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梅魂幻 抄舊詩抄中東西施
幻出許多梅柳,且看東南結構。試問古榮華,誰比南生消受。知否?知否?夢醒一般烏有。
--右調《如夢令》
且說這翰林姓東,名階。夫人北氏,生一位公子。這三位小姐,是三妾所生,同庚十六歲。長女名玉梅,次女名白梅,三女名紅梅,俱是絕色天才。東階切愛如珍,嘗對北氏道:
「昔西施貌美,東施貌丑,吾姓雖東,吾女實西施也。」每每難得佳婿,切切在心。一日夜中,東階夢一個采女,送一幅詩箋來,說道:「佳婿即是此人。」東階將詩句看了一遍,忽然驚醒。忙忙披衣起來,張燈寫出是:
東西旁拱北來朝,執笏操戈並轡鑣。
一面能教三面服,賦詩退敵姓名高。
東階忖道:「此等女婿,必是文武全才。」暗暗自喜。軍門柳之營公子,屢來求親。東階嫌其愚丑,狠狠拒絕。如今見三女俱病,迎醫無效,張掛榜文。
一日,管家通報,說有一個漢子揭榜。東階吩咐,教投一個名帖進來。須臾投進一帖,上寫道:「通家晚生南斌頓首拜。」
東階見帖,想道:「向來夢中詩句,常常思玩,也曾想到文武全才,看來這名字可怪,分明與夢中詩句相合。況且我家姓東,我妻姓北,我每喚女兒西施,此人姓南,二處俱去拱朝,豈非吾家佳婿乎。」一面叫夫人打點房中看病,一面出外相見。
作揖,遜坐。東階見南斌之貌,英雋魁梧,也覺歡喜。用了茶,即邀南斌入內按脈。南斌道:「此症帶妖氣,非可藥治。」叫取淨水三盅,依向治疫之法,暗中念咒作符,分三位小姐吞下,東階即邀南斌出外,到公子書房坐下,那館師抬頭一看,叫一聲道:「賢契為何到此?」南斌道:「原來先生在此處館。」
這師就是鮮於明。對東階道:「這是愚徒,當初七歲之時,便會吟詩作對,是個奇才。」閒話之時,只見丫鬟忙忙走來報導:
「不好了,小姐殞死了。」東階慌慌進內,一面吩咐家人,叫緊閉前門,不可放走了醫生。南斌面如土色,暗中懊悔。鮮於明也替南斌暗暗擔驚。東階進內,見三女皆神昏不懂。守了片時,又見三女呻呻吟吟,自言自語。聽見女兒口中叫一聲道:
「阿喲,這番好了。」翻身開眼,討茶吃了三杯,心中竟已明白。北氏問故,小姐說:「我們走到一座花園中玩要,不料被柳樹層層布緊,再走不出來。忽然見一個金甲牧子,將刀砍去了許多,我們方才走回家,好不費力。」一面說,一面精神漸旺,便起牀來,行動如常。北氏大喜,即吩咐廚房打點酒席,款待醫師。東階心中有變,與北氏計議道:「榜文上原說醫好三女,即招為婿。如今意欲嫁他,不捨得三個好女。意欲不嫁他,又難為只張榜文。怎處?」北氏道:「醫生容貌如何?」
東階道:「相貌魁梧,又是鮮於先生舊徒,說他才高。只是九流中,所以不欲。又恐柳撫台知之,要笑我恨我。」北氏道:
「既如此,把三女之中,配他一女,豈不兩全。」隨即去問三個女兒,誰肯配醫生?三個女兒俱默默無言。東階想了一回道:
「我有一計,如今將三個女兒的閨名為詩,若全佳,憑女兒選中。若做不出時,使以柳軍門為辭,酬他些金帛罷了。」
計了半日,外邊南斌想道:「小姐若是死了,老東就該出來與我對理。為何半日不見消息?諒必還有生機。」又悔道:
