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寫真幻 浪少年冒名行貴室
元夜漏遲遲,燈火千衢。遊人多少逐塵飛。無心去踏星橋月,忙事誰知?有意赴嘉期,柳喚桃枝。陽台夜夜雨雲迷。只恐與陽關相近也,疊唱淒淒。
--右調《浪淘沙》
且說丫鬟,袖了月珠的書,走到利家去問池相公。利婆子卻也認得,便眼淚淋淋,問垂楊的消息。丫鬟道:「奶奶也沒甚難為他,如今與我們同膳同眠。」利婆子道:「這等也罷。」
就出門指道:「池家是前面轉彎,走進冷花園內,有三間小樓便是。」丫鬟尋去,原來是鎖門的。等了半時,又沒一個人影。
只得仍到利家坐坐。老婆子問道:「是那個送書與池相公?」
丫鬟沒法,竟說道:「是奶奶叫我來送書與他。」利婆子吃驚,想道:「奶奶為何送書與池相公?內中必有緣故。」隨即對丫鬟道:「池相公每日到夜深時候,方才回來,你如何等得他。
有書放在我身,我替你轉送,你回去復上奶奶,只說面送的便是。」丫鬟見利婆說得有理,竟把書付與利婆而去。回復奶奶,說親自送了。月珠不勝歡喜,賞丫鬟酒肉銀錢,不在話下。
卻好此日利青錢自外路歸來,路上有人傳說,已知妹子被山府中奶奶弔了而去,心中慚恨。回到家中,便怨悵利婆。利婆對兒子下了一番眼淚。青錢罵道:「這婆娘辱我妹子,我如今氣他不過,也拿他一個訛頭才妙。」利婆子就把方才這一封書,與青錢看看道:「此書奇怪,是月珠叫了丫鬟來送與池公子的,必有緣故。」利青錢就折開來一看,對利婆道:「原來是一封約會的情書。」利婆道:「這就是訛頭了,何不拿了去,翻他的丑。」青錢道:「這使不得,待我緩緩的計較。」當夜睡在牀上,仔細思量,畢竟算出一個計來,暗中笑道:「必須如此如此,方為妥貼,還要聒他的金銀。」
到十三日晚間,窺見池公子鎖門不歸,打扮得風流體態,穿著了華麗衣裳,悄悄到池公子門前等候。正是暗裡巧將桃換柳,明中去做柳偷桃。
且說池苑花,自早間出門,在畫鋪中學描了終日畫譜,將晚之時,見街上人紛紛到山府中去看燈。苑花心熱,也去看時,但見好不鬧熱。只因此日是山尚書的生日,尚書在北京,山鳴遠替父親慶賀,賀者冠蓋盈門,不在話下。自府門前搭起一座鼇山,直至內室畫堂前,有五座明堂,各架燈輪,共搭鼇山六座,門門洞達,戶戶玲球,其餘的火樹銀花,獅調虎鬥,千炬熒熒,百枝奕奕,好不繁華光彩。正是:
疑是東君弄春色,彩雲移下一天星。
大廳演戲,人多濟濟,不消說了。但見滿處俱是畫圖,山鳴遠搶去的四幅,掛在東廳。石音和買去四軸,掛在西廳。山鳴遠陪東席之賓,石音和陪西席之客。又見內裡珠簾,半垂半卷,座上的美女甚多。也有中年的,也有髫齡的,個個俱是天姿國色。苑花見了,不覺心中愛慕。因而仔細詳看,見東邊交椅上有一個婦人,獨不標緻,身肥面粗。忽然見一個肥胖丫鬟,匆匆走到這婦人身邊,對了耳朵說了兩聲,那婦人笑面盈盈,竟走進去了。
