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寫真幻 狼夫婦各自起愚情

  鴛鴦本是同林鳥,止合雙飛雙睡好。為甚各飛忙,無端風雨狂。兩情一樣錯,一樣情偏著。何須恨夜長,仔細好思量。
  --右調《菩薩蠻》
  且說池苑花,貼壁鄰家,有一個老婆子。姓利,生下一男一女,男名喚青錢,年紀二十餘歲,形容似女子,態度似書生,向來出外做些生意,極孝順母親的。女名喚垂楊,年方十七,姿容美麗,與公子山鳴遠為妾。公子每欲接回家去,爭奈鳴遠之妻海氏,名喚月珠。論容貌不及平常,若論他的性格,悍也悍不去了,妒也妒不去了。丈夫若提起娶妾二字,定要吵鬧三日三夜,也還不止,還要假病假死。山鳴遠見妻不美,又性格悍妒,自己又性格狂淫,專意去耽花逐柳,故此月珠也懷二心。
  正是:
  嫁人莫嫁嬌公子,娶妾風流私婢奴。
  奴今也學乖伶俐,連日忙尋小丈夫。
  且說山鳴遠,新年沒興,踱到利家來,與垂楊取樂。一竟登樓,見垂楊理妝正忙。山鳴遠笑道:「娘子濃妝,要誰歡喜?」
  垂楊道:「要山爺歡喜。」山鳴遠道:「我最喜的,是鬢亂釵橫。」談笑之間,利婆子把過年殘肴,忙忙整了一桌便酒,送上房中。垂楊斟酒,二人飲了片時。忽然聽見笙簧簫鼓之韻,悠悠往入耳來。又聽見吹彈歌唱之音,微微的送過牆來。二人聽了半晌,山鳴遠道:「這間壁可有人家麼?」垂楊道:「這間壁是當初池天官的冷園,雖然有一公子,窮苦不過,向來並無動靜。如今不知怎麼,常有吹唱之音。」山鳴遠將樓牆細看,並無一縫。仰面見屋樑高處,略有一隙。一面看,一面說道:
  「可拿梯子來,待我上去張看。」利婆子就拿上一張小竹梯來。
  山嗚遠輕輕走上去,將縫子挖大些,對縫中一張,只見間壁樓上,有許多絕色婦人玩耍。有品簫的,有踏歌的,有奏音樂的。
  山鳴遠見了,不覺伸出舌來,心中暗稱奇怪。就走落梯來,喚垂楊上去一張。那垂楊見了,也吃一驚。張了半晌,又換山鳴遠上去,張了半時。聽見那邊樓下有步履之聲,開門登樓。門響一聲,只見這許多美人,都跑散到壁間畫軸上去了。但見有一個後生,走上樓來,認得是去年在景星雲店中賣畫的池公子。
  看他向各美人圖,作了兩揖,就忙忙去掛起帳子。向牀前也作了兩揖。山鳴遠見他向牀作揖,又撩撩眼睛,張到牀上。看見十女爭夫圖,不覺又伸出舌來。走落竹梯,又換垂楊上去,叫垂楊看牀上的十女圖。垂楊上去,果然一眼張到牀中,竟看見了。垂楊走下梯來,山鳴遠計議道:「此人去冬,有許多好畫,在畫工鋪中展看。我曾奪他四幅,如今新年掛在兩旁,人人稱賞。不料他還有這樣奇畫,深藏在家。他原是欽贓罪人之子,畢竟要尋些事故,弄他這些畫來才妙。」垂楊道:「這事不難,山爺用一個帖子,送到府縣官,說府中失去美人圖十餘軸,叫捕人到他樓上一搜,都到手了。然後加他盜畫的罪,究他欽贓的根,也是極易的事體。」說到此處,只見一個小使,急急跑上樓來,氣喘吁吁報導:「大奶奶來了。」山鳴遠吃驚道:
  「那個奴才去通風的?」小使回言道:「不知。」「那個」未曾說完,只見月珠已到面前。一把扯住道:「我也是京營都督的小姐,識字通文,能棋善畫,滿房紅綠,滿牀蘭麝,有何辜負了你,你進門就愁眉蹙額,短歎長吁,情願到這個破落風吹的樓上來。」垂楊看見丫鬟手中拿著一條麻繩,勢頭不好。欲設計脫身,就賣一個乖道:「奶奶請坐,我去拿茶來。」往外欲走。只見月珠就丟了山鳴遠,來扭定了垂楊,掌了兩個嘴。罵道:「賊婆娘,把我房中金珠釵釧,都騙了過來。我如今弔到府中,活活打死你這小婆娘。丫鬃們,快與我弔了回去。」只見四個大腳丫頭,一齊動手,把垂楊上了麻繩扯著。那山鳴遠,自放手時,早已溜去了。利婆子對月珠跪了,只是連連叩頭,聲聲叫個奶奶饒命。月珠冷笑道:「有你這老賤婆無恥,開了眼睛,看他們做這勾當。看你老了,且活活饒你。」罵得氣平,且坐落在牀邊。只見外面有人幫襯,已送茶到了。月珠罵得喉乾,見了茶,覺得可口,便將手取盅吃茶。一面吃,一面看那竹梯布在牆邊。就仰面看時,見上面高處有一隙光,心中想道:
  「此處為何有竹梯放著?想必間壁還有婆娘,這烏龜在此做張生跳牆的故事,也不可知。」一面想,一面輕輕走上竹梯去張,張見隔壁四圍,都是美女圖。中間有一個書生,美如冠玉,坐在交椅上飲酒。見他自己飲了半杯,就將酒杯一恭,叫一聲道:
  「美人請酒。可憐見我獨自,今晚求美人下來,一訴苦衷,以消寂寞。」月珠見了,忖道:「天下有這樣美少年,還未有妻,在此哀求畫上美人。這也是有情癡子。」心中就起了一點淫心,要做小丈夫的意思,把那妒悍二字之氣,竟平去了。心中又忖道:「不知此家何姓?何人?小婆娘必知其詳。如今且弔他回去,然後悄悄問他詳細便了。」就走下竹梯,罵道:「好個無恥的烏龜,連那畫上的美人,都在此垂涎妄想。」說了,竟下樓出門去,上了轎子。那四個丫頭,扯了垂楊出門。可憐那老婆子,哀哀而哭,走到門前,扯定了垂楊不放。那些丫頭們,把婆子推開,竟擁了而去。正是:
  人去樓空影在牀,對牀空白憶悲傷。
  何處烏啼一夜月,聲聲似叫小垂楊。
  且說山鳴遠,先到家中,大罵家人小使。即將書童揪了耳朵跪下,尋了板子在手,書童哭啼啼的抵賴。山鳴遠掀了書童屁股,剛剛打下,聞知奶奶已弔了垂楊歸來,轎子到內廳,坐落廳前,就呼竹杖的。丫鬟取了板子來,叫打垂楊。垂楊兩淚交流,叩頭撲撲,只叫奶奶饒命。山鳴遠慌了,忙忙丟了書童,到各房去,求出父親的姨姑、妹子們,到月珠面前求饒。及至到時,早已靠地掀出嫩臀,打過五下。月珠見姨姑們到前,便叫住了板子,想道:「方才隔壁的美少年,還要問這賤人,且饒他打,竟把好情賣與姨娘姑娘。;道:「這個賤婦,本該打死。如今看姨娘與姑娘分上,今日且饒你。」叫丫鬟牽進房中,弔在柱上。當夜,山鳴遠在書房臥了。月珠到黃昏時,坐在牀上,叫丫鬟牽垂楊到牀前,把他上下衣服剝得精光,喝一聲叫跪下,仔細將垂楊身子看了一番。罵道:「小賤人,我看你的嘴臉兒,略略比我好些。你身上的肥胖,不如我;兩乳的圓突,不如我;小肚子的滿滿,不如我;那話兒的高高,不如我。為何我那烏龜偏不喜我,偏要與你這淫婦風騷?」垂楊因身上無衣,滿身發戰,口打寒噤,回言道:「這這都都不乾賤人之事,是是公子不知何故,偏來與賤人歪纏,叫叫賤人也沒奈他何,這這還該去審問公子。」月珠道:「這便是了。你那樓上布的竹梯,間壁還有何人?可直直說來。」垂楊道:「間間壁只有一個窮人,乃是當當初吏部天官的池公子,如今只有些畫圖在裡邊,沒沒有何人。」
  月珠得了只個消息,忖道:「我幼時,聽見我父親常稱池篁是個忠賢正直之臣,不料如今竟是這樣窮苦了。」隨即叫丫鬟們還了垂楊的原衣,把垂楊開了麻繩,竟發付與掌理蘭房的四個丫頭,吩咐道:「你們小心照管,倘再放與公子再淫,我都立刻打死。」那丫鬟們,引了垂楊去,一牀睡了,月珠候至更深人靜,到書案前,整起文房來。寫上道:
  池哥哥台座下,令先尊與家父,乃同朝盟契也。
  撫今追昔,星移雲散,寧不慨然。昨偶至鄰居,鑽穴相窺,見哥哥看畫銜杯,淒風四集,妾甚憫之。春到無多,梅花尚冷,長夜其如何也。訂於十三日燈宵之夜,妾整一合歡杯,與哥哥散楚尋歡,纏綿徹曙。幸無負藍橋約也。至期仍著丫鬟恭迎。臨風耿耿,神與俱馳。
  賤妾海月珠拜
  寫完,入小花封封好,外又寫送「上池相公書,」藏在妝樓底下。收拾了,脫衣上牀,臥了一時,想道:「他在書房中,此時未必不偷婢女,何不起來去聽一聽,看有動靜何如?」隨即穿衣起來,搖醒一個丫鬟,提了燈籠,悄悄步至書房門首。
  側耳靜聽,聽見裡邊,公子道:「你看奶奶,賣清作勢,卻是風騷得緊的,可曾見他做些事來麼?」又聽見女聲道:「奶奶是正經不過的,不要屈了他。」月珠聽到這一句,不覺心中歡喜,忖道:「不知是那一個婢奴,倒也曉事,虧他說我正經,諒也不疑我了。不進去罷。」依舊走到自己臥房,脫衣而臥。
  次朝起來,到午牌之後,候至房中無人,悄悄叫丫鬟,吩咐道:「這一封字兒,你可送與昨日利家間壁的池相公,約他十三日晚時,在家等候。你可小心在意,不可使人看見。」丫鬟袖了書,出門去了。月珠身在房中,心卻在於丫鬟身上,好不臨風盼望。但不知此書付去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評:閨門之邪正,皆由男子啟之。盂方則水方,盂圓則水圓。蓋夫為婦之盂也。閱此回而知,月珠一才女耳。才女淹通今古,則入於邪亦易,范於正亦易也。山鳴遠苟能感之以正,相親如琴瑟之和,則才為和動,相接如賓友之敬,則才為敬動,房中有雍雍肅肅之風矣。奈何鳴遠之淫如風馬,而月珠亦不正矣。鳴遠之惡如山虎,而月珠亦悍而妒矣。嗚呼,吾願閱此書者,皆當以鳴遠為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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