「方才不該造次,勢宦之家,怎比百姓財主,可以輕試。」又忖道:「宮梅符呢,向來並不誤事,難道這番偏害了我。」正在驚慌,只見東階緩步踱出來,將手一拱道:「多蒙國手,小女已痊。」南斌歡喜道:「何如,不然晚生也不敢揭榜。」須臾,內邊排出茶果,分賓主坐下。飲茶之間,東階冷語道:「小女因前番柳撫台的公子屢來求親,小弟嫌他無才,決然不允,只怕柳撫台還要來歪纏。」南斌見說話蹺曖,忖道:「我娶過九人,俱是甘心送我的,我每每推辭。此人行短,欲悔前言,我偏要娶他。」隨即冷笑一笑道:「如今老先生要踐榜文之約了,也顧不得撫台之求。」東階道:「欲應撫台之求,小弟嫌公子無才。今欲踐榜文之約,小女嫌先生之無才,故此未定。」南斌道:「如今將何以為定乎?」東階道:「小女頗曉詩章,斗膽請教。」南斌道:「老先生榜文,原說醫好即嫁,未雲聯詩即嫁也。
今又起一番波浪。幸是晚生,若是他人,這姻親已難諧了。」
東階叫取文房四寶,彩箋三張。第一張玉梅為題,第二張白梅為題,第三張紅梅為題。寫完送過南斌。南斌看了,笑一笑,隨即舉起筆來,迅不及停,寫出題玉梅詩是:
分明數縷武陵霞,飛綴枝頭散作葩。
寒透一身香特異,霜堆滿面色偏華。
寫完第一首,送過東階。又忙寫第二箋,白梅詩是:
冰肌本是粉和霜,又向瑤池洗玉妝。
讓雪三分應不讓,天香一段雪輸降。
寫完又送過東階,忙寫第三箋,紅梅詩是:
錦繡每從雲母綴,胭脂疑倩月娥搽。
桃姨杏姊難爭色,占得春風第一家。
寫完,又送過東階。東階看了,暗中贊歎道:「這詩,三首俱佳。古稱曹子建七步成章,以為才子,今觀此生,三步成章,七步不足數也。」不住的點頭搦首,暗中作圈。簾子內夫人小姐早已偷瞧,著丫鬟出來討詩。東階付進,三位小姐看了,驚訝贊歎道:「娘你看此生,一筆揮成。如此妙詩,莫說道救蘇我命,是個恩人,只是這樣高才捷才,諒來天下也尋不出第二人了。」北氏道:「兒,你們既喜他,嫁他便是。這也是無緣前定。」南斌在南莊時題這三種梅花,不料竟合著小姐名兒。
況且做過的詩,自然不假思索。東階與小姐焉得不以為奇。須臾筵席排在內廳,丫鬟來請,東階邀進南斌。是三桌酒,東階與南斌賓主左右,鮮於師照席坐下。酒過三巡,鮮於明開口道:
「賢契年紀展其底蘊,方才賜教七言,雖然佳妙,恐不盡其所長。小弟素愛梅花,每欲聯詩以賞之。奈愚衷格格不吐,今欲先生再教梅花詩三首,以豁小弟之愚衷何如?」說完,即叫取文房來。南斌想道:「如今欲題三首,未免要假思維。南斌和作雖多,俱已忘懷,何不把考童生的詩,立刻寫出,再驚他一跳」又見文房取到,南斌舉筆,也迅不及停,寫出第一首是:
白玉堂前種有年,東風吹上百花先。
含英人似雙蛛蚌,放萼朝披五色煙。
日映文章腸欲見,科登幽素士加憐。
他時尚用調商鼎,賴此春華第一妍。
南斌寫完即送過東階,遂寫第二首是:
群芳次第及華年,贏得開時我獨先。
質豔照思占鼎甲,標高勢欲上凌煙。
香分月桂羞他晚,節傲風鬆覬我憐。
寄語江城弄笛子,休將五月落春妍。
寫完,又送過東階。東階看了,不覺失聲,拍案道:「妙絕妙絕。南斌已寫完第三首了。是:
竹友鬆兄待有年,相交常得在春先。
壽陽妝額嬌宮禁,驛使逢君寄隴煙。
范氏譜成和種美,宋家賦就使人憐。
有時紙帳諧君臥,已知相看實較妍。
