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梅魂幻 神燒卷癡子哭梅花
繡口錦心,無端為花煩惱。男兒淚豈容輕弔。何事號淘,這情誰曉,似顛狂風中柳裊。蝌抖龍蛇,筆下蟾宮非杳。為誰何云梯拋早。百病堪醫,惟癡情難療,縱附子人參休道。
--右調《風中柳》
且說穎氏,一日夜間腹痛臨盆,那斬首的妖龍,原是修煉多年,精神不散,魂魄飄飄。偶從穎氏房前經過,見燈光透出。
近看時,是婦人分娩。凡思一動,投入胎中。一時之後,穎氏生下一孩,清秀異常。南暘夫妻,歡喜之極。但聞房中,梅香滿室,一月方散,因而小名梅郎。到六歲時,獨請一師,名喚鮮於明。送梅郎上學,取名南斌。拜過了師,開書教讀。讀的是千字文,南斌上口便熟,片時將一本千字文俱皆完了。鮮於明甚以為怪。到午間,出個一字課與他道:「天。」斌回報導:
「這樣課,對他怎得。要對時,自然對地了。何不把長而有趣的,出一課來對對。」鮮於明見說得蹺蹊,便把斌字字義出一聯道:「學子文武全才。」南斌隨口就把先生的名氏對去,道:
「先生日月並照。」鮮於明聽了,叫一聲道:「妙。」隨即又出一聯:「南村南家,一位奇男子。」南斌又隨口對道:「先生先進,雙姓是鮮於。」鮮於明聽了,連叫道:「妙極,妙極。」隨即又問道:「你可會吟詩麼?」南斌道:「先生命題。」鮮於明道:「就把南斌二字為題。」南斌低頭一想,從從容容道:
東西旁拱北來朝,執笏操戈並轡鑣。
一面能教三面服,賦詩退敵姓名高。
鮮於明拍掌叫道:「奇才奇才。」心中想道:「東西旁拱北來朝,豈不是南;執笏是文操戈是武,並轡鑣,合成斌字。一面能教三面服,豈不是南。賦詩是文,退敵是武,姓名高,合成南斌。此等詩,即使老成才子賦來,有其確,無其捷。有其捷,無其確。分明是一位神童,吾不能為之師矣。」即接南暘到書房看了,亦稱奇歎絕。此後南斌所讀的書,總是過目成誦,不在心上。因書窗前有梅樹數株,不時去澆灌護惜,就如性命一般。
次年,南暘另延一師,就是郡癢飽學名土諸材。向年七月十五蘭盆時,果然孝思勃發,歸家薦親,故此不遭水劫。如今南暘請他來教南斌,因諸材也有一子,名喚諸綬,此時已有十歲,帶到南家,與南斌同窗。諸綬也聰明,南斌與之志同道合。
一日殘冬之候,窗前梅花盛開,二人開了書窗,倚欄看梅。見天上忽然下雪,諸綬即口拈一絕云:
曾擬空中撒白鹽,又云柳絮舞風前。
看來玉帝雕良璞,玉屑霏霏降世間。
南斌聽了,也就順口兒依韻回和一首云:
也非柳絮也非鹽,豈是霏霏玉降前。
昨夜瑤池梅落片,掃將梅片落人間。
諸綬道:「南兄之詩,有仙家丰韻,無煙火氣。」南斌道:
「諸兄之詩,如官家冠佩,無寒酸氣。」二人相得,大概如是。
同窗了七年,諸綬十六歲,南斌十三歲了。文章經史,詩詞歌賦,無所不通。是年宗師科試,南斌與諸綬一同上道。文宗出的題目,第一題是「內無怨女外無曠夫。」隨後文宗又寫下一片牌來,內中有云:
越中千岩萬壑,山水爭奇,必有奇才。今日之角勝,他日之弘碩也。今本道第二題,通場賦梅花詩一律,以試諸童之才,以見志。倘無詩與詩不全,即文隹,亦不錄。特示。
