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上海縣中快識東方亞猛 福州路上閒評南國鶯花
紫人到了上海,拜會了許多朋友,因他是個小欽差,就有人恭維他,接風洗塵的極多。紫人一一應酬,也覺煩得很。那天想起現任上海縣項大令,是此間地方官,雖見過幾面,未曾深談,他姪兒項慶如是個絕世英雄,當今才子。他懷著蓋代才華,卻生在這黑暗世界,因忿生愁,因愁成恨,便有屣視功名,塵視軀殼的意思。而且生性多情,溫存體貼,當說道一個人有了神經,就有一種愛好的性質,天地間形形色色,優而美的,就大家歡喜他,惡而丑的,就大家厭惡他,誰也不能逃這個公例。吾看了天上的雲,江中的水,變化萬狀,重疊千層,算是奇絕的了。吾就不得不喜歡雲,喜歡水,但是雲水還是無機的物件,那花一瓣一萼,五顏六色,嬌豔異常;那鳥一翎一羽,光彩華美,十分悅目,我就不得不喜歡花,喜歡鳥,你們想想動植物中尚有這般微妙的物,來引我愛情,何況在京垓動植物之中間是一個全智全能的人,在兆秭人類中間是一個最尊最貴的女子,在億萬女子中間是一個至清潔至高尚的美人,哪裡能夠真如死灰木石一般,毫不牽動愛情麼!所以好色一樁事,真是天地間的公性,無論什麼人不能免的,不過聖賢豪傑,愛情真摯格外重些罷了。這句話並不是我杜撰,但看文王是個大聖人,他愛慕淑女的時候,曾經寢寐反側,就曉得不是常人可及了。只是好色與愛情卻還有些分別,好色是軀殼上的事,愛情是精神上的事,兩相比較,自然是精神更重子。所以一個女子雖是姿色可觀,思想卻十分腐敗,那種色就不足好了。如果那女子的性質高尚,富於愛情,就算不是天姿國色,他的丰韻也必與庸脂俗粉不同,豈不能消受我一番眷戀呢?不過愛情總要彼施此受,兩得其平,假如我愛他,他不愛我,或是我不愛他,他卻愛我,這叫做有正電沒有負電,有陽電沒有陰電,斷無攝引的一日了。所以必定我自己是個絕世的美男子又負著一副絕世的癡情,方才可以對於絕世的美人,而用我之愛。不然就是不知自量了。我現在僥悻有了了這副相貌,這副才情,若不於男女界上做些事業,豈不辜負造物一番美意呢?他生平就是這種議論,可算是個奇人,不可不與他相識一番。今日無事,何不進城去拜會他,邀他出城來,不拘何處花叢遊歷遊歷,就可看他愛情的熱度了。當下紫人計算已定,便喚乘轎子,徑進新北門,到縣署投貼,單拜姪少爺。少頃傳話說請,便有管家引進一間客座,湘簾斐幾,不染一塵。正在嘖嘖羨慕,只聽簾外腳步聲,簾子一掀,閃進一個人來。神如秋水,態似春山,卓煢不群,顧盼自喜,便知是主人了。兩下寒喧幾句,紫人將來意說明,慶如歎息道:「紫翁你道這北裡中間,能得個知心妙妓麼?若輩大都出身鄙賤,自幼沉浸於淫穢世界,飽受下流教育,那思想所到不過是送舊迎新,那目的所在不過是爭妍獻媚,像從前薛濤的文雅、蘇小的風流、李香君的氣節,已經渺不可追了。近來歐風東漸,居然平康中大受影響,男女平等,作為軋姘頭的口頭禪,婚姻自由成了弔膀子的門面話。雖說自由只是野蠻人享的自由,不過野蠻自由罷了。紫翁你還想及時行樂麼?」紫人被他一說,如冷水澆頭,一團高興已逃到爪哇國去了,囁嚅道;「難道偌大申江竟無一個入眼的麼?」慶如想了一想道:「今年遊戲報花榜狀元林絳雪倒還不差。既然紫翁十分高興,就往那裡坐坐罷。」便吩咐備了轎子,一同出城,徑到合興裡,下轎入門,慶如是來慣的,一徑到絳雪房間坐下。
