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造鏡檻豔奪烏銅屏 纏蓮鉤春在紅芸院

  卻說小廝報說雪岩來了,眾人迎出假山洞來。見他用兩個小廝扶著,輕裘緩帶的款步到來,果然是好個從容模樣。一面走著一面看。那座石橋是蓋在水面的,兩邊卻不用扶欄,曲曲折折的通入洞去。上面那假山石子都做得奇形怪狀的直撲下來,離橋面只不過恰恰一人高的地步,下面一泓清水映著山石,青的和錠花-般。再有許多翩翩雅度的名士站在石橋盡處迎他,便彷彿自己是個神仙洞主的一般,心中很覺歡喜。一過橋來,便和諸人接見。談笑之間,山洞俱作甕聲。因問蔡蓉莊道:「這洞可便叫做懸碧?」蓉莊指著橫面一個石洞道:「懸碧是在那邊過去,此處就叫皺青洞的便是。」諸名士都道:「好個『皺青』兩字!」
  於是雪岩命蔡蓉莊引道,從右首石道上轉去,便是剛才蔡蓉莊指點有那「綠天」兩字的懸碧洞。雪岩四下看轉。競是無暇可指,但只是點首不已。蔡蓉莊和魏實甫、程馬雚、馮凝等都覺頭上插了紗翅的一般,十分得意。
  轉向西首山嘴裡轉去,見鳥道暗處,開著一井,四邊圍著石欄,做成了方池的式樣。卻用一支銅管,一頭放入井內,一頭從山壁上直盤上去,也不知道是什麼用處。雪岩回問蔡蓉莊時,蓉莊且不回答,徑引著轉出鳥道。見是一個奇壑擘成的大洞,四面峭壁嵌滿了碑跡,頂上面都有石乳累累下墜。還有泉水從石乳上潤下地來,一滴滴作響。眾人方知那銅管的用處,是仿那過山龍樣子造的。因問:「這裡光景便是『滴翠』了?」
  蓉莊稱是。雪岩點首道:「這才算人力可以奪天工了!」
  再轉入西去,卻是一帶暗道,黑不通光。走五六步,轉過一角,才有一線光亮從頂上透下。迎面有一扇石扉掩著。蓉莊上前開了,頓覺別有天地,與各洞不同。靠西危巖下起造了一所半邊跌角的樓閣,那樓卻望石洞上直穿上去,望不見頂。下面立腳是青石鑿成的平台,圍著紅欄。那窗楹都用狹長式的,嵌著一色藍玻璃,便彷彿是神仙家的丹房。階下種著一株六尺多高的珊瑚樹,寶氣耀滿一洞。再有一隻白鶴,躲在山石背後,在那裡偷看人。蓉莊早先上前去,把那閣門一齊打開。眾人打眼望去,見那閣子卻又是四面開門的了,那面也有一株珊瑚樹,長短相似。階下也很覺寬空。也有一隻鶴、一群人在那裡。
  「至走入閣內看時,方才明白,原來這閣子的兩面轗壁卻是兩大塊鏡磚做的,把前面的欄杆山石樹木門窗都映入裡面,便和四面開窗的一般。看那山色,越顯得黛綠相映,如同美人新妝似的。因名這洞叫做「口虐黛」這閣便名做「鏡檻」。
  雪岩左顧右盼的賞鑒了一回,想起隋場帝的烏銅鏡屏的豔事,便不禁魄蕩魂搖起來,因道:「這園里數處,要算這裡絕勝了。」因問:「這樓上去是通哪裡?」蔡蓉莊道:「便是冷香院的後軒平地。打前面出去便通水木湛華的游廊。」雪岩因問上面幾處卻題了什麼匾額,那跟著的兩個抄吏忙呈上冊底。
  雪岩接來看時,見取的名目卻用院子,又彷彿似隋揚帝的十六院的一般,暗自屈指一算,恰恰連內裡住院,剛正十六所院子,只少了一座迷樓。但是大太太住的那座百獅樓,五花八門,曲折無窮,也可謂工力悉敵的了,想到此處,不覺一手拈著髭鬚,滿面都堆下笑來。因吩咐小廝們傳話出去說:「午席便這裡開下一桌,冷香院一桌,餘多的便薈錦堂、影憐院兩處分開了就是。」眾小廝一片聲答應了是,早便退了兩個出去,一個叫做瑞兒,一個叫做雙子。
  程馬雚本來知道這兩個乃是胡雪岩最得意的小廝,穿房入戶,沒一處不到的。程馬雚因受吳美兒之托,便留心。他兩個出去,自己就推做解手的模樣,丟下眾人出來。向遠一望,只見那瑞 兒和雙子兩個站在橋亭上,望那池子裡看著笑。
  程馬雚慢慢地走到背後,笑問道:「你倆個在這裡做什麼?」
  瑞兒回頭見是程馬雚,因指著池子裡道:「你瞧,這池子底裡怎麼會得和鏡子一般,晶汪汪的?那金魚兒游著不好玩嗎?」程馬雚道:「這池子本來盛不滿水,前兒你老爺吩咐下來,是魏師爺想這法子,用點銅做了底,所以才貯得這樣滿的水。」雙子道:「那麼這金魚兒又是那裡來的呢?」程馬雚道:「這是我去辦來的。這池子裡五寸長的共有二百頭,三寸長的有四百頭,你瞧放著還看不見魚。」瑞兒道:「你買這許多魚也不給我們兩個玩。」程馬雚笑道:「你愛這個容易,明兒我去買些來送你。
  只是我要托你們兩個一件事兒,不知道你們可肯不肯?」雙子笑著,吐吐舌頭道:「好嘛,魚沒送到手,便要托我們事體了。
  」程馬雚也笑道:「這不是這麼講,便不托事兒,你要兩個魚也不值什麼,難道一定要送了魚才好托你們事兒?這魚算什麼?