南斌題目到手,竟揮完了頭篇。第二題吟詩,是他長技。
梅花又是他酷好,也一揮而就。工夫尚早,忖道:「場中同輩,料無奇才。獨諸綬是我敵手。若要壓倒他,必須多做兩首佳詩,自然是我批首了。又提起筆來,依前韻續上二首。候第一牌開門,納卷出場,自家拿定是批首了。次後諸綬出場,二人寫出詩文與諸材看了,也道南斌是案首,諸綬不出第三。及至文宗閱卷之時,見這些童生,第一篇是文章,還也完的多,通的多,看到梅花詩,也有不做的,也有只做四句的,也有不叶韻的,也有不成韻的,也有抄千家詩、神童詩的。文宗大笑了一場。
見頭篇大通的,只得取了。至後來理出一卷,卷面是未冠。看他頭篇大概,清新雋逸,加了數一圈。去看梅花詩是:
寒香護惜幾曾誇,且攘芳菲落盡花。
竊愛夜深眠月露,甘心末世對煙霞。
淡妝素服憑誰賞?高髻危欄只自嘉。
只有東風能解意,瑤台吹上占魁華。
文宗圈上兩行,竟欲取為批首。及至後來,看到第一束卷子,內中有一卷,卷面是幼童。頭篇文字,比前卷更好。文宗加了密圈,批道「字字人情。」去看梅花詩,原來有三首,其一:
白玉堂前種有年,東風吹上百花先。
含美人擬雙珠蚌,放萼朝披五色煙。
日映文章腸欲見,科登幽素士加憐。
他時尚用調商鼎,賴此春華一夕妍。
其二:
群芳次第及華年,贏得開時我獨先。
姿豔顆思占鼎甲,標高勢欲上凌煙。
香分月桂羞他晚,節傲風鬆覬我憐。
寄語江城弄笛子,休將五月落春妍。
文宗看完第二首,便拍案連聲叫妙。又去看第三首:
竹友鬆兄待有年,相逢常得在春先。
壽陽妝額嬌宮禁,驛使逢君寄隴煙。
范氏譜成知種美,宋家賦就使人憐。
有時紙帳偕君臥,知己相看韻較妍。
文宗看完,只管搖頭作圈,搖個不住。想道:「越中看如此奇童,方見得山陰道上,千岩競秀,萬壑爭流。不然,不但為本道所笑,即山川亦且笑人。」意欲舉筆加圈,見燭光不明。
將手去撮燭花,手疼一放,燭花竟拋在卷子上,燒得通紅,連連撲滅,只剩了兩頁白紙。文宗頓足太息,呆看了半晌,懊惱了片時,無計可施。忖道:「此子才高命蹇,為之奈何。只得把一首詩的未冠,做了第一名。以後胡亂填了,發到府間。折號出案時,諸綬是批首,南斌竟無名。南斌一氣,幾乎氣殺了。
想道:「諸綬既是第一,文宗之眼不差。難道我的卷子,休抹壞了。或者有割竊之弊,也不可知。」隨即到禮房去看新生的卷子,只見抄神童詩的也進了,抄千家詩的也進了,那不叶韻的、不成韻的都進了,愈加氣憤。忖道:「紅紗罩眼,顛倒豪傑,文場之常。但未有如此錯亂者。」又想道:「比如古時,唐朝應制,到天子殿前賦詩,那中狀元的詩,也不過如此。如今便考了案首,做了秀才,氣味也只有限,何況又抹殺了。」
愈想愈氣,悶悶的踱了回來。路中見街坊上有許多古畫攤著,立住看時,內中有一幅張仙打彈,畫得容貌堂堂,作張弓放彈之狀。南斌心中一時觸發起來,忖道:「文字功名,謂之韁鎖。
便成就來也不耐煩。古人中如班仲升,投筆封侯,立功異域。
