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酒地花天現出官場變相 溫泉竹屋消磨壯士情懷
世升便同那大人進了三弄,認定小林寶珠牌子,進門恰好寶珠在家,上前請叫過了,讓在榻牀上坐,世升便叫把他的娘阿金叫來,吩咐道:「今天我請這劉大人在這裡用酒,你們要格外巴結些才好。劉大人是公侯門第,到這裡來真是賞臉給你們,該要曉得。」阿金聽了慌忙吩咐賬房裡去了,世升一面又恭維道:
「憲駕在此屈等得很,待卑職請幾位上海的闊人坐陪大人談談。不瞞大人說,這班闊人因卑職辦事還好都同卑職來往的,很親熱。」一頭說,一頭已寫了許多請客票,什麼嚴大人哩、施大人哩、周大人哩,也記不清許多,怕相幫的不地道,叫他自己的車夫去請,說務必要請賞光。誰知去了半日回來,卻說是一概謝謝,急得世升抓頭摸耳,老大不堪,又十分足恭,想是時候太晚了,倒勞大人久候。也罷,就請卑職的幾個同事來,將就陪侍罷。便又揮了幾張請客票,剛剛發出,門簾外一陣腳步聲進來許多人,都是頭上前劉海捲得很長,腳上外國的黑色線襪,齊道:「老褚你難得請客呵。」世升忙丟了幾個眼色道:「這位劉觀察新從省裡下來的。所以兄弟今天奉攀一敘,邀諸位作陪。」眾人聽了都吃一嚇,延挨半晌,免不得上前招呼,也有作揖的,也有點頭的。有一個要想學官場的請安,卻把腳拖得忒長了,立腳不定,幾乎吃跌,掙的面孔通紅,好容易大家坐定,世升隨便吩咐擺起檯面,一面開寫局票,世升對著劉大人道:「這小林寶珠倒還不差,去年遊戲報館,取過他曲榜狀元,大人就叫他一個本堂罷。」劉大人道:「那是你的貴相好,怪難為情的,使不得。」世升忙道:「這個不妨事的。只要大人中意了就是。」劉大人便點了點頭。世升又給眾人開局票,張三、李四、大少爺的姓都寫了,卻等了半天不見有人說出倌人的名字來,世升又催了一遍只見他們都唧唧噥噥了一會,方才出來說了名字。世升一一寫了便起手巾入了座,這不用說,一定是劉大人第一位了。寶珠上來斟了酒,便換了出局衣裳,坐到劉大人背後。娘姨阿小妹裝煙已過,喊了烏師進來,挨起胡琴,唱了一隻二進宮。劉大人是北邊人,深通音律,提著嗓子高喊起好來。世升十分得意又湊趣道:「大人看他唱得好就討了回去做個姨太太罷。」劉大人微笑卻不說什麼,阿小妹接口道:「劉大人肯討俺們的小先生,那是小先生福氣到了。」寶珠聽了抿著嘴笑笑,通席一齊附和了幾聲。檯面上已上了許多菜,只不見外面一個局來,直到大菜上完,仍不見來,急得眾人交頭接耳,坐立不安,世升看看不像樣,便叫娘姨吩咐催局,眾人更加著急,遞了好幾個眼色過來,叫他不要催。那知劉大人卻問道:「怎麼許多局還不來?這些王八蛋不是個東西。」世升見劉大人發話,便顧不得眾人,叫娘姨快差相幫去催,一面免強打起精神,找些話來說,又打了一套擂,怎奈幾個局仍不見到,急得眾人說話都沒了。好久好久相幫的來回報,內中有兩個是說謝謝,餘者有的說老旗昌轉局過來,有的說轉十七八個過來,只有兆富裡王寓說是來的。大眾聽了面如土色,世升心想幸虧還有王寓到來,還不至十分削色,又想怎麼這幾個人連局都叫不出一個枉自穿著得好看。正在輪算,偏偏劉大人不懂老旗昌是什麼東西,逼著要問個明白。世升未及回言,有個壞嘴大姐道:「老旗昌轉過來就是不來的意思罷了。」眾人更加置身無地,劉大人還盤問什麼緣故,恰好簾子一閃,走進一個先生,問是何人叫的,是那一個三少呀,那三少慌忙招呼道:「對不住是我叫的。」王寓看見哼了一聲,原來是你叫的,扭轉身便走,到簾外大聲道:「人都不像,便要想來叫局,真正鴨水臭。」喃喃的去了。那三少面孔紅一塊白一塊,萬分難過,勉強坐了一回,托個頭痛溜之乎也了。劉大人還只管問那個先生怎麼沒有坐,世升自覺無顏,支吾了幾句,便復乾稀飯草草散席,眾人存身不住,謝了世升,紛紛各散,劉大人卻躺在榻牀上叫娘姨裝煙,呼呼的吃不住,又嫌煙不好,叫跟班的拿上一隻白銀長圓的煙盒來,約裝有一兩多煙,直等癮過足了,世升陪著小心動問此番來滬的貴幹來。來這劉大人號仲芬,是一個直隸世家,在江南候補,狠當過幾回闊差使。此刻是制台叫他到上海採辦軍裝,以及開礦機器的,他今天看中了小林寶珠,便把公事置之腦後,看見世升狠是巴結,便都托了他,又答應了阿金明天吃個雙雙台,直坐到更深夜靜,方才回棧。