且說那不標緻的婦人,就是山鳴遠的妻子月珠,原有書約會池公子,卻被利青錢得了書。此日在池公子門前等候。傍晚之時,月珠又差丫鬟到池家,悄悄迎接,那利青錢竟冒認了池公子,隨了丫鬟而來。丫鬟引了利青錢,竟從人叢中一直走到月珠臥房,暗中將青錢藏在牀後,忙走出外,附耳通知。月珠道是池公子到了,故此笑面盈盈進內。那知池公子在外,空空欣羨,那佳期佳會。竟被利青錢冒去了。
月珠進到房中,低聲問丫鬟道:「人在那裡?」丫鬟暗中牽了月珠之手,又去牽了青錢之手,引他二人兩手相挽。月珠叫丫鬟掌燈來,此時人人都在外邊看戲。丫鬟竟掌了燈到房中一照,二人見了禮,各打照面。月珠心中疑惑,覺得池公子容顏,不比前番牆縫中看見這樣標緻了。但見穿著華麗,體態風流,也不十分查究,隨即吹滅了燈。後軒窗前,酒肴已備。此時月色明熒,兩人對酌。月珠叫丫鬟守了房門,輕輕開口道:
「家父與令先尊,乃通家盟契。小妹子乃通家兄妹,今日相親,三生有幸。」利青錢道:「小弟只因家寒,向失親依,今蒙姊姊恩情,天高地厚,何以報之。」說話之間。那利青錢把交椅掇轉,並坐了。搭肩攜手,連飲交杯。談笑情濃之後,將利青錢藏在大廚之中。戲文完畢,已是三更時候。山鳴遠收拾了一番,到月珠房中來睡。月珠道:「有前番的相知在書房等你,你依舊到書房裡去睡。」山嗚遠道:「今日奶奶為何慷慨起來,我果然去也,莫怪。」一面說,一面那兩雙腳兒,不知不覺已移到書房中去了。月珠不勝之喜,即開了大廚,放出利青錢來。
此番脫得精光,堂堂而睡。次早依舊將利青錢藏在廚中,夜間放出來。垂楊張見阿哥,吃了一驚。見月珠在前,又不敢近前問故,只是暗中猜疑。又張見阿哥與月珠風騷,只是微微而笑。
正是:
含情慾說宮中事,鸚鵡簷前不敢言。
且說池苑花,自山府看燈到戲完,回家開門進去,見灶下有火。點起燈來,吃些便飯。上樓向美人圖前焚了香燭,即坐下,長歎一聲,忖道:「我家先父大人,當初是吏部天官,何曾有此奢侈。我看山鳴遠何等威福,我今何等淒涼。」當夜不題。
次日到景星雲店中習畫,問起:「山府中這許多美人,有中年,有髫年的,可曉其詳麼?」景星雲道:「昔年老夫人身故,我進內描寫真容。後來又進去描眾姨娘的行樂圖,頗知其詳。那中年的美人,就是山尚書的姨娘。那髫年這二位美女,就是姨娘所生之女,如今都未曾納聘。只因山鳴遠心高,都要嫁與當朝現任公子,故此磋蛇。」池苑花道:「內中還有兩個不標緻的。」景星雲道:「老夫人有一女,嫁與前日買畫的石公子。石公子之妻不標緻,山公子之妻不標緻,池相公日後手精了,少不得有宦家內人常要來請教的。當初漢朝畫工毛延壽,連天子宮中的妃嬪,都要他描寫。王嬙是個絕色的美人,只因不肯送銀子與毛延壽,把他描得醜了,漢天子竟把王嬙和了番。可知畫工也是有權的。」苑花道:「我小弟因為大志不舒,抑鬱之甚,故此有心習畫。」閒文不題。
次日已是十五日元宵之期了。池苑花早已把舊燈掛在美人圖前,又去買辦些酒肴,放在灶前,鎖門而出。當晚,山鳴遠請太守飲宴,演戲相待。戲過一半,二人起身更衣,就踱到內明堂,鼇山底下玩要。山鳴遠挽了太守之手,低聲道:「治晚生有一奇事,訴與老公祖知之。」太守道:「何事?」山嗚遠道:「日前家父壽日,一般張燈演戲,出入人多,賢愚雜混,不及查檢。不料被慣賊,將家父珍藏的美人畫圖,盜竊十餘軸而去。治晚生知之,不勝恨恨。不料今日有人窺見,在池苑花家中。此人乃是欽贓犯人池篁之子,漏網潛身,素為不軌。明日求老公祖與治晚生,同到他家一搜。若搜得無畫,不消說了。