紫人是初次,便留心細看,只見榻牀上面掛著青地金字的匾額,斗大的狀元兩字,筆勢極其飛舞,旁邊卻是遊戲主人,為林絳雪立,兩行小字。正看時,裊裊婷婷走上一位校書,頰暈朝霞,眉籠晚翠,十分富麗。便也傾心賞識,坐了一會,慶如吩咐擺席,隨意揮了幾張請客票,不一刻陸續客到,共得五位,紫人也都認識,便起了手巾,發了局票,入座暢飲。席間談些國政,內中有一位報館的主筆陳君,向紫人道:「令師康先生新得督辦時務報的差使,不日要到上海了。」紫人詫異道:
「怎麼這個消息兄弟一點不知道,出京時也沒甚風聲,不是風聞罷?」陳君道:「這是時務報館裡得的消息,大約確實,並且報館的舊總理很不舒服哩。」紫人道:「這也難怪,他創辦時本是費了一番苦心的。」慶如道:「康先生向用方殷,忽然大才小用,只怕有些變故罷。」紫人再要說時,只見各人所叫的局紛紛來了,這日因紫人要博覽名花,所以預先與諸客約定,叫的都是上海有名的紅館人。真是珠圍翠繞,鬢影釵光。紫人左顧右盼,心花大開,也就無心再談了。慶如一一指點道:「這天然秀麗的是林家的小林寶珠;嫵媚多姿的是迎春坊的范彩霞;豐若有肌柔若無骨的是琴川沈桂雲;那穿月白輕綃衫的是六馬路秦薇云。其餘像金湘娥、謝倩雲、高巧雲、祝如椿等都是個中無上上品。」紫人一一領會,心中已有高下了,當下熱鬧了一會,早已酒闌席散,紫人拉子慶如回寓,抵足長談,不免提起今日之局來,紫人道:「我看方才這一班人,算是絕色的了,怎麼慶翁還說是不足觀呢?」慶如歎息道:「中西優劣之分點,就這花世界上也大有軒輊呢。你看過新出的巴黎《茶花女》小說麼?那馬克格尼爾姑娘不過一個名娼,她的身分也同方才的差不多,就是她的顏色也不見得沒人賽過她,只是她待亞猛的一腔愛情,真摯到這般地步,最難的是用情深處,因要保全亞猛名譽,轉為不情之舉,不但外人疑其無情,即身受的亞猛也怨其薄情,他卻仍不肯自
表,情願犧牲一身,以達其情之目的。這種人可稱為情中之聖,我看她一來是由於天性,二來也是歐洲的教育本好,那流風所被,勾欄中人也沐著了。紫翁你想中國的娼家有麼?所以兄弟頗想提倡一種花叢教育,以人人有完全真愛情的為目的,倒也是改良社會的一分子。只是這種教育,不必定要設立學堂,只消把這個道理日日提倡起來,又物色一兩個有愛情的人,獎贊他、崇拜他,自然風靡娼界了。紫翁你道如何?」兩人談了好入,不覺天明,方才睡去,直至晌午後醒來,外面送進一張申報,揭開看時,起首的代論,原是梁君啟超,自己敘述辦理時務報的一片苦心孤詣,正操那同室戈哩。紫人也是歡喜,正看時,又見縣裡有當差的來接姪少爺,並有縣主密函,折開看時,上寫著:
頃得京理由密電,康有為進呈紅丸,實行篡弒,事覺潛逃,著一體嚴拿,勿任漏網等,因此電個分緊急,現道憲已赴淞口查辦,速即回署。勿為株連,密。
兩人大吃一驚,紫人叫聲阿呀,往後便倒,不省人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