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擲果誤投懷王爺涎臉 看花齊拍手公子開心

  卻說偶兒散步走入芝園,一看果然好個景象。只見橋橫玉帶,庭繞珠欄,那高高下下的花木,都變了萬枝瓊樹,一座大假山也成了冰岩雪山獻,一派的雪光,耀得眼光都酸了。心裡想道:這好的地方,怎麼也不請太太來逛逛,可不埋滅了景物?
  因見去延碧堂的石橋旁兩株梅花開得極盛,便想去折一枝來。
  無奈那橋上鋪滿了一寸光景的雪,走不過去。
  呆看了一會,忽想:「這個雪,原是天上落下,乾乾淨淨的,便踹過去,也攪不壞鞋子,怕什麼呢?」想著,便一手提了手爐子,一手扶著欄杆,款步走去。那欄杆上的雪,本來是粉薄的,扶著還不覺冷。偏那石橋上雪,厚的足有一寸,一腳踹下去,早把他的一鉤纖筍陷的沒了影兒。欲待不走過去,又捨不得那梅花。便蹙著眉兒,不顧好歹的踹了七八步,便走過了橋去。
  看那梅花真開的可愛,卻被雪壓著,垂下枝來,似有意待人來折他似的。因便把手爐子放在樹根雪地下,把手來折這梅條。才用手一攀,那梅梢上的雪,早和粉團兒似的滿頭滿臉打將下來。忙別轉臉兒,挨著冷,拗了一枝在手。回身用帕子拍去了身上的雪花,去提那手爐子時,見那一塊玉似的雪地,卻漾了一個大窟窿,不禁吃吃地暗自好笑。
  待望延碧堂的石台上走去,只見前路茫茫,一白無際,幾無插足之地。看還是綠暗瑤廂近些,便踏雪徑向延碧堂右邊石欄上繞來。走上石砌,便向卷篷下站住。低頭看那雙鞋兒,已和凌波的羅襪一般,早把腳尖兒凍的疼了。便暗自埋怨,想把鞋兒脫下來烘烘乾,又怕這裡有人撞來,走不去。便打定主意,忍著凍,提了手爐,執著梅花,轉過延碧堂後,向鎖春院走來。
  進門一看,見沒有人,便入左邊房內,看有現成鋪設著一張美人榻子,並立著一面大著衣鏡。因先自照看,見自己的臉兒白嬌紅豔得和梅花相似。顧影自憐了一會,便向美人榻上坐下,將梅花放在枕邊,就把那雙小鞋兒褪下來,向手爐兒上烘了,便盤膝兒坐著,等他燥來。
  看看窗外面一對孔雀,在那踱來踱去的,側著頭只是看他。
  見榻幾上有一盆子香櫞擺著,因隨手撿了一枚兒,照准那只看他的孔雀打去。猛聽啊嚇的一聲便不響,忙從榻上站起來看時,卻不是孔雀叫,是一個人捧著臉兒,在游廊上站著揉痛。偶兒慌了,忙問:「誰吃我錯打了?」那人聽說,把手放開回轉頭來看時,偶兒不禁吃了一跳。原來那人不是別個,便是大家叫他甥王爺的便是。
  他因愛這一對孔雀,不時走來看他。今兒進來,可巧吃偶兒打了這一下。正待發作,瞥回頭見是偶兒,便把一腔火丟向爪窪國去了,因笑嗔道:「好嘛,誰教你到這裡來玩的?」說著已走進房。偶兒穿鞋不迭,便笑跪在榻兒上磕頭央告。甥王爺看他可愛,便一榻兒坐將下來,一把摟住道:「你往常做得那麼樣規矩,今兒可在我手裡!老實向我說,你大早起到這裡來,和誰睡著?」偶兒被他這樣一說,不禁急的臉紅道:「王爺也會得取笑兒,回來不要給人聽見了,當是真呢。」甥王爺笑道:「真假我不問,快把嘴來,同外國人的親呢親呢罷了。」
  正在玩笑之際,忽前面有人喚香官。偶兒忙推開他道:「快,大少爺來了。」甥王爺怕真有人進來看見不雅相,便放了偶兒,笑嗔道:「好,你不依我,回來我和你算帳!」偶兒紅了臉不理。一面忙穿上鞋兒,站下地來。對鏡子理理髮鬢,把帽子整了整。自覺滿臉都是羞紅,熱灼的了不得。因仍把梅花拿在手裡,籠了手爐出來。卻見甥王爺尚在前面游廊,同著一個老婆子向延碧堂走去。便站住一步,讓他兩人遠去。便從延碧堂後面,轉向綠暗瑤廂裡出來。
  卻好在游廊上與那剛才同著甥王爺走的那婆子撞著。近前一看,卻是大揚州房裡的婆子,叫倪嫂的。見他穿著一件元色羊皮背心,下面寶藍褲兒,烏蓬頭鞋,高插一技金耳挖,卻把兩隻手都叉在背心裡面,俏角角的走來。看見偶兒,因問道:
