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風起潮湧大鬧閨房 喜地歡天脫去羈勒

  再說愛雲正講得高興,要想從夫婦不和家道不成這個害處上邊去感化她丈夫,且證明夫婦平權是個正理。這個當兒,不料外邊領進一個人來,說是頑軒太爺於昨夜十二點鍾忽然染了時疫,昏迷不醒,延至今日飯後壽終了。愛雲平白地得了這個凶耗,真同青天裡打個霹靂一般,頓時手足冰冷,哭得幾乎暈去。外邊婆婆本也曉得了,便進來勸住了哭,馬上喚了一乘轎子,打發她回去。也不用收拾東西,單跟了一個媽媽,淚盈盈的上轎而去。到了那邊,自然更有一番悲痛。固齊到了明天,自然也要去送殮,這也不必細表。
  誰知不到十天愛雲母親亦然得了這個症候,相繼而亡。此時愛雲心中真是痛不欲生 ,那種淚盡聲嘶的神情也不言可知 了。等到初喪已畢,愛雲本欲守過終七,怎奈這固齊幾次的催她回家,且又值端陽令節,不得已把父母身後事情稍為料理料理,便忍淚回來到了家中。度過端陽轉眼之間又是一個月了,愛雲想到父母雙亡,自己的身世又不幸遇著這樣頑固丈夫,不覺悲從中來,心酸腸斷,又不便放聲大哭,只得在暗中偷彈幾點酸淚,聊舒鬱積,也沒有什麼心緒去看甚書兒。一日午後無事,心中略覺舒暢一些,坐在外房,忽又聽得隔壁的琴聲鼓得甚是圓熟,便想起了隔壁張大嫂子,就是去年認識的錢家姐姐,學問很好,我與她又很為投機,現在正是暑假時候,何不去請他來頑頑。便教媽媽們過去相請,不多一刻果然來了。二人見面之後彼此敘了些契闊。愛雲又講了些父母病故的情形,張大嫂自然又勸慰了一番。後來愛雲說道 :「姊姊,小妹以前不能 進學堂的緣故,姊姊也曉得的。如今先父已經去世,小妹這夙願一定要去償卻了才稱我心,相煩姊姊同我做個介紹。」張大嫂道:「介紹是極容易的事情,但不知賢妹身上還有什麼阻力麼?」愛雲臉上紅了一紅,便答道 :「有是也有的,但虧得婆 婆待我又客氣又疼愛,想來還沒有什麼大阻力。」張大嫂聽了說道:「即如此,你且商量定了再講,好在開學的日期還早得很哩。待愚姊下回到來再與你定奪就是了。賢妹呵,凡人只要立志堅定,隨你什麼事沒有做不到的。古人說道,有志者事竟成。但願賢妹耐定心兒守著,遲早總得成功的。」隨後大家又談了些外面女學的景象,張大嫂便起身告辭。愛雲送出房外,正撞著固齊從外面回來。他見了是隔壁張大嫂,心中早有幾分不快了。等到愛雲回進房中,他便問道 :「這種不守女教的女 子她來這裡做什麼?」愛雲道 :「是我去請他來的。我和她本 來認識,來個把女友也有什麼了不得。」固齊又問道:「你同她講些什麼?」愛雲道 :「我打聽打聽她學堂裡的章程和開學的 日子。」固齊等不及她說完,便攔住道:「這些事你去打聽它做 甚?難道你也要想去進學堂麼?」愛雲此時沉吟了一回,便裝著笑容向固齊說道:「不瞞你說,我本已久有此心,現在請你寬假我一點。可憐我父母俱亡,求你依了我這一遭兒罷。讓我學成歸來懂得一些兒事情,也好幫你做一輩子人家,省得處處要累你,有內顧之憂。」固齊說道:「這事斷然不可。男人家內顧之憂也是分內的事情,所以女子便應該千依百順,討著些男子的喜歡。丈夫說怎樣便要怎樣,就因為是終身衣食都要仰靠著丈夫的緣故。你既然曉得我有內顧之憂,可見夫婦斷沒有平權的道理。你前遭兒說的什麼敵體等類都不過是一知半解,不識大體的說話。你怎麼不說那乾健、坤順、陽剛、陰柔的八個字呢?