟作劉郎之視,欣幸之懷,不言可喻了,當下寒暄了數語,林林便道:「大少你知道我相請的緣故麼?」慶如聳然請教,林林道:「那天在丹桂裡看見大少見了我時,竟是全神傾注,毫不他顧,那時朋友問你說話,你卻如不聽見一般,想我負了這般姿容,在交際場中傾倒我的多,但都是些嘻皮笑臉,一肚皮都是狎視我,奴蓄我的意思,我如何肯受呢?像你昨天這樣恭容肅貌,我就知道你的心裡,裝滿了真愛情,沒有絲毫假處,那時我心中感激,幾乎落下淚來,想我流落風塵,吃盡辛苦,原來今日之下,一般也有人看得我起。這一喜也喜到盡情,若使當面錯過,以後更不想有好日子過,本來就想過來招呼的,又想上海最壞的風氣,是在戲園子裡頭,做些闇昧的事,俗語叫做弔膀子,我原不屑做這事,也恐你看輕,所以當時走了,卻叫這大姐打聽你的住址,正要想來奉邀,不想又在張園遇見,古人說的馬遇伯樂而鳴,就是今日的情景了。」
慶如聽了,心中想了幾回,半晌回答不出來,只緊緊握著林林一隻手,說道:「是,是。」正在促膝密談的時候,外房客人要走,娘姨進來請先生出去,林林只叫回說先生又堂唱去了,慶如煞是感激,那愛情越高一度,卻越無話說,只好極力找些閒話,不一會樓下高喊先生堂唱的已有七八次,大姐收拾煙袋荳蔻匣伺候起身,慶如也立起身來道:「我且回去,明日再來。」
林林道:「也好,我們相於以心,不在形跡,只要此心不變,天荒地老,也無如我的心。」慶如辭了出來,一路上盤算這事,又是僥倖,又是奇異,猛然醒道;「不要是夢麼?」沉思一會,只覺神思飛越,倒反疑疑惑惑起來,只得步到元戚處來要想同元戚商量,一進門來,只見元戚正同一人長談,那人姓於,號叫季留,是平公一的兄弟,也是日本回來的留學生。本是至好,不迴避的,慶如便將方才的事說了,季留連聲恭喜道:「慶兄得此絕代麗妹,傾心結納,足為我輩之光,不想風塵巨眼,卻在青樓紅粉之中,更令人愧死。」元戚卻哈哈大笑道:「何如你在東京說的話,一般也有不應口的,那時怎麼責備我呢?」慶如不禁也笑了,當下三人談了一會,慶如便約了明晚的局,元戚、季留都答應了。
到了明天傍晚,慶如先到,林林正在晚妝初罷的時候,一圓寶鏡靜弄鉛華。慶如坐在旁邊,看她畫眉掠鬢,調粉捻脂,很為得意,心想這梳裡中間,也要有規則,有條理,倒不容易呢!林林妝罷,便請慶如進房去坐,慶如卻找些不要緊的話來,引逗她道:「今天你沒有張園去麼?」林林道:「本想去的,因起得晚些,所以不去了,我想上海地方,只有這張園花木扶疏,有些公園的意思。本來遊覽的所在,也是地方一樁要政,缺不來的。最怪那些迂腐的人,說什麼遊園,是豔容誨淫,自己不許妻女出來,也還罷了,偏又說我們去,是弔戲子、馬佚膀子,你道可氣不可氣?我們一班姊妹,偏又怕他說,嚇得極口的說沒有去,也是何苦呢?那茶花上的馬克,不是常坐馬車麼?」
一席話說得慶如很為傾倒,那日唧唧噥噥說了許久,郎情若水,妾意如雲,纏纏綿綿,正在分拆不開,外面說聲項大少朋友來,只見元戚、季留拉了公一一同進來。慶如讓坐,林林也上前招呼了,只認得季留,便道:「原來是於三少,卻同項大少是一淘的,好極子。」季留笑笑,便將慶如家世人才表揚,又道:「伶隱汪笑儂有詩贈你,可送來了麼?」林林道:「有的,我最愛他當中兩句是什麼茶花有奇節,蓮子多苦心,恰恰道出俺的心事。
俺生平最佩服的是茶花女,卻被他說著了。」季留笑道:「所以外面很有人說道你是茶花第二呢,如今是好了,有了亞猛來相配哩。」說著指指慶如,林林一笑,又說道:「三少你的字寫得最好,請你把這兩句替我寫一副對聯罷。」季留應允,叫取出筆墨拿一副長箋,用心寫好,上面卻題為東方亞猛書贈茶花第二。
一覽之下,那茶花兩字,有些不好,改了又改,約有二盞茶時,方才寫好,終是不愜意。季留道:「草草塗鴉,留著補補壁罷。」
林林道:「謝收了。」此時陸續又來了幾個客人,便吩咐擺起檯面來。相幫答應上來,用兩隻方台拼長,當中湊兩隻茶几,白布攤起,一樣樣的白殼盆子擺好,慶如寫了局票,拱客入座,彼此都是至好,脫略形跡,各歡呼暢飲起來。林林卻也插在中間,高談闊論,思想很高尚,議論很透癖。那些座客大半從日本留學回來,也沒有他的見解,都驚服起來,也有羨慕的,也有妒忌的,不必說他。談了一會,局都到齊,慶如一看,都已不認識了。問起從前幾個人,嫁的嫁,走的走,風流雲散,感慨一會。等到席散以後,客人一哄而散,慶如心中忐忑不定,躺在榻牀上沉思一會,便叫一個娘姨,叫做招姐的過來,附耳小語幾句,招姐點頭,扯了林林到後房去,卻切切促促,不知說些什麼?少停出來,也不回復慶如,徑自去了。慶如知道無望怔怔良久,只得立起身穿馬褂,林林說聲:「還早哩。」慶如道:「我要回去。」林林說聲:「明天來。」慶如大失所望,怏怏的走出,一路毫無興頭,徑回寓處來,無情無緒便自睡了。明日起來,外面交進一封信來拆開看時,上寫著:東方亞猛君賜睞,今有一女子,自知拂君之意,思假園遊,以為乞恕之地。
