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擺體面連朝奉差委 剃眉毛拼命來哄堂
卻說那日雪岩在薈錦堂賞雪宴後,連日無話。
那甥王爺奉了舍米的差委,便在雲棲山門外立下一廠,著香官監視。又於本府左近設立了一廠,命蔡蓉莊和馮凝監視。
又向湖墅設一廠,命魏實甫監視。又江乾設一廠,命程▉ 監視。 自己卻得了個總理的名目。其實也不曾理得什麼事,倒作成了 那個魏實甫,自從湖墅設局起後,把米施捨一半,變賣一半,早弄下了好幾個錢,因便裝潢門弟,招留奴婢起來。那一派氣象,竟與對門借冠服的翁蓮生家相埒了。
一日,正在廠裡監視糶米施捨,有兩三個漢子爭多嫌少的鬧嚷不清,勢將和糶米的人扭打攏了。實甫因挺身出來彈壓道:
「什麼事?便胡鬧的這樣!」廠裡的人道:「他兩個前兒來, 說是一家有五口子,討了五斗米一個去。昨兒又來,卻改了個姓,說家裡有著八口子。他們沒察出,又給了他八斗一個。誰料他今兒又來,說家裡有十口子了,定要掮一擔子米去。被我們看破就是前兒來謊米的人,因此不肯給他。他在這裡硬要呢。
爺在這裡,請爺作主。」實甫因看著那兩個漢子道:「那個不興。便算米是該派舍給你們的,怎麼你家裡人一天便會多上這許多來?」那漢子哼了一聲:「爺也替我少說罷了。咱們家裡生來是幾口子,正是幾口子,咱渾家又沒去開門養漢,那裡便一天會多上許多人來?」實甫道:「那我不管。你前兒已來要了這許多米,隨你幾口子,一天兒也吃不了。怎麼今兒又來要米,這可不是胡鬧嗎?」那漢子道:「爺省嗎,咱們要去的米是一家幾口子一粒粒分著吃下肚子去的,不比似爺,拿了米去變了錢……」正說著,滿廠子討米的人都哄然大笑起來。廠裡人只面面相窺。
魏實甫那裡下得臉去,便氣漲了,大叫道:「反了,反了,左右快給我拿下!」廠裡人初猶不敢下手,當不得那漢子兀自挺撞不休,左右只得用權拿下,當場交與地保管押起來。這一下子不打緊,倒把滿廠子討米的人激變,吶一聲喊,一擁而上,竟不由分說,把廠裡的人不拘上下大小,抓起便打。有些乖巧的,卻只顧儘量搶米,把一廠的米搶的淨盡。魏實甫見勢不對,忙乘間走了,待奔入城去告救。
到得胡家,便著管家入去通報。不一時雪岩出來。實甫搶先謝罪,並把剛才索米滋事的一番情節回明了。雪岩若無其事,說不妨事。一面教人拿名片去縣裡把人放了,一面教把甥王爺請來商酌其事。
一刻,甥王爺到來,雪岩接見。因問這幾處廠裡怎樣。甥王爺道:「別的也沒什麼,只是這些討米的人太貪心不足些。
今兒去了,明兒又來,甚至一日來兩三次的也有。強的得了米去還吃不了,拿去變錢,弱的卻連一顆兒也吃不到口。便是這個,須得計議個妥善章程才是。」雪岩點首道:「這也不但此,便是司事吞吃的,我也打量著有了許多。那裡有一半兒真散給窮民的!別的不問,便是蔡蓉莊一個兒,也舞的弊不少了。他前兒替我買的那些古畫骨董,昨兒王六先生看見,說全是假的呢。」
魏實甫聽了這話,猶如頂上打了個焦雷。待替蓉莊迴護幾句,一則見自己破綻,說也無益;二則恐搭一句牙,又疑到自己身上來。因便落得緘默。
雪岩又道:「便前兒那只鴨爐子,顏庵替我做下價,教芙明去買來的。那裡知道昨兒客來,我興抖抖的喊人捧出來給他賞鑒,誰知道他才看一眼便還的,點點對對說是在惠泉山茶會裡親見顏庵拿五十吊錢買的。你說,怎麼後來又會落在那什麼趙懷寶和來柔卿的手裡。這還不是舞弊麼?好,他也占的我的錢。有了,你們對他講,教他兄弟兩個家裡去享幾年子小福去罷。這裡廠裡,便著程▉進來辦理。所遺江乾一廠,著乃鑫、乃鋆兩個孩子辦去罷。」這話一說出口,早有人飛報蔡蓉在、程馬雚知道去了。