那些吟七言做八股的酸學,究竟了老班,只好伸頸乍舌。何不如精習彈射,日後可以經文緯武,馳驟皇都。」就買了這幅張仙畫,又去買了彈弓,歸家走到書房邊,見窗前這幾株梅樹,開花過期,已將謝了。觸物傷情,因而哀哀切切的,哭個不了。
穎氏到書房解勸,越勸越哭。哭到三日,也還不止。穎氏對南暘道:「梅郎性癖耽花,向有癡情。今又因功名不遂,竟成顛子。倘有不測,你我何如?何不送他到南莊,舒暢幾時。」南暘甚喜,當日就著工人與書童,送南斌到南莊住下。此莊,周圍到是溪水,溪外是池塘,塘上一邊栽柳,一邊栽梅。牆門上有一匾額,是「小瀛洲」。進內一路,是曲徑花欄,處處有亭台點綴。周圍約有百畝之基,四時花卉俱佳,院子甚是精確。
畫堂前有一匾額,是「萬花谷」三字,前後俱有月池,池內種蓮花,池邊栽鳳竹。所以軒前對聯是:
竹影播疑君子至蓮香動似美人來
其餘花卉,因前七月二十三日,被浪水淹壞了些,不比已前繁盛。南斌到莊,把經書文字,置之高閣,單把古今的梅花詩集為一部,不時吟詠,俱依韻和他一首。名為《玉人樓》。
一面將張仙打彈圖掛起中堂,香燭供奉。除看花飲酒賦詩之外,就到後園學習彈技。如此多年,不知不覺,彈技竟精工矣。不料外邊世事變更,李自成把京師都破了。南斌也只是在莊快活,置之不聞。又是三年,彈技更精了。
一日,正值盛暑之天,南斌拿了彈弓,步出溪塘,意欲打鳥。見溪水清涼,就脫衣入水中洗浴。將身鑽入水底,躍了兩躍,竟變了一條金鱗。正在水中得意,忽有一群烏鴉,在半空展翅噪鳴。南斌惡其惡聲,水中一躍,變了原身,即上岸,持起彈弓,望空一放,那鴉兒竟打了落來,不覺徘徊自喜。未及穿衣,忽書童匆匆走來報導:「老主人來了。」南斌最怕南暘古執,恐有瑣碎之言,就一跳,跳入水中去了。南暘尋到溪邊,書童說入水去了。南暘吃驚,問故。書童道:「向來常常如此,不但熱天,即寒天也常要入水去玩要的。」南暘聞了,甚以為奇。隨即吩咐書童道:「外面新朝渡江,逃兵沿途搶掠,特來通知。如今會得人水,倒也放心。只是衣服銀錢,須要小心藏好,我即忙要回到城中去護家了。」南暘說完,匆匆而去。南斌在水底,句句聽見。就跳上岸來,穿了衣服,往前村打探消息。只見有逃難的男女,或躲在山灣,或逃在冷寺,紛紛的說道:張家婦人被逃兵點污,又擄他丈夫挑擔。李家女子被逃兵擄去,又搶他首飾衣裳。南斌聽了,忙回到莊來一看,忖道:
財物還可埋藏,這許多梅樹,逃兵入門,必然盡毀了,豈不是斷送了我的性命。只是不容他入門才妙。隨即備了百枚彈子,藏在腰邊。溪旁原有一株槐樹,枝葉森森,持弓攀緣上樹,躲在樹中。叫書童與工人立在樹下,不必驚慌。不多時,果然有一班來了。前面有一個執旗的,想是頭目。南斌在樹上,持起彈弓,狠狠一放,把那頭目的烏珠打出了,翻身倒地。一班人叫得一聲阿喲,只見又把一人,對心一彈,此人叫一聲阿唷,捧頭而跑。大家抬頭一看,只見又一彈打來,把一人頭顱打開。
說的遲,做的快,但見彈子從空中飛來,個個打傷,逃出去了。