若搜得有畫,乞求老公祖拘拿嚴禁。先加刑法以究竊盜之罪,兼求題本,以追昔日漏網之欽贓。不特家父與晚生感恩,即聖上亦必嘉老公祖之廉明也。」太守聽了,只是連聲說個「領教,領教。」
這一番言語,已被燕飛飛的香魂竊聽去了。池苑花自畫鋪中回去,見灶前肴酒已整備,就拿上樓去擺開,點起燈燭,與畫美人賞了元宵。飲得醺醺,上牀睡去。只見燕飛飛匆匆走到牀前,吩咐道:「郎君大難至矣,可速計避難之方。」苑花吃驚道:「為何?」飛飛道:「妾陰魂,偶到山府中看燈閒玩,聽見山鳴遠訴與太守,說郎君於十三日燈夜,盜他府中美人畫圖十餘軸,明日要來搜畫。要把郎君捉去,先加刑法,嚴禁獄中。又說郎君是欽贓犯人之子,漏網潛身,還要太守題本追贓哩。」池苑花驚慌道:「原來如此,乞求美人主張,不知逃往何處好?」飛飛道:「郎君可速速起來,收拾行李,改了姓名,逃往京師。妾有一家叔,號燕如鶯,現在京師寫真,乃當今第一名手。郎君到彼,盡可相依。如今可收《倚闌圖》一幅在身,妾之陰魂,隨君而去,自然扶助郎君。餘畫棄與山公子,憑他搜去,以遂其欲。妾之姊妹到其家,自有戲弄惡人之法。」說完,只見眾美人一齊下來,與飛飛執手下淚,哀哀哭別。飛飛將苑花身子一推,忽然驚醒,乃是南柯一夢。見桌上早已有燈。
池苑花不覺驚魂失魄,忙忙起來,收拾衣包被囊,將銀子結在腰邊,收了《倚闌美人圖》,同雨傘包好。揖別眾美人,急急下樓出門,依路而行。聽見譙樓已打五鼓,城門已開,悄悄出了城,由小路而行。或舟或步,不止一日已到京師,先尋小寓寓下。
當夜,池苑花又夢見飛飛來說:「家叔住在長安街,門前冠蓋盈門。郎君欲見,即使至三日,亦不能也。郎君可改名花上林,但投小婿花上林名帖進去,家叔自然恭迎。只說向在河南,今特訪來,以完姻好。郎君竟有洞房花燭之樂矣。」池苑花道:「所望避難棲身,洞房花燭何來?」飛飛道:「郎君到家叔處,自然得知。」池苑花得了夢,不勝歡喜。
次日起來,果然寫一大頁官紅名帖,藏在身邊。尋到長安街,問一青衣老人道:「可曉畫師燕如鸞麼?」那人喝道:
「嘟,這是咱燕爺的大號,你怎麼大膽稱他。」池苑花道:「小弟是燕爺的女婿,自河南到此,乞求指引。」那人道:「既是這等,咱家與你同去。」隨即引了半里之路,到了門前,果然有高車駟馬在門。這老人,原來是老管家。池苑花將名帖付與他,他持了名帖,一竟進去。去了半日,不見出來。池苑花心中疑慮,不知何故該稱小婿,萬一不認,反要討一場羞辱。且看下回分曉。
評:青錢冒苑花之名,而忽入山府以行邪;苑花又冒上林之名,而忽入京師以避難。此等空奇境界,如游陶會稽之北山,從高山底下鑿空,引之為流觴曲水,山上造空中樓閣,八面玲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