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秘密社運動新大陸 歡喜緣巧遇味蒓園
看看走到一座高大的洋房門首,馬車卻停了,那人便把公一拉下車來,只見門前掛一盞燈,昏暗不明,燈下恍惚站兩個人,裝束不很清楚,大約十分雄武,見了面不發一言,便往門裡一閃,卻看見門裡是一條黑漆漆的路,微露燈光,那人便向公一換了一副和藹的相貌道:「請到裡面一談。」公一也猜知八九,便跟他直進門來,經過幾重門檻,方推開一個小門,看裡面時,雖有許多人卻都靜悄悄的,內中一個少年站起身來,連聲道:「平君受驚了。」公一向前執手為禮道:「足下不是沈君亦仙麼?聞名久矣。」少年道:「嚴君真快人也。」便給各位引見道:「這位是黑浪君,這位是史堅如君,這位是陳千秋君。」公一一見了,那少年便道:「今晚奉邀平君到此,特為提議一椿大事,必須借重乾君,不知平君肯允許否?」公一鞠躬道;「諸君俠腸熱膽,欽佩實深,今日有所見教,倘不礙中國治安的事件,無不應命。」那少年四顧愕然道:「平君你道今日的中國能夠不破壞就可以享治安麼?」平君道:「破壞雖是有時可以做治安的基礎,然而能夠不破壞豈不更好。譬如一座房子樣式太舊,就不免要改一個新樣,假使那房子已經腐敗,必須重新造起,但是要拆去舊屋,卻是很不容易呢。那將斷未斷的梁,將坍未坍的壁,雖是沒用,若驚動他,他就要倒下來,不知要壓死多少人。那時就有幾個激烈的木工要想用些炸藥把舊屋概行轟去,免其倒塌,好雖好,只是藥性猛烈,將地皮轟陷成了一個池,帶累旁觀的死了許多,那預備新建築的木料也一齊壞了,木石飛到四面,連鄰舍都受損害,趕來費氣,把屋基都占去了,那個木工本是要好,豈知連老家也回不去了。倒不如聽了那和平的計算,只消用大木撐住四圍,使他不能倒塌,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拆起來,拆去一根舊的便換上一根新的,不多幾天也就可以全新了。這是我一向抱持的主見,孫君以為何如?」那少年聽了哈哈大笑道:「原來平君志願如此,真是士各有志,不能相強,你們送他出去罷。」乾君也就告辭道:「無知妄談,尚乞孫君恕之。」便走了出來,仍由原引入的那人,引出大門,坐了馬車,一霎時已到大馬路停車。那人送公一下車,叫聲「乎君保重,後會有期」。便忽喇一鞭去了。公一定一定神,踱回家中,心裡十分納悶,一夜沒有睡著,翻來復去,直至天明,倒沈沈睡去了。一覺醒來,已經正午,外面送進一張傳單,卻是保皇會的廣告,正不曉得是何人發起,便又有人來約他,到張園聽演說會。公一也答應了,吃過飯爽朗,正領略間,倏地後面趕上一輛鏤金象皮輪的雙馬車,裡面坐著一個三十四五年紀的絕世佳人,渦印雙圓,黛痕一點,真是十分美麗,見公一看他,便把眼光溜了一溜,嫣然一笑。
公一心想何處來此尤物,卻見那馬夫絲韁一領,便超出前面去了。隨手跟上一輛鋼絲的自由車,追風逐電一般,坐著一個美少年,帶一頂麥邊涼帽,壓在眉梁,依稀是天仙戲園裡的孫三兒,暗道:「原來是他,那前面馬車上的,一定是狀元夫人曹夢蘭了。他們倒這般快樂呢!不一時到了張園,停在安塏地門首,慢慢的進去,只見會場上已經開會,上面掛了一幅龍旗,一個人正在台上演說,認得是崔鶴卿,此次演說的主義為的是設立女學,原來上海的女學堂,從前都是教會中設立一二處,不好算做髮達。此刻卻有電報局的總辦金君連三倡議創辦,就在滬南桂墅裡地方,金君住宅左近,賃了一座房屋,請了許多女教習,擇期開辦,贊成的都是上海一班闊人,今日一會是商量辦事的方法。公一上前招呼了金君,因是父執,十分致敬,金君就請公一也上台演說一回,當下議定紛紛各散。公一卻從東北草地上慢慢的看些水木,不防樹背後嗤的一聲,公一嚇得一跳,定睛看時,卻見兩個人手牽著手,裙衫悉索的進一小亭去了。看那背後形,便是孫三兒、曹夢蘭兩人,因他蹤跡詭秘,不覺失笑,便也出園,上車回去。走至半路,後面轔轔蕭蕭的仍是他們兩人趕上前去,公一隻吟了兩句「七十鴛鴦同命鳥,一雙蝴蝶可憐蟲」,細細揣摹語意,卻已到了自家門首,只見當差的回道:「項少爺在裡頭等侯呢。」公一進來見了,閒談一回,便把今日所見的告訴慶如,慶如笑道:「聽你這般言語,是很羨慕他們了。其實這種緣,只好叫做孽緣,不過是肉慾上的事情罷了。那真真愛情一點都說不上哩。」說罷又歎息道:「茫茫塵海,誰足為我想像中的美人,只好付諸虛願的了。」兩人慨歎一回,外面闖進一人,卻是湖州孫求齊,年少英奇,才華卓越,因他親戚徐念劬在湖北當差,寫信來叫他去投考武備學堂,路過上海,特來看望,當下握手道故,歡若生平,寒喧了一會,公一慨然道:「求齊你聽我說,中國最缺的是軍人性質,自古迄今算當兵是個賤役,從軍是個苦事,把室家看得重,自然把國家看得輕了。那唐宋人的詩集大半是描摩行軍的苦處,勞人思婦怨謗重重,這般的人民如何能撐得起一個國呢?所以漢族與他族競爭,沒有一回不敗的。那皇祖逐鹿大勝的功勳久矣,不可尋了,現在湖北張制台創這武備學堂,卻專收世家子弟,士林英俊,就是要把軍人資格抬高,使天下不再賤視的意思。你此去倒要淬礪精神,做一個第一的完全軍人,休負了自己的靈明呢。」求齊領諾了,慶如也囑咐一番,當晚便同他祖餞,親自送至小東門金利源碼頭招商局的江永輪船上,方叮嚀鄭重而別。求齊送他們上岸,也就胡亂回艙中睡下,一時上船的、送客的、挑行李的、賣食物的,出出進進,鬧個不清頭,聽見說船上扒手極多,便不敢合眼,直到半夜已過,輪船開行,方才半醒半睡的打瞌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