南斌下樹,走出看時,見撇下一重擔。叫工人挑進莊中。解開看時,都是金銀首飾。將晚時,只見又一班來了,甫斌又忙忙上樹,打傷而去。又拾一擔羅綺衣裳。次早,只見又有一班來了,南斌又忙忙上樹打去,留下一個女子。問他,是前村柳莊閨女。南斌即著工人送還。逃兵過完,南斌反得了許多財物,不勝之喜。此後,只是澆梅、看花、賦詩、飲酒。光陰荏苒,又是初冬。一日登梅花樓飲酒,賦梅花詩,其題玉梅云:
分明數縷武陵霞,飛上枝頭散作葩。
寒透一身香特異,霜堆滿面色偏華。
其題白梅云:
冰肌本是粉和霜,又向瑤池洗玉妝。
讓雪三分應不讓,天香一段雪輸降。
其題紅梅云:
錦繡每從雲母綴,胭脂疑倩月娥搽。
桃姨杏姊難爭色,占得春風第一家。
正是賦詩得意之時,只見工人走上樓來道:「諸相公今秋中了舉人,有書送與相公。」南斌接看名帖,原來是諸綬。折開書來,上寫道:
二兄才高八斗,學足五車。九重丹詔,不日彩鳳銜來矣。蒼生久望,諒白雲留不住也。弟不才,繆叨鄉薦,將赴春宮。因企念弘才,敢邀玉駕偕往。臨楮不勝翹企之至。
南斌看完,忖道:京師乃皇都壯麗之地,久欲觀光,因恐父母羈留,不能如願。何不借此機會,竟赴京師,因而遨遊湖海,遍歷山川,亦丈夫之所為也。即便收拾回家,將諸綬手札與南暘讀之。穎氏聽見遠行,灑淚苦留。不料南斌來到梅樹下,大哭起來。南暘沒法,只得對穎氏道:「此去親近正人君子,強似在南莊癡憂,恁他去罷。」穎氏也只得依允。南暘與些盤費,穎氏又私與若干。次日南斌拜別爹娘,到諸綬家中,一同起程。二人路上豪情,不在話下。一月之期,已到京師。在試場邊,租一所雅房住下。南斌在寓半月,見諸綬只管埋頭讀書,豪無意興,心中忖道:何不移寓他處,可以縱意遨遊。幸喜父母所贈盤纏,約有百兩在身。當日即往天壇,尋一所雅寓。次日值諸綬出門訪客,寫字數行作別。
不肖一片野心,幾同狼子。而仁兄方且展摩鵬翼,睥睨鼇頭。恐災狂之態,有妨刺股。暫別數日,少縱狼心。幸勿見罪為感。
寫了,放於書案,收拾了自家行李,將寓門鎖匙,交付主人,竟移往天壇住下。自此以往,游遍京師諸景,暢懷飽目。一日,想道:聞得倉平州地方,自永樂皇造陵以後,共有十二皇陵,何不往彼一遊。因僱驢到倉平,出西城七十里,果然便是康陵。
下驢登陵一望,但見陵塚坍頹,樹木稀少,不禁連聲歎惜。正是:
金枝玉葉今何在?野草閒花滿地堆。
但見古來歌舞處,黃昏惟有鳥聲悲。
南斌看遍皇陵,又閒步再登,深入其中。見上面有一所大陵,兩邊梅花盛放。一見就如珍寶一般,急急向前細看。只見陵前,兩邊各有六株。梅乾有合抱之大,因鼎革以來,無人守陵,被雜兵採取為薪,將茂枝盡行砍去。幸樹大根深,從旁又生出小枝,開花正盛,格外芳香,比家下梅花不同。南斌忖道:
此梅新抽小枝,開花尚且如此,想當初原枝所發之花,不知怎樣香華,如何豔麗。自傷薄命,因而傷梅花之薄命。竟抱著梅花,號啕大哭。哭罷釋抱再看,見上面第一株梅花,分外繁華,就向前跌足,坐於樹下。只因悲傷太過,隱隱心疼,合眼片時,卻像對心刺一刀的一般,登時殞殺。但不知南斌殞殺之後,死活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