這裡雪岩因笑問魏實甫道:「你瞧,我歷來去留朋友的事件,辦的公不公?」實甫只落得滿口恭維,再也不敢多說一字。
雪岩忽記起一件事來,國向實甫道:「我忘了一個大功的朋友。
」實甫道:「敢是說尹芝先生嗎?」雪岩道:「他倒和我信札常通的。就是前兒監假山工程把作的,那個叫什麼捷三,那人現在哪裡去了?」實甫道:「這便是郭連元,一月前已蒙東翁大先生恩薦,到左宮保大人營裡去了。」雪岩撚鬚道:「喔,郭連元便是捷三,這就罷了。我先還當是兩人呢。」還說:「連元已受抬舉了,卻沒有好處到他呢。」說畢,呵呵大笑。
卻好管家進來,報說程馬雚來了。雪岩傳命請見。程馬雚入來。
相見禮畢,遂依次坐下。開口便也告了一番米廠的難辦處。雪岩道:「那就該著實定個妥善章程下來才是。」程馬雚道:「章程也算妥善了。江乾一廠是分為兩局的,一局專發憑票及填明姓氏、年貌、里居、口數;一局專憑票給米,對驗年貌,有不符者,即扣留不給。那裡料他還有法子,把憑票改大了升斗領去,次日又來發票局裡領票。今兒是本色臉兒,明兒他便打上些顏色,裝做病了的模樣,教人認他不出。甚至今兒髭鬚的,明兒把髭鬚剃了再來。」說的雪岩大笑起來,因道:「這剃髭鬚的法子倒也想得極通,咱們何不就仿他的法子,每一局裡派下四個待詔,索性限定三天散訖。每人都給五斗米一個,凡已得了米去的,把他眉毛剃去,做了記號,那他第二次再來,便一望而知的了。」甥王爺拍手稱善,因便吩咐管家傳諭各廠,照此辦法行去。
這裡雪岩因湖墅鬧了事故,想魏實甫再去時,定要吃虧,因復改章。蔡蓉莊所遺一廠,著甥王爺和馮凝兩個辦理,復命乃鑫、乃鋆
兩人襄理。江乾、湖墅兩廠,命程馬雚和魏實甫對調,各廠再添發五百擔米一處。各人領命,便都出來,各自照辦去了。
過了三日,平安無事,大家便都陸續到來銷差。蔡顏庵和蓉莊兩人,便也入府告辭回籍。蓉莊卻留贈一柄親手鎸劂的象牙折扇骨子,上面套的扇面便是顏庵畫的。後來胡氏中落後,這扇被人偷出去賣,還值了五十兩紋銀,可見蔡氏兄弟的手段也就不平常了。
又過了一天,不料這些窮民被剃了眉毛,都弄的不像個人了。起先因要這五斗米,權且忍耐著,聽他們剃去。此刻見米也散盡,又是年關到了,正沒法子弄錢,卻好剃去了眉毛,便在這眉毛上想法子。依舊是湖墅裡那個漢子為首,對眾人道:
「胡大先生有錢,舍這許多米,那裡管是誰得了去。前兒那魏 家小龜子吃我罵走了,他還沒剃咱們的眉毛。如今換了這程小子來,他替魏小子報復,剃咱們的眉毛。難道是地皮上的草嗎,隨他割去罷了?可知咱們身上的一絲一發,都是父母的遺體,那裡好毀傷了一樣?何況眉毛是一個人五官裡最要緊的物事,吃他剃了去,你們不到毛廁裡自己照瞧,還像個人嗎?」眾人道:「這也沒奈何,剃也剃去了,還講什麼?」那漢子道:「論理,干我什麼事,我也沒吃他剃了眉毛去。若剃了我時,我可有飯吃呢!」眾人都道:「正經我們合詐他去,可去得麼?」
那漢子道:「去得去不得你不(甭)問,只問你們敢去不敢去。」眾人都一片聲拍胸道:「去,去,去!」那漢子跳起來道:
「既這麼著,快把我的眉毛也剃掉了,我替你們出頭去。」真 個便有人把他雙道虯眉一齊剃去,便率著一干人,可有三百餘個,徑到胡府門口來。