南斌又送過,東階看了,不覺聲聲稱賞。送與鮮於明看了,也拿到閨房中細細去看。看到第一首,玉梅笑道:「妹妹你看他氣概,竟欲籠罩一世,未二句竟要做宰相了。」看到第二首,白梅笑道:「姊姊你看他前六句,竟欲做狀元了。未後江城五月這兩句,只將古詩一跌,分外清新,又使人不測。怪不得爺爺拍案。」看到第三首,紅梅笑道:「姊姊,可笑他句句說心事,第一句待有年,分明說我們。第二句相交在春先,他分明說自家。第三句壽陽妝額,又說我們。第四句驛使逢君他又說自家。范氏譜宋家賦,總是一般寓意。第七句紙帳諧君臥,竟要坦腹東牀了。」白梅道:「我們姊妹自負才高,每成一詩,還想一時,還不能如此確妙。不知南郎的詩腸,是怎樣的。」
紅梅道:「二姊姊羞羞,早早就喚他南郎,把丈夫都賒了。」
內邊笑語休題。
且說南斌,飲酒之間,想道:「姻事已諧,不消說了。但已前妻妾九人,今日若不說明,他時反費周折。掩耳偷鈴,非大丈夫之所為也,」隨即對東階道:「不敢相瞞,晚生已有妻妾九人,現在舟中,恐三位令愛要屈在十名之外了。」東階聽說有了妻妾,愀然不悅,即進內與夫人商議。北氏道:「既有妻妾,我女豈可為小,這使不得。即進閨房與三個女兒說知。
三位小姐,正在笑語之間。聞了這話,也呆了半日。白梅問道:
「大姊妹主意何如?」紅梅問道:「二位姊姊主意何如?」玉梅道:「啐,才人不嫁,難道去嫁村牛。」遂即忙忙寫字數行,著丫鬟送給父親,內寫道:
兒癖性愛才,父親素諒。況兒輩臥病月餘,魂被惡柳重圍,幾乎不返。幸遇此生,得金甲神砍去,方得重蘇。倘惡柳再來迷魘,何處再尋南生?恩難負,言難食,才難求,恁他十妻十妾何妨。
東階看了,對北氏道:「女兒執性愛才,怎處?」北氏道:
「我們擇婿,萬有不週,終身有怨,憑他所愛,日後怨不著爹娘。」東階踱出來,仍與南斌再坐。酒間問道:「請教先生,年少書生,為何就有妻妾九人?內中未必無故。」南斌道:
「其說甚長,容晚生細講。」因而把康山哭梅做夢之事,從頭說起。說到追尋宮主到天津,宮主附了柳小姐之形而來,是第一房。東階道:「莫非就是撫台柳之營的令愛麼?」南斌道:
「正是。」此後,收瘟得第二房,救縊得三房,替還京債三百兩得第四第五房,代完官糧一千兩得第六第七房,救劫難殮商屍第八房第九房,細細說了一遍。鮮於明道:「這等看起來,柳撫台之婿,又是令婿了。」東階隨即起身,扯鮮於明到一旁計議道:「小弟昔年有夢,小女該配南生,況南生之才,小女又十分愛慕,姻親不得不諧了。但南生贅居舍下,將柳撫台之令愛撇在舟中,何以為情?」鮮於明道:「依晚生之愚見,何不將舟中九位,俱迎到府上住居,省得南生兩處相懸。」東階道:
「有理。」一面叫鮮於師對南斌道達其意,一面進內與夫人說知,叫丫鬟打掃月宮樓。一面叫管家們打轎,去迎舟中人眷,將行李金銀俱搬入府中。須臾,九位美人廳前下轎,東階見禮。
抬頭一看,個個是天姿國色,不勝驚歎。內邊北氏相迎,送入月宮樓中。
此樓前後,多植桂樹。中有假山,山上有百般盆景。廳前一片匾額,是雲居二字。高樓上一片匾額,是月宮樓三字。當晚酒完,送南斌入書房安寢。東階進內,與北氏相議道:「柳撫台得知,必然要來爭奪。明日月宮樓中設筵,款待了柳小姐。