怎樣叫做剛健,怎樣叫做柔順?你且辨辨這兩句的滋味看,豈不是應該不平權的麼?」愛雲聽了說道 :「呵喲喲,你 這些話恰巧都是平權的佐證。」固齊聽了倒一呆,便問道:「怎麼反是平權的佐證呢?你且說來。」愛雲道:「這剛柔健順的意思是從男女德性上邊著眼的,並不是說的權力。就是從權力上邊說也是說男權應該剛健,女權應該柔順,並非剛健就是有權,柔順就是無權。你且把這四字去訓訓有無二字看,可訓得通訓不通。你不要單看了它是對待的字面,便混到別的對待字面上去。須知這剛柔同健順是平等的,對待字不比那尊卑貴賤的對待字,是帶有地位同階級的性質,可以分出大小高低來的。若論到男有內顧女當仰靠的一層,這正是數千年來從男女不平權上結出來的惡果,卻是大大的害處。你把這害處反當做公理,豈非又是倒果為因麼?你看那泰東西各國男女融融相敬相愛,沒有什麼淫奔仳離的事情,不都是享平權的幸福麼?」
  愛雲還要講下去,那固齊已是聽得不耐煩了, 便說道: 「你不要逞著這張利嘴咬文嚼字的,在我跟前賣弄。我是終不 佩服的。你不看見現在那些女學生麼,也是同你這樣的開口文明閉口平等,學了幾句口頭禪把男人看得如草鞋頭上的一堆糞土一般,要撇就撇,這種平權還了得麼。」愛雲道:「這不過因年紀太輕,道德同學問都沒有根底才沾染了這種習氣。偶然有幾個也不能就把女界一筆抹殺。」固齊道:「抹殺不抹殺我總不放你去。我且講段古事給你聽聽。唐朝不知哪代天子手裡有一個公主下嫁。臨別的時候,太后還再三叮囑,教她不要靠了皇家的勢頭把駙馬看輕,須得降心和氣為是。你想她是一個公主,太后還要這樣吩咐,可見得尋常的人還有什麼女權?」愛雲聽他講完,便又笑道:「你又來了,說來說去原是平權的意思。
  這些事情都因為中國人的心理不平得太甚。若論尋常的夫婦就說是男尊女卑,逢到大勢頭的女子,就看得她如天神一般,把個男尊女卑的局面顛倒反了過來,任憑弄得男權一些沒有也不以為恥。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也很多,這就是男權太重的報應,又是反比例。這太后賢明,曉得閨房之中有這等怪現象,所以叮囑公主行尊降貴,仍舊是要使他們平等呢。」固齊見自己引證出來的古事古語都被他駁得篇篇有理,不覺惱羞成怒,老大的發急起來了,便嚷著道:「橫也是你的理,豎也是你的理。
  你這潑辣貨,現在沒有進學堂已經這樣的放肆,還經得去進學堂麼?倘若放了你去,將來不知要鬧到怎樣的天翻地覆哩!」
  一面說一面還要指手畫腳的做出種種怪狀來,差不多像要用武的樣子。正在那裡啰哩啰唆對愛雲大肆咆哮,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:「固齊,你怎麼又在這裡同媳婦嘔氣了?好端端的人家常常提高了喉嚨大喊大叫的像個什麼樣子!還不走開!」固齊回頭見是母親,只好帶著怒容望外而去,一路猶是嘰嘰咕咕恨個不了。等到固齊走出,太太才回過身來要找媳婦卻忽然不見了,再找到裡房才見愛雲靠著妝台,坐在牀沿上在那裡揩眼睛。
  再表愛雲向來同固齊雖然爭論過幾回,卻從沒有哭過一 次。這幾天為了父母雙亡心中本來常常不快,今天固齊又鬧得太過分一些,所以一見婆婆進來不覺想起了自己母親,便忍不住傷心淚落。又恐怕被人看見,因此趁這當兒便一溜煙跑到裡房獨自個去掉淚。現在見婆婆找到裡邊,便揩著眼睛立起身來迎到婆婆跟前,勉強叫了一聲。要想再告訴一句話兒,誰知喉中已哽住了,倒反抽抽咽咽的哭出聲來。太太便好容易勸住了。