一到門口,便發聲喊,一擁入去。把門上人嚇了一跳,忙出來問什麼事。眾人一口子叫:「快把程小子和魏小子兩個交出來,不干你們事。」門上人再欲問時,一眾人已蜂擁而入,在大廳上鼓噪起來。雪岩正在大花廳上延碧堂,和程馬雚、馮凝、魏實甫、謝芙明等講話。突聞外面人聲鼎沸,當什麼大事,忙著瑞兒出去看來。
瑞兒領命出來一看,見滿廳都擠滿了人。因站在高處喝道:
「老爺有話下來!」眾家人聽說,忙東攔西阻的教他們止聲。 好一會子,才漸漸把聲浪平靜了下去。聽瑞兒高聲朗朗的問道:
「什麼事?好好的講來,咱替你們回上去,再做理論。」那漢 子挺身道:「你家大人舍米給咱們窮民吃,原是行的好事,怎麼叫這兩個狗男女出來苛刻我們,還把我們眉毛剃了去?如今沒的說,米我們去買來還你,你只把我們眉毛還來。不呵,教這兩個狗男女出來,吃俺也把這毛拔的一根不剩,才罷了手!」
瑞兒道:「這不乾兩位師爺事,原是咱老爺出的主意。」
那漢子道:「噫,好嗎!」因指著那上面的御賜匾額道:
「你不自己瞧嗎,什麼叫樂善好施。你們施施米,把人眉毛剃 了,叫人一世不得好日。這還是樂事嗎?善事嗎?」一個道:
「哼,老哥,你知道什麼,這匾原賜的是『勉善成榮』四個大 字。後來換了這個,你怕還不知道嗎?」眾人便都哼個不住。
瑞兒道:「住了!咱問你到底鬧些什麼?待要怎樣?」那漢子道:「咱要眉毛還來,要什麼呢?」瑞兒道:「哼!你昏了頭了,也不看清楚了什麼地處,這裡敢是你們訛詐得下的地方麼?」那漢子道:「咱怕什麼,砍了咱的頭,不過碗大那麼一個疤,你家有勢耀,叫你那大先生出來講話。咱不耐煩和你這小狗奴才吵嘴!」瑞兒見彈壓不住,只得走下地來,進去回雪岩去。
這裡管家等見用勢不得,便做好做歹的開導他們說:「咱府裡沒有講不了事件。不要只一味子胡鬧。你們無非為剃了眉毛,聽了講,說不得好日了。憑在咱身上,替你們回去,給些錢,你們做生計去,也就值得了。」眾人見說出一個錢字,便都軟了下去聽講。還是那漢子說:「既爺們這樣講,是了,煩你把這番苦衷回上去。說咱們也是出於無奈,才來驚動府上,一切總看過一層。我們總是愚民,不知道禮節。明兒上面有話來,煩你傳喚一聲就是了。」正說著,甥王爺頭戴一頂紅絨纈拉虎皮帽,平金壽宇圖四方馬褂,泥金黃一股原袍子,腳下一雙粉底京靴,腦後拖著大辮,額前綴著珠圓帽花,眉似籠煙,目若點漆,頗有種英俊氣象。一手籠著馬蹄袖兒,一手握一管 京八寸的荷包煙袋在嘴裡吃著,出來站定。先把眼光向人叢裡溜了一轉,猛可地把雙眉豎起道:「出去!站在這兒管甚麼事?
」早有管家們過去好說,將他們一干人攔出階沿下去。甥王爺又看了一眼,見眾人額上都光禿禿的沒了眉毛,實在不成個人相。心裡好笑,面上卻愈板將下來,回頭喝問管家道:「怎麼還不攆出去,待怎麼樣?」仍是那漢子出頭,撲地先跪在甥王爺面前道:「小人們那敢怎樣,只一世不得好日了,求爺體恤下情,代小人們作主。」甥王爺道,「哪有這話!我對你講,你若說是來求周濟點兒,倒不值什麼。你若竟說是糾眾索詐,你可知道王法麼?」因回頭向家人道:「你們向賬房講去,叫酌量著周濟他們幾吊錢就是了,出我的賬。」眾家人一片聲答應個是。那漢子帶著眾人,都如山角崩的磕下頭去。甥王爺也不理會,竟掉頭走入裡面去了。
這裡由賬房裡的酌量每人發給了五兩銀子一個。賬房先除了九扣,管家們又扣下了三成,那漢子吃沒了一半,到得那乾人手裡,只得幾錢兒一人了,也就罷去不提。正是:
法如無弊皆安化,人若有心不濫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