世升親送到棧房裡,回明天一早來伺候,自回去了。這裡劉大人直睡到午後兩點鍾方才起身,世升已來候過五六次,著末一次,便坐下不走,恰好劉大人起來了。世升請過早安,談起機器的事,稟道:「卑職有個至好的朋友,在克司洋行裡做買辦,卑職方才告訴他,他很願意效這個勞。據說他行裡各種軍裝、機器都有,只消看了圖樣,就到外洋去定,三月內可以送到,價錢除格外便宜外,另外孝敬大人一個九扣。叫卑職請示,可否賞他一點飯吃?」劉大人道:「價錢倒不在貴不貴,橫豎不是我們的錢,只要用錢大些就再買些也不要緊,比方你老兄辛苦了一趟,賺些扣頭也是該的。」世升連忙立起請一個安道:「多謝大人栽培。卑職感恩不盡,卑職一下去就關照他,叫他把價錢開大些,再拿來請大人過目。」劉大人點點頭,世升告辭出去。劉大人約他在小林寶珠家回話。世升應了幾個是走了。
劉大人叫當差的僱輛馬車,正要望迎春坊來,卻有一個同寅王大人來拜,只得請會,談了一刻,那王大人也是一個江南候補道,此番奉了制台札子,帶了一班學生到日本去留學的,就派他做個監督,兩人本是吃花酒朋友,劉大人便約他今晚酒敘,王大人答應了,一起坐了車,前去赴席去了。那王大人帶來的學生住在棧房裡,專等王大人來要去打船票,換日本洋錢,明天就要上船,他老人家吃花酒吃昏了,直到晚間兩點鍾方才醉醺醺的回棧,家人上去請示明天走不走,卻一頓王八蛋的臭罵,竟是睡了。學生們因是官費,不敢觸犯他,忍氣吞聲的各自安歇。明天上不得船,索性約了劉大人大喝大玩,自有褚世升這班人趨奉,不消細說。看看又是禮拜五,他還戀戀不捨離開,又怕上司曉得,只得狠了心腸,搭了郵船會社的船動身,一路卻不曾鬧甚笑話,因為他見於外國人就用他平日待上司的樣兒去待,外國人見他怪可憐樣子,就不同他計較了。等到了東京,他也不管公事,只拜會了本國公使,日文本部把上校的事交代在一今文案身上,自己愉著溜到長崎去玩了。那時慶如在日本學的是政法速成科,寄宿在外,看見本國的學生不多,很盼望多來些人,學些技藝回去,好幫助國家,聽見江南派了這一班來,喜歡得了不得,連忙趕來訪問,卻見監督不知那裡去了,只得同學生們談了一會,內中卻有幾個思想很高尚的,便結成了知己之交,時常聚會,這是後活。
一日慶如因係校中放假之期,閒暇無事,便約了幾個同志到上野公園裡游眺,他們都已改裝,革靴絨裡,倒也很像個日本人,但日本人總看得出是個中國人,走到路上不免有幾個小孩子圍著嘲笑,他們也不介意,一程來到公園,只見仕女如雲,青翠匝地,正可發抒胸襟,作個海天長嘯,看見綠陰叢中青草地上有一隻睡椅,大家便都坐下,看那千丈大樹,新綠欲滴,不覺心曠神怡,渾忘身在海外,慶如口裡微吟道:
蜻嶺洲是神仙窟,無限風光在此間,我比秦皇多福分,蓬萊親到不曾還。
同來一人笑道:「不要說得太高興了,惹出無限感慨來。」
慶如也笑道:「這也叫做落得說嘴哩。」正談論間,花外有人走來,便都住口張望,卻見一個紳士裝束的人同了一個女子像是大家閨秀,攜著手一頭走一頭說笑,那一種綺麗風光,令人目迷心醉,慶如不覺惘然,一眼不瞬的直看他們走進一個草亭,望不見了,方才歎一口氣,又長吟道:
黃金世界燦精英,極樂園林峽蝶盟。偏我羈愁消未得,海天飄泊可憐生。
同來一人大笑道;「算了罷,算了罷。天已不早,快些回去罷。」慶如快快的走出園來,一步幾回頭的盼望,意興蕭條,回到寓中,倒頭便睡,也不辨是昏是暮。正在百無聊賴的時候,一個人闖進來道:「慶如醒來,醒來,天崩地坼的事來了。從此我們做了亡國之民,哪裡再望享自由的權利。咳,罷了!罷了!」
說罷掉下淚來,慶如大吃一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