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做生日雲棲設壇 發死昏佛龕看戲
卻說胡府自散米之後,已屆年節,外面各友都只顧了賬目,裡面各房只顧了熱鬧。咱一支筆也就記不了這許多,便記也只不過是賞燈開宴等事。也是部部書裡所有,人人心裡想得到的事。
惟慶餘堂裡看燈的一節,是從十三日上燈起,直至十七日落燈止,竟有舉國若狂,趨之如騖之勢。其實也並無別的燈彩,不過就是胡府平常所點的那些各種洋燈,以及琉璃做的葫蘆、蝴蝶、花籃等各式簷燈罷了,哪裡有外國水月電氣燈的明白如晝一般。這邊府裡的花園裡,也從十三日起,准外人進來看燈閒玩。這些城鄉人都沒見過,個個稱是星橋火樹,瓊字瑤台,盡人遊賞,高興的了不得。
裡面自十五夜元宵起,演了三夜堂戲。因班子好,便連落定了老太太做生日戲文。一等燈節落後,略養靜幾天,便先著甥王爺和香官帶領魏實甫、程馬雚、馮凝等,去到雲棲料理一切。
先收拾下十餘所起坐房間,預備居住。又排設起七個壽堂來。
分作七日。第一日,一個是文職三品以上官員拜賀的,一個是武職三品以上拜賀的所在。所請知客陪賓,多是三品以上。如來客是三品的,即請三品的知客。如來客一品、二品的,便請一、二品的大員作陪,以免拘礙禮節。還有兩個壽堂,是五品以下文武職官拜賀的。再有一個是候補選文武職員,一個是現奉差委之佐貳人員,均各有身分相埒的人作陪。第二天是各莊鋪號伙友作賀的日子。也分作七處,是絲、茶、鹽、錢、藥、綢、棉等業。第三天是應洋人作賀,也分七處,是英、法、德、美、日、俄、比七國。第四天是各衙局朋友,也分七處,是刑錢賬徵書教等一處,吏戶禮兵刑工六科書吏一處,各釐局司事等一處。第五天是憎道女尼等。第六天是親朋友戚。至第七天才是女眷作賀。
所以雪岩和三個兄弟及子姪輩,俱從第一日便到雲棲。裡面開堂慶壽,設筵演劇,殿上鳴鐃動鈸的,設放水陸大醮。頭山門外面,卻也搭起一台,開鑼演劇,做給地面上看。二山門內也是一台戲文,是演給隨來的客官以及轎班差役人等觀看。
裡面才是請來客看的。所演的戲,卻是裡外一樣的,裡面演什麼,外面也演什麼,以免那些人說好嫌歹的吵鬧。但是這雲棲地方,本來是清靜佛地,除去鍾聲梵唄,鳥語松濤,別無異響。
此番把裡外三台戲一齊唱起,那鼓樂之聲以及車馬節旄之影,早就散滿一山。這地方上人,便都當做神仙降臨了樣兒,個個攜兒挈婦,擠來觀看。
到了第六日上,老太太和各房太太以及小姐丫頭們出來,總共不下百餘乘大轎,並經統領撥營護衛出來。到了雲棲山門口,早就擠的人山人海。但見萬頭攢動,和嘖嘖稱羨的聲音。
老太太等轎子直從大殿裡穿過。到內堂下轎,先著丫頭們看定了房間,安頓下來。然後出來,率同小輩等,向各處禮佛畢,才回內院坐息。計所來的是四房四位太太,及螺螄、戴、倪、朱、顧、宋等姨,以及本房大、二、三、四、五小姐及二房兩位小姐,以及寶王官、蘭生等,及三房二子一女,四房炳生官及佳官等,俱各帶丫頭婆子,共有七十餘人,也就記不下許多名字,姑從簡不表。
這夜,殿上僧眾施放五方瑜伽燄口。裡面所有諸親友早就散訖,戲已停演。老太太因香官說連日的戲好,便高興起來,立時傳話下去,當晚重複開鑼,把三班戲子眷那頭等名角,並入一班,就在正壽堂裡登場開演起來。四下排設下筵宴,正中是老太太一席,左邊一席甥王爺兩口子,右邊是雪岩和陳氏一席,左排第一席是二房兩口子一席,右排第一席是三房兩口子坐了,左排第二席是四房兩口子坐了,以下便是戴、朱、倪、顧、宋各據一席,再下一排便是四房一總九位小姐、十位郎君,也是擺列各分席面坐了。每一席旁總有三四個丫頭站著伺候,斟酒送菜。滿堂裡燈燭輝煌,珠園翠繞的充滿一室。堂下演的正好,抑且座無外客,真個天倫樂事,莫過子此的了。