  隨後大家坐了下來,太太才說道 :「方才固齊和你吵鬧的原因 我在房外已聽了多時,大概情形我都曉得了。你所說的幾層道理倒也不錯。他呢,總是這副老脾氣,你也不要去恨他。但是我想媳婦的文才已經很有功夫,就是在家研究研究也好,何必定要去進學堂呢?」愛雲見婆婆問到這事,便想趁此機會稟明一聲罷,遂端端詳詳的答道:「婆婆,非是媳婦固執,實在因為學堂裡的益處很多,除了文學之外,其餘什麼女紅、刺繡、家政、姆教種種女子應該做的事情都有專科可以學的。媳婦因為在家的時節從小就喜歡看了幾本書,以致把這些分內的事情倒反拋荒了,弄得一樣兒都不會。現在想著了懊悔已來不及,所以要去學幾樣治家的本領 , 回來明兒也好替婆婆分一些力兒。本來今晚媳婦也要來告稟婆婆知道,請婆婆憐我愚幼,替媳婦作個主罷。」那太太見她這番說話講得很有道理,心中又疼惜又佩服,便答應道:乃此我問你公公去說,去看他的意下如何,再作道理。」愛雲便謝了一聲。一回兒已晚膳時候了,老媽子端進飯來,太太就在這邊同愛雲吃了,談談家常,直至十點多鍾才回房去。各自安睡不提。
  到了明天,太太把這事和壽卿一說,且將愛雲這番說話原原本本告訴了一遍,誰知壽卿倒滿口允許,且贊道 :「難得她 這般有志氣,也是不容易的,不過叮囑她不要去學那些不倫不類的打扮同女學生的習氣就是了。」第三天,愛雲得了這個信息好不歡喜,真可稱生平第一樁的快心事兒,便自到隔壁去托了張大嫂同她報好了名。回來再把一學期的學費自己籌好了,便慢慢的把書籍等類也收拾舒齊。等到七月初旬開學的那天,便歡歡喜喜辭別了公婆同固齊,一徑同張大嫂進這明強女師範學堂裡去。固齊到了這時也無可如何,惟有抱怨父母糊塗罷了。
  再說愛雲進了學堂,又用功又謙和,且她國文的程度本來已很高的了,所以非但同學都敬愛她,連幾位教習也都佩服。
  內中最歡喜最敬重她的,要算那校長兼充國文教習的沈振權師母。因她國文的月課考取過兩次第一,所以不上幾個月她的名譽已是鼎盛一時。她在這幾個月裡和了張大嫂、沈振權師母同幾個同班生等,凡是什麼遊藝會哩、天足會哩都去看過、聽過,就是自己學堂裡的學生演說,大家也請她上台去演說過幾次,口齒也練得很清利。真不知長進了多少,學識經過了多少閱歷, 況她的秉性又聰明,所以各樣進步都比別人來得更快。這還不足為奇。最可驚的她還有一樁他人所做不到的事情,她卻在功課之外忙裡偷閒不消幾個月已經做就,而且做得完完善善、精精密密,真所謂超超原著哩。究竟是件什麼驚人的事情呢?且聽下回分解。
  第四回加批
  張大嫂真是明眼人,知道她身上還有阻力。
  自家一知半解反說別人是一知半解,真是可笑。
  越是男權太重越多怕老婆的人,此理最為精湛,從來未經人道破。愛雲重重辯駁這一層,駁得最新雋有味。
  看不出愛雲倒很會拍馬屁的,對固齊說是省了你內顧之憂,對婆婆說是也好替婆婆分一些力兒,豈非都是馬屁輕?然而讀者不要單看她的拍馬屁,須要想想她為了什麼拍馬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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