後日是吉期,成了花燭罷。」北氏道:「有理。」隨即吩咐內外家人,不許揚聲,恐柳老爺得知不便。到期,內邊送出一套內外新衣,金花彩緞,南斌穿著插帶了。鼓樂喧天,迎到內堂。
拜了花燭,引人洞房。南斌抬頭看那三位小姐的美貌,像康山夢中十宮主、十一宮主、十二宮主。少頃,房中排下酒筵,與三位小姐對坐而飲。南斌想道:「我前番在夢中受用,認以為真。今番又在白日中受用,焉知不是夢也。只見三位小姐,一味嬌羞,多少尊重,不比夢中成親,有一番戲謔。南斌一面飲酒,一面想道:「我前番考童生三首梅花詩,不能入泮,幾乎氣死。不料抄在此處,竟抄中了三位小姐。這般受用,雖中狀元,亦不及也。」想到此處,不覺失笑。三位小姐見新郎一笑,也覺莞爾。當夜酒完,已是明月穿窗時候。三位小姐,先入臥房。計議道:「詩才固妙,但不知對才如何?我們各出一對聯,再考他一考。若對得好,是狀元同游上苑。若對得不好,做秀才獨坐寒窗,明宵再試。」隨即大小姐取花箋一張,寫道:
紗窗外一輪華月紗窗內一枝花燭兩光映彩是絲通不是私通
寫完,入在小花封內,上書第一場,叫使女吩咐了,送與姑爺道:「三位小姐考姑爺三場,若做得好,請狀元同游上苑。」
南斌笑道:「若做不好呢?」「小姐說請秀才獨坐寒窗。」南斌取出花箋看時,原來是對聯。丫鬟送過筆硯,南斌對道:
繡衾下三位佳人繡衾上一名才子四美聯芳由功道實由公道
南斌對了,也投入花封送進。小姐看了,笑道:「第一場中式了。」二小姐也取花箋一張,寫道:
月宮樓九個姮娥望折桂之夫羞被仙姬占去
寫完了,入在小花封,上書第二場,叫使女遞送姑爺。南斌取出看了,對道:
桃源洞三位麻姑遇採藥之士歡迎君子進來。
對了,也仍入花封送進,小姐看了道:「第二場也中式了。」
三小姐也取花箋一張,寫道:
原來是三教九流如今妄入三台宮高低差九萬里寫完,也入花封,上書第三場,叫丫頭送出。南斌看了,笑忖道:「他輕薄我,我也調戲一場。對道:
曾去習八門六花少刻排開八卦陣進退戰六千交。
對完,仍入花封送進,小姐看了,笑道:「雖然太謔,卻也中式了。」隨即叫丫鬟請狀元游苑。南斌踱到牀前,笑道:「若不是狀元善對,秀才獨坐寒窗,小姐孤眠繡帳,兩相耽誤了。」
就替小姐除花朵,解鈕釦,脫衣裙,牀上風流。不過如康山夢中光景,不必再題。
到滿月之期,正值東階生日。柳之營備了厚儀,特來拜賀,意在求親。到臨清,聞知東小姐俱送與醫生為妾,又氣又笑。
氣的是求親不允,笑得是嫁與醫生做小星。想道:「如今正要去羞他一場。」之營到時,東階慇懃接待,意思要使他岳婿父女相逢。少頃酒筵已備,遜坐入席。酒過數巡,之營開口道:
「小弟路中聞得一樁新奇笑語,真個可笑。」東階道:「請教。」
之營道:「有一個官家公子,夜間要月餅吃。一時沒有,哭個不住。此時月上東方,其父母指月道:「這是月餅,你可去拜求,他若掉下來,有得吃了。』那公子去拜求了多時,不見掉下來,只得罷了。兩日之後,天上有星無月,那公子指著東方道:這月餅不知掉下那個吃了,俱變做小星。」說完,掀髯大笑。東階想道:這分明譏我三女也。隨口兒答道:「近日有新編的倒還魂,年兄可見麼?」之營道:「不曾見。」東階道:
「小弟說來。牡丹亭是柳夢梅引了杜麗娘的夢魂,到太湖石邊交垢了。杜麗娘醒來,相思死了,後來還魂,做了夫婦。只有舊本,人人所曉。如今新編的不同,柳夢梅改了梅夢柳,杜麗娘改了柳麗娘,二人竟不做夢,清天白日,柳麗娘竟隨了梅夢柳而去,做了夫婦。」說完,也掀髯大笑。之營想道:「這分明誚我天津失女。」心中不悅,即立起身來,叫打轎。東階也立起來笑道:「方才聆年兄之笑話,小弟打不得轎。如今年兄聆小弟之笑話,便以打轎散場。豈是年家兄弟之情。況且新編的倒還魂,尚有後文。那柳麗娘的父母,十分掛念,無處尋求,不料在東翰林家中相逢。」之營聽到此處,便將身坐下問道:
「年兄,這話怎說?」東階也不回言,便大叫一聲:「丫鬟們,請柳小姐與姑爺出來。」只見宮梅濃妝豔麗,環佩叮噹。南斌方才用酒,面帶桃紅,氣概昂昂。一同出到大廳立著。東階指道:「這是令愛,令坦。」眾丫鬟鋪下紅氈,夫婦二人,納頭便拜。之營也不知是真是假,是醒是夢,胡亂回了幾揖。宮梅與南斌,又緩步進內。之營坐下,說道:「小女如今豐肥華麗,覺得一時難認了。想當初在病中,昏迷相失,原非私奔,這也不必怪他。但不知何由在年兄府上?」東階遂將南斌康山哭梅做夢,尋宮主到天津哭叫,那宮主之魂,附了令愛之形而來。
說到此處,之營道:「那時小弟在船中,也聽見哭叫宮主之聲。道他是個癲狂,所以不睬。」東階又一一說來,說到女病,張榜招醫,醫愈考詩,招贅之事,細細說完。之營道:「這等說起來,令婿即是小婿了。」東階道:「正是。」隨即將考過的梅花詩,俱送與之營看了,說道:「此詩俱是當面命題,令坦一筆揮成,小女愛其天才,所以甘為小星。事非草草者也。」
隨即叫家人,請姑爺來陪酒。南斌出來,坐在東階席旁。之營一面看詩,見詩才高爽清新,一面看貌,見容貌魁梧英俊。想到自家公子,黑丑頑愚,不勝慚愧。贊歎了一番,遞過了詩,對東階道:「荊妻痛念小女,幾乎喪命。明日斷要接小女同回了。」南斌道:「岳父在上,小婿有一語稟明。如今形雖是令愛,魂還是宮主的,恐不肯相隨。」之營道:「這等說起來,終身無還家之日了。」南斌道:「宮主每常有言,緣盡仍返康山,少不得送還柳小姐之魂。」東階道:「明日賢婿諧往,小姐自然肯去。」當晚月斜人散。
次日,之營親來說宴接女,南斌只得同宮梅上轎而去,一路無辭。到了柳府門前,下轎入門。之營先到房中,對李氏道:
「女兒回來了。」李氏道:「莫非見鬼。」之營道:「同女婿在外邊。」李氏忙出看時,果然是女兒,連連叫道:「我的肉兒,我的肉兒。」宮梅雖然下拜,竟不相認。李氏扯宮梅到房,說些舊話。宮梅不懂,但默默而已。當日整酒,款待女婿。夜復同牀,夫婦歡合了一場。宮主對南斌道:「妾蒙郎君愛之如珍,故多方以報之。今天緣已滿,仍返康山去矣。少刻柳小姐陪郎君。」說完,二人灑泣睡去。一時宮梅醒來,摸著南斌,驚道:
「阿喲,你是何人?敢睡在此間。」南斌道:「我是你丈夫。」
小姐道:「我病臥在牀,幾時成姻?是我丈夫?」南斌即將天津相遇,與救瘟做生意,得眾妾之事,細說一遍。宮梅只是不信。南斌求雲雨,宮梅起來穿衣,坐到天明,去見爹娘,問其詳細。柳之營道:「汝病時,被梅魂攝去,與南生為夫婦久矣。
幸南生是才人俠士,也不屈辱了你。我今日再備花燭,與你成姻。」二人重新拜堂合巹。正是:
新人今日綰新絲,舊物相交勝舊時。
本是柳來梅接體,依然梅去柳生枝。
顛倒因緣千古幻,翻空富貴一場奇。
人生不信渾如夢,且看新文梅柳辭。
南斌與宮梅在柳府歡樂,不覺滿月矣。東小姐差家人來接南斌,有書投進。折開看時,上寫道:
郎君別桂宮而入柳院,已逾月矣。豈柳絲長將郎君久係耶?何不仍攜佳柳重入桂宮,毋使一般明月兩地蕭聲。妾等十一娥,揚樂以待。
南斌看了,即去告知柳之營夫婦,要小姐仍到東家。之營夫婦雖然不捨,出嫁從夫,只得送女兒出門。又到月宮樓住下。
南斌與十二位美人,歡樂了一載。忽然掛念家鄉,只帶十二個美人同歸。東小姐去告別父母,北氏不捨。東階道:「女子出嫁,謂之於歸。如今是南家人了,去罷。」
南斌擇日僱船,一齊起程。到濟寧地方,替岑高超度一場,發了棺木而行。依路到紹興地方,又贈岑氏百兩,以為殮葬之費。然後到自己家中,拜見父母。南▉驚問:「何處來的許多美人?」南斌粗粗說了一遍。南▉甚以為奇,穎氏十分歡喜。
在家住了數日,南斌以為不便,仍到南莊居住。只見梅柳依然無恙,但不如昔年之盛了。住不數日,即將生平夢中的奇榮,與歷過的奇遇,集成一卷,隨即去拜諸材、諸綬,將此一卷付與諸材,求其作傳,以垂不朽。
一日,南斌與妾輩飲酒大酣,長歎一聲道:「我昔在康山,一夢之間,享了一生之榮樂,人間所未有也。今雖勉強歡娛,不及夢中多矣。可見做夢即是為人,為人不如做夢。因而拍手長歌,歌云:
庭前芳草兮年年綠。檻外溪濤兮日日流。麟閣功勳兮葬壟丘。妝台紅粉兮成骷髏。多少高樓兮樓上愁。
多少雕欄兮欄上憂。南來北去兮道路何求。東升西沒兮日月難留。
歌完,仰見明月當空,出外步於河邊。見漁船一隻,橫在渡頭。
遂乘船划至波心看月。此處正是當初七月二十三漂屍積骸之處,但見天上忽起一片黑雲,波濤回舟飛舞。南斌化為龍身,入水而去。岸上人望者,個個驚訝,紛紛謠講。有人道:「這人是南▉廣行陰德,拜求來的,原非凡胎。如今還了原身去了。」
有一個秀才道:「此人七歲成文,吟詩作對。十二歲時,與我同上道,我彼時抄了千家詩四句,倒進了學,他一篇妙文,三首妙詩,不得入泮,害了癲狂。後來隨了諸舉人進京,不知何處去,拿了萬數金銀回來。」又有一個鄰人道:「你還不見有十二個絕色美人,日夜歡娛,我到牆邊張看,真個要愛殺人的。」
又有鄰人道:「他如今入水去了,這些美人,少不得要嫁,大家打點銀子去討他。」正在嘩言之際,眾美人著管家到涯邊去尋。鄰人都說道:「化龍入水去了。」管家報知美人,那眾美俱號哭掛孝。次朝,報知家中。南□歎惜,穎氏慟哭,俱不在話下。
一日夜間,眾美人一齊做夢,夢見南斌來說:「我明曉月下有一隻樓船,來接你們。你們可到海塘外等候,不可失信。」
次夜,十二個美人,各各妝拾些珠玉寶玩,要管家送到塘外。
坐等片時,果然有一隻大船,隨潮而來,近岸停泊。有青衣兩美人,迎笑道:「一一登船。」迅速而去,不知所終。南□與穎氏,自前南斌進京之後,又生一子承家。梅魂一事,都說完了。又有《如夢令》詞一首為證:
夢到樂時勝醒,醒到晝期是夢。夢醒一般日,日月古今迭迭。幻哄,幻哄,都是夢中做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