  「姐兒,你看見了香官沒有?」偶兒搖首說:「我沒瞧見,你 問他什麼?」倪嫂見問,因向四下一看,見沒人,因低聲道:
  「剛才老爺在吾們太太那開會,你們太太說,要替老太太做生 日了,著吾喊大爺去來,吩咐他話。吾到得大爺住的那個帶青山館去說,那批丫頭子也不知道作甚的,概吾玩,說:『大爺鞋子是在牀前,那人卻不知道那快去口留。』吾可不能這樣的回上面去呢,我所以來找他。卻滿園子喊轉,也沒得。這是甚麼講究?」偶兒笑笑不語。
  倪嫂又四下看了一看,伸手握著偶兒的手道:「你可真個不知道嗎?吾告訴你來,可不要對人家講去。吾聽他們說,大爺合四太太房裡的胡嫂有得交情呢。你可聽得說沒有?」偶兒不禁縮脖子一笑,吐吐舌道:「哎嚇,咄咄!醜死人了。可真有這事嗎?」倪嫂道:「怎麼不真?他天天這個樣,晚晨睡覺,把雙鞋子擺在牀邊,他人便到對過那個亭子上去,乾這個把戲去了。」偶兒只一味的憨笑,不置一語。倪嫂又笑道:「姐兒,你看吾比那胡嫂怎樣?」偶兒忍不住嗤的笑了,怕他厭煩,便一手甩脫了,奪路走去。
  剛走出園門,迎面見香官從對面宅門裡帶著兩個小廝出來。
  頭上戴一頂拉虎皮帽,上面綴一顆大紅絨球,面前綴一粒桂圓大的珠子。身上著一件蜜黃開氣袍。罩著一件天青團鶴四方大毛出風馬褂,腳下登一雙薄底靴兒。越顯得面如傅粉,目似點漆。偶兒忙上前請個安道:「老爺適在寶香樓等爺呢。」香官點首道:「我去過了。」偶兒道:「那麼倪嫂還在園子裡找呢,爺這會子到那兒去?」香官笑道:「你干你的法,管我什麼!」
  偶兒便低下頭,待自走去,卻被香官一手攔著道:「你惱了嗎?
  」偶兒抬起頭,見他滿臉都堆著笑容,因道:「我末,那裡敢惱爺呢!」香官因順手把臉上撫了一下。不防那兩個小廝,都一片兒喊聲「噎好」。偶兒不禁滿臉都紅了,從香官脅下奪路奔入宅門去了。香官因笑著回首看看兩個小廝,笑嗔道:「怎麼在家裡也這樣的胡鬧起來?」那兩個小廝都只縮著脖子,格格的笑。香官便不再講,放步向甬道上出來。
  到大廳鬥門口,略站一站。那兩個小猴兒,早哼麼哈六的喊伺候出去。香官隨後出來,見兩旁的管家都站班伺候著了,一排兒上來打千請安。香官略一點首,因問馬備了沒有。那些管家一疊聲應道:「備下了。」香官便不再問,緊步兒走出大門。天井裡早有兩個馬夫,夾帶著一個雪花兒馬等著。香官一躍而上。馬夫送上鞭子。香官把踏凳一扇,那馬兒便得得地走去。那兩個小廝也忙各上了馬,隨後趕去不提。
  卻說雪岩等一干人從老太太那裡請安下來,便都約在園裡大假山上賞雪。早有丫頭們上去,把冷香院及芸錦堂、影憐院等處都鋪設定了,打起地爐。隨後雪岩及諸姨並三房六口子及甥王爺俱到,便一齊擠在薈錦堂裡。早烏壓壓的滿地都站了人,幸而椅座尚多,便各依次坐下。子是先計議,老太太的生日當如何做式。大家也都沒甚主意。還是螺螄說:「老太太有了年紀,理當替老太太做些功德。不如做堂水陸大齋。再當此隆冬天氣,施捨些米的為是。」雪岩說好。甥王爺卻說:「舍米果然是好,當我來替你們撥發。但老太太大慶,親戚家知道,總要來賀喜的。也得設個壽壇,唱幾本戲,才像個樣兒。」雪岩道:「這也不錯。」螺螄道:「那麼我已著香官去雲棲吩咐設壇去了怎麼呢?」甥王爺道:「那麼便在雲棲唱七天戲,設七個壽堂,開七天賀,也沒有什麼。」螺螄未應。雪岩道:「就這樣也很好。」因問三個兄弟意見如何?那三位本來也不十分管事,都說甚好。子是便照此定了主意。一面吩咐外面去定戲班,一面請甥王爺去酌量辦米施捨。這裡便大開筵宴,一齊坐下席來,且暫按下。因這番舉動,有分教:
  且上園亭開雪宴,預傳鼓吹到雲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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