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一封電金太守冒死陳言 三馬路謝校書懸牌應局
看時卻是湖北的留學生陳君元戚,便道:「有什麼事這般大驚小怪?」元戚道:「你還不知道麼?你看這上海的新聞報。」
說罷將報擲下,慶如拾起看時,上寫著道:
北京來電冊立端郡王之子溥為大阿哥云云。
慶如看了道:「我當是什麼事,原來是皇位繼續問題,這是保皇會的事,你待要怎樣?」元戚道:「你還不知道哩,上海電報的總辦金太守,就是發起女學堂的人,得了這信馬上聯合了一千多同志,打一個電報到北京去,請王大人代奏,收回成命等語,這個電報到了京,頓時有電報來,把金太守革職拿問,還要查抄家產,金太守已經是甕中的鱉了。幸虧上海縣中一個朋友趕去通信,詐了他一萬銀子,才放他逃走,此刻聽說逃到澳門,家產已被抄去了。頓時一家星散,你道可憐不可憐?」
慶如道:「你又來拿這過頭的事來嚇我怎的,我只為這幾日心緒不佳,沒有出門,朋友們曉得我有心事都不來纏擾,所以倒挨著你來報新聞了。」元戚也笑道:「你的心事我早已知道了,不過沒有個知心著意的美人兒,伴你朝夕可是不是?想我們生在這文野過渡的時代,雖是要學那文明人的結婚,怎奈家中已有了妻子,難道好棄了她,再娶一個麼?如果這般行為,先已違背了道德上的契約,還成個人麼?所以我們這個時代最難要求兩全之計,還是在北裡中尋個知心紅粉,同她周旋一番,聊以抒發愛情,倒是無上的消遣法兒。慶兄你道何如?」慶如喜得拍掌道:「英雄所見略同,足見我兩人一鼻孔出氣,只是此地新橋一帶佳麗雖多,苦於我們要守學生的規則,一跬步都有報館中人監察,稍有不慎,明日便有朝日報上登出來,這正是說不出的苦,其實學生的品行好歹何曾在此,就算到青樓稍為閱歷,也不值什麼,何必如此認真呢?」元戚也笑道:「重洋遠涉,為的是求學問,自然不該涉足花柳了。這倒不必壞自己的名譽,去博一時的快樂,還是上海地方,金迷紙醉粉黛之叢,真是溫柔鄉哩。」慶如連忙搖頭道:「罷!罷!你提起上海,連我頭都漲痛了,我在上海混了多年,何曾看見;個真有愛情的妙人兒。
那下等的無鹽嫫母,自然不必說了,那上等稍須有些姿色,也不過矯揉造作,並非天然,卻只要生意一好,便自尊自大起來,任意的慢客,姘戲子、軋馬夫,無所不為,算是時髦的起點,最可惡的自己任意放蕩,馬車大菜用度浩繁,還要倒貼給姘頭,自然身上的債越積越大了。她們卻有個好法子,只消揀一個有錢的主兒,假意同他要好,願意嫁他,說的都是恩深義重的話,等到那人著了迷,傾家蕩產的娶她回去,那時債也還了,身子也輕鬆了,哪裡肯受人家的拘束,便頓時翻轉一副臉兒,終日間吵吵鬧鬧,這樣又不好了,那樣又不好了,不是爭罵,就是哭泣,還有一種利害些的,更做出許多醜行,卻有意給外人曉得,等到他丈夫怕得了醜名,不得不放他出去,就是他的心願足了,依舊的迎張送李,亂花亂用,到急時再行前法,這個法子,在他們口頭禪叫做泡浴。你想這種傢伙,值得用真愛情待他麼?所以我此刻看花的意興遠不如前了。」元戚不信道:「這是你一人造的謠言罷了。他們雖是墮落煙花,原來本是個女子,那女子的性情是真摯不過的,想洋場十里間,豈無一二小家碧玉潔身自好的;豈無一個絕世美人偶墮塵劫的。我定要物色出來,一證你說話的真假呢。」慶如大笑道:「你本來快要回國了,且到上海試驗試驗,也是一樁學問,只不要自尋煩惱便了。」元戚道:「你看就是了。」便匆匆的別去,過了幾日,聽見梁啟超在橫濱設了一個清議報,以後又改了新民叢報,聯合了許多人,捐了許多錢,說是保皇,其實不曾辦一件事,只多做了幾篇文章,多打了幾個電報是真的。元戚同他們本來宗旨不合,便不去睬他,一到畢業,收拾收拾,別了慶如,徑回上海來。一下了棧,就有許多同志來看他,元戚一一應酬,也曾開了幾次的談話會、演說會,不覺過了幾個月,那時元戚要發起一個印書局,也成功了,便搬入局中住。料理些筆墨事件,倒也清閒自在。一日同一個朋友閒談,說起同慶如在東京打賭一事,那人道:「目下上海的花事雖是闌珊,卻不至於像慶如所說的,就像迎春坊的武林林、三馬路的謝珊珊,只怕也算是個美人胎了。」