  你只要替我講句話,明兒你要什麼我都依你。」雙子因向瑞兒道:「你不響,聽他講呢!」
  程馬雚因四下看看,見沒人,便扯他兩個向橋欄上坐下道:
  「吳姨太太院子裡你可進去麼?」瑞兒道:「我們這裡的姨太 太沒有姓吳的嘛。」雙子也一樣說。程馬雚道:「那麼光景你們叫太太的了。」瑞兒道:「太太是姓陳呢!」雙子笑道:「呆嗎?嫁了我們爺,自然是姓胡了。」程馬雚道:「不是,不是。」
  因不好講得螺螄兩字,因道:「那麼總是姨太太裡面的了,你且把各位姨太太的姓背給我聽。」瑞兒笑道:「這就難了,我也背不了這許多。」因屈著指頭道:「哪,一位是戴姨太太,是現下在那裡纏足的;一位是朱姨太太,是紹興下方橋朱郎中的女兒;一位是寧波的周姨太太,還有一位叫宋娘子,還有顧姨太太、倪姨太太,蘭溪姨太太、福建姨太太、蘇姨太太、大揚州姨太太、小楊州姨太太,還有角落頭姨太太。」程馬雚笑道:
  「怎麼叫做角落頭姨太太?」瑞兒笑道:「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講究。」又道:「是他住在一個角落頭的一所院子,人家都叫他角落頭姨太太的,想來就是這個緣故。」雙子在旁聽著,早格格地笑個不了。
  程馬雚道:「那麼他敢是姓吳?」雙子道:「不是,他是姓郭。」瑞兒把手一揚,佯嗔道:「皮呢!」雙子還自笑個不了。
  程馬雚沒奈何,只得硬著頭子低問道:「可是他們叫他做螺螄的那位姨太太?」雙子急掩耳道:「放屁,放屁!給老爺聽見,可不要一頓兒活活打死!」瑞兒道:「你末,背地裡講講怕什麼來?這樣大驚小怪的,倒要給人聽見呢!」程馬雚笑道:「到底瑞兒好,沒孩子氣了。歸根可是不是?」瑞兒道:「你說的那位麼,他是我們叫太太的。」程馬雚道:「那麼你怎麼說姓陳?
  」瑞兒道:「姓陳的是正太太,不是這位太太。」
  程馬雚道:「那不問了,我托你便去這位太太面前通個信兒。
  說他有位姑娘,叫做美兒的,便住在這裡後門口轉彎的衖兒裡。
  說帶個信望望他,出府去的時候,請他過去談談,別的也沒什麼。」瑞兒道:「這個容易,回來我看見我姐姐,叫他說聲起便了。」程馬雚道:「你姐姐是誰?」雙子道:「他姐姐便是眉兒濃濃的,笑瞇瞇兒,鵝蛋臉兒的偶兒。」瑞兒嗔了一眼道:
  「偏你有這許多講說!」因回頭向程馬雚道:「我有數了,明兒給你回信。魚可不要賴了。」程馬雚連連點首,見背後有人走來,三人便自分手。
  瑞兒和雙子兩個,便一溜煙向延碧堂石台上跑過。出園門,一直對衝,向北便門裡跑進去,大廚房裡喊了擺席。一面叫雙子去外面吩咐管家們伺候開飯。自己卻整整帽子,抖抖短衣,向園門對衝那朝西的牆門裡走進,是一帶左右坐廊的甬道。正當開飯時候,丫頭們都在各房伺候,自不出來。便在腰門口探望了一下,見也沒有人出來。心想進去,也沒有什麼正經事兒做個引子。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便打疊起一副正經臉兒,低倒頭頸,順便向戴姨太太住的紅芸院來。徑從備衖裡左首小牆門內走進,便是紅芸院的後軒。進門,見居中垂下軟簾,裡面靜悄悄地,略有些腳步聲和呻吟苦楚的聲氣。因向門簾縫裡一張,見左首房門口站著幾個丫頭,在那裡望房裡看。
  瑞兒悄悄地踅向左首玻璃窗外望去,見遮著一帶粉紅繡花的窗幃。從隙裡望去,見是兩個丫頭夾扶著戴姨太太,在圓桌邊四圍轉,蕩圓圈子。心裡知道是剛用畢飯,又纏緊了足的緣故。
  原來男女平權之風尚未行到中國,故胡宅的纏足是一樁極考究事,家裡有一個大腳的,便以為恥,竟不知萬國九洲什麼叫作天足世界呢!所以一個個連太太、小姐以至丫頭,都是纖不盈握,娉婷可愛的。這胡大先生又要精益求精的考究,務必要那雙腳尖兒瘦得如一支筆頭兒似的,才合他的心意。這戴姨太太本來是與朱姨太太並寵的,因要占人頭地一步,所以分外的用心在這一雙小腳上,專門僱下兩個老媽子給他纏足,已經小的不過三寸了。因布條子纏不緊,用白紡綢扯成條子,拿來纏著,便覺又薄又軟。纏緊過之後,一定又要走他鬆來。痛了走不來,便叫丫頭們夾扶著走,兩個一班的輪流扶攙,走鬆了再纏。夜間疼的了