那戲班中有個唱花旦的金小翠,生的好一個檯面,由來演了六天戲了,出出都唱的出神。所以無論什麼人都單愛瞧他的戲。當第一天在內堂演劇的時候,被人傳說出去。於是外面的人都說胡大先生不公道,把好角色藏在裡面自己看,不放出來與人家賞鑑賞鑒。卻好傳到雪岩耳朵裡聽見,次日便著小翠去到二山門台上唱了一天,第三日又著去頭門台上唱了一天,第四天才回進來。昨兒又在二山門唱了會兒,輪當頭山門唱。因日間被雪岩傳了進來,便退下一日,待明日補唱去罷。 此刻正在台後閒看,被老太太看見,因贊道:「好個孩子,怎麼不演一出?」雪岩聽說,忙喊管班呈牌子上來,親手接了,請老太太點。老太太笑道:「這個也不用我點,只叫他把最擅長的唱來便了。」香官因出席上來道:「這小翠演的小宴甚好。
」老太太笑道:「敢便是楊妃醉酒麼?」香官道是,老太太因點點首道:「就小宴很好。」才出口一個「好」字,早有丫頭們一疊聲遞傳下去。
台上接應著,便把剛才做的戲半腰兒截住。手鑼響處,蕭鼓登場。只見繡簾一動,早有一個好檯面老生,扮了唐明王,攜著個千嬌百媚的楊玉環出來。老太太忙架起副老花大圈子的眼鏡看時,果然好個聲色,不禁點頭稱好。甥王爺早助著興致喝一聲彩。那些階下的小廝等,也就跟著一片聲喝起彩來。早有管家們捧著一盤錁兒和賞牌上來,滿台和雨點似的散去。那小翠兒越做越出神了,做那醉軟了樣兒,口裡銜著一隻玉杯,把腰兒軟扭轉來,便像身子是粉條兒做的一般。滿堂紛紛喝采不迭。連香官也都不拘禮數,喝起彩來。
老太太自是高興的了不得。等這出下來,便叫停演用膳。
因喚金小翠上來,仔細賞鑒了一會,問了些閒話。復又賞了個金錶,著他明晚再演。日間且到頭山門演去。話畢,金小翠退出,這裡也就用膳畢了。卻好外面的五方燄口也散了,便各自歸房安息。一夜無話。
次日,諸親各眷的女客陸續俱來祝賀,也就不下六七十人。
香官因今日是女客賀期,與自己沒相干,心裡捨不下不看金小翠的戲,便帶兩個小廝踱出頭山門來。看時,見滿台下烏壓壓的站滿了人,小翠正在登台演出《海潮珠》的戲。看那做齊王的小丑,是叫小貓兒的,正在奇形怪狀的裝做。因看自己沒得站處,又生的矮小,瞧不見,回頭見山門正中供著一座佛龕,裡面坐著一尊老佛,凸著肚子,對著他呵呵的笑。因笑道:「對不起,請開,借我坐一刻兒。」因對小廝們道:「搬開去,搬開去!」小廝笑道:「爺,這個菩薩不是玩的呢。」香官那裡肯依。小廝們拗他不過,只得一齊上去,七手八腳的把尊彌勒怫笑呵呵的扛下地來。早哄動了看戲的那些人,有的駭異,有的好笑,便覺哈哈嘻嘻之聲,震動天地,連小翠在台上望下來看見,也不禁抿嘴兒笑了。香官立在佛龕上坐下,正見小翠在那裡忍笑,早故意的一疊喝采叫好,遠遠的調情兒。惹的那些看戲的人連戲都不看了,只擠著回轉臉昂起頭來看他,你談我論的笑個不了。
早有老成的管家看家,知道自己是講不相干,只得進去把這節故事回上雪岩知道。雪岩不信,即著瑞兒出去看來。一時瑞兒回報,說:「爺真個把菩薩扛開了,自己坐在那裡呢!」
雪岩怒道:「咳,這畜生真太胡鬧了,快給我去拿他進來!」
正說著,雙子已早聽的明白,忙乘閒逸出。見大殿階下有馬係著,便不問誰的,解了一個跨上,一溜煙跑到頭山門口。
跳下來一看,見香官正坐在佛龕裡面,穩穩妥妥的看戲。忙跑近喊:「爺快下來,老爺出來拿你了!」香官聽說,嚇了一跳,疾忙跳下地來道:「這,這怎麼處?」雙子道:「快逃回家去的為是。」香官已是手忙腳亂,見雙子有馬牽著,他一腳跨上,向雙子手裡奪過鞭子,狠打一鞭,徑向人叢放馬跑去。那兩個貼身小廝怕有疏虞,連忙也解了兩個現成人家的跟馬跨上,隨後趕去。遠遠望見香官的馬在前,出躺子大跑,兩人高聲喊著,也不見應。
原來香官在前面馬上聽得背後馬聲人喊,只道來追拿自己的人,一發狠命的加鞭疾走。看看天色傍晚,猛不防草地裡飛起一隻老鴉,那馬一個眼岔,徑向義塚墳堆子裡亂喘進去。香官急收那催手時,那馬便應手豎起一個牌頭。香官叫聲不好,早已連人帶馬向墳窠籮裡滾了進去。
不知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說。正是:
富貴縱教人豔羨,驕奢何待鬼揶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