元戚道;「我也恍惚聽見有人說起過,這兩個你都認得麼?」那人道:「武林林我不曾見過,這謝珊珊是極熟的。」元戚高興道:
「我們就去訪珊珊何如?」那人道:「那樣罷,今晚我們在大新街的金谷香一敘,我做介紹,你就去叫他來。那邊樓底下就是馬車必經之處,也可看看如水如龍的景況。」元戚道:「那也好,謝珊珊的歷史你可曉得麼?」那人道:「珊珊本是一家大人家的姬妾,中東一戰他丈夫以諸生從戎,死在陣上,噩耗回來,珊珊痛不欲生,卻又為大婦所不容,逐出門來,幸虧她大伯是一個大員給他些銀子,叫他尋一所庵堂,焚修度日。不料出來之後,又被奸人哄騙,依然墮落花叢,美人身世要算是可憐得很呢。」元戚也慨歎一回,那人便先去了。這裡元戚料理些印刷事件,天有傍晚,接到金谷香的請客票,下面寫個杜字,知道就是方才那個人了。原來那人姓杜號叫小牧,是一個風流的班首,上海倌人沒一個不認得的。當下元戚坐車望金谷香來,上了樓,找到房間,見先有了幾個客,問起姓名卻都是有名的名士,有
號山人的,有號詞客的,有號亭長的,一一寒喧過了。那日正是禮拜,從張園、愚園回來的馬車在樓下經過,不知有許多,凴欄一望,但見衣香鬢影,散綺流芬,那繁華真算到極處了。
元戚一眼瞥見北頭來了一輛雕輪繡轂的轎車,馬夫兩人,一色杏黃緞的號衣,紅縷大帽,駕著新金山的大馬,飛一般來,車中一個粲者,穿一身月白的衫裙,襟上簪一朵碗大的茶花,分明有一般光彩四射,耀得人不敢正視。正要定睛細看,只聽得雜沓蹄聲,早已抹過轉角了。一陣香風隨著氣浪漂過來,迷迷糊糊的,腦中映片未減,似乎仍有一個絕妙美人站在面前,半晌半晌方才回過一口氣來,問小牧道:「那是何人,竟有這般美麗?」小牧轉問旁人道:「這就是武林林了。」元戚踴躍道:「何不就叫她來看看?」小牧咋舌道:「這武林林的局好難叫哩。你具了這種才貌,便自命不凡,看世上一班墮鞭公子,走馬王孫,哪一個在他的眼,他卻並不待慢,只是嘻笑怒罵,旁若無人的數說一陣,談論一陣,也不懂有許多人會說會笑到他面前便一句也沒有了,再不消說去狎他了。所以他倒很自由的應局的。遲早都聽他自便,沒有人去責備他的。他最喜歡坐馬車,在家的時候極少,人去那邊尋不著他,他常常說人家來恭維我、奉承我,卻是假的,其實他們看我是個妓女,看不起我是真的。我為什麼冶容裝飾去受他作踐,我只消像行雲流水一般,自尋我的樂處就是了。直要等有真愛我、真敬我的,我方肯把真愛情報之呢。這是他平常的議論,你道容易請教不容易請教呢?」元戚默默然半晌,方把念頭打斷,不一時客已到齊,主人替元戚開了一張謝珊珊的局票,旁邊添寫著杜薦兩個字,其餘的客也一一寫了,便叫細崽發出,一面點菜吃起來,到第三道菜上時,眾局都到了。謝珊珊卻是最後一個,一進門便問那個叫的,小牧用手對元戚一指道;「這位陳大少叫的。」珊珊向小牧嫣然一笑,亭亭的走到元戚身邊坐下,元戚回頭一看,頓覺魂靈兒飛去半天,只管呆呆的看。珊珊被他看不過,低鬟一笑,更是有一種幽情,從眉梢眼角蕩漾出來,便把思念武林林的都移在珊珊身上,心中暗忖道:這人姿色雖比不上剛才的車上人兒,也算是美的了。我陳元戚一腔情緒,只怕要網著他了。珊珊也想:這個客人舉止有些與眾不同,不可輕慢。便兩心相映,坐到席散方走,去時叮嚀叫元戚到他那裡。元戚答應了,當晚就與少牧同去,自有一番情致,從此時相往來,成了一個鶼蝶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