君如許我者,下午三時,請駕油碧以俟。
茶花謹白
慶如喜極,看鍾上只有十點鍾,便催飯來吃了,竭力的修容飾貌一回,用清水嗽了口,梳一根光光的辮,穿了一套新衣服,在鏡子裡照了又照,看了又看,正想出門,又想時候只有一點鍾,去早了恐人要笑,不如先睡一覺,養養神,便倒在牀上。哪知竟睡不著,反覆了好久,索性起來,出門數步,只見日光絢爛,天氣晴和,路上行人,個個欣欣有喜色,像助我歡喜一般。簷頭的鳥聲,樹上的葉色,也都有精神,盤桓了約有一個鍾頭道:「是時候了。」一徑走到迎春坊來,走近門口,林林接著道:「看見我的信麼?」慶如道:「看見,特來敬踐玉人之約。」林林笑道:「還早呢?」慶如一看表,原來只有一點半鍾,心裡也詫異起來,怎麼我兜了這許多圈子,只去了半點鍾功夫,便笑道:「原來還早,我們談談也好。」今天林林因為要出去,所以起來得早,已經在那裡梳頭了,慶如坐在旁邊,見一時無人,便至身邊,低低說道:「昨天阿招姐不曉將曾把鄙意對君說麼?」林林頓時臉上起一陣紅暈,半晌不言。慶如又說道:「不是僕敢生妄想,實是敬仰芳姿幾於患病,若使卿還不許我,我怕要瘋了。」林林沉吟半晌,欲言不言。慶如又催道:「是否請卿速言。」林林方才腼腼腆腆的道:「亞猛君,君的深情我已早曉,君有命令,我是不敢推卻的。」說罷把一隻手伸出來,慶如照著西禮,用唇去親了一回,口裡說道:「感極感極。」林林卻又歎道:「亞君,此地不過如馬克在恩說街的時候罷了,至於匏止坪之樂境,我生平沒有過,能得找一塊清靜地方,你我兩人閒處其中,日日的看花飲酒,這種境界,我眠思夢想了許多時,不知到了什麼時候,才可以如願了?」慶如道:「你要享這種清福,卻也不難,只消過了節,除去牌子,或是新閘,或是愛文牛路,或是仁壽裡,租幾間房子,住上幾個月,豈不同匏止坪一樣,我又沒有什麼事,可以一天到晚陪你的。只是要盼到天長地久,不要像馬克末後便好了。」林林笑道:「只要你沒有家庭的阻擋,這末後一著是不怕的。」慶如道:「我家裡倒不要緊,只怕什麼公爵伯爵,要來纏擾呢?」兩人密切的說話,不覺頭已梳好,慶如又點子菜,交付大姐,叫廚房預備起來,便一同出來,坐上馬車徑往西來。慶如因聽得人說,王家庫辛園景致清幽,吩咐一徑到辛園,在木樹中坐了一會,直到日落西山,方趨著夕陽西去,已兜了一個圈子。慶如此時如騰雲一般,覺豔福無雙,不知如何是好。回到家中,請客叫局,一如昨日。慶如卻無心於此,不多時已散了席,客人陸續走了,慶如便沒有回去,真是魂銷寶帳,春透紅心,也算是姻緣美滿了。
次日下午元戚去找慶如,誰知娘姨回道:「不在。」元戚詫異,又到他寓處來,只見慶如一人躺在睡椅上,只是發呆,見元戚進來,也不招呼,元戚望到桌邊,見有一封信擱在各裡,看時上寫道:
茶花慧奎,昨晚不揣,冒觸玉人,自知非分之福,災禍立至。果也同夢方酣,乃有他人入室。僕不足惜,如卿之名譽何?
想卿慧心人,必知所以自重,若然,殆為僕發乎?僕不敢復造卿之室矣。良緣革草,影事匆匆,臨穎涕零,不知所語。
亞猛謹句。
元戚看了大驚道:「怎麼又決裂了呢?」慶如不答,元戚怪異不過,便拉慶如起來,叫他一同出外散步。慶如拿好信封叫侍者送到迎春坊,方才同元戚出門,訪了幾個友,說了幾句,慶如終是沒精打采的,問他緣故,又不說,叫他到迎春坊,又不肯,只得大家胡弄局,同到江南村去吃番菜,慶如也不叫局,坐了一會,只說身體不好,一個人自回寓來。侍者接著,慶如便問信送去怎麼說?侍者道:「送去時,我沒有上樓,只在樓下叫娘姨拿上去的,等於一會,娘姨下來說,曉得了。沒有回信,你去罷,因此我就回來子。」慶如呆了一呆,又問你聽見什麼話沒有?侍者道:「似乎聽見樓上有人說,鴨水臭。也聽不清楚,不知是誰說的。」慶如氣得發昏,把腳連跳道:「罷了,罷了。」
侍者不知就裡,嚇得退出去了。慶如便躺在椅上,原來慶如癡心未絕,盼望這封信去後,林林必來賠不是,就可以復歸於好,哪曉竟弄得瓦解冰消,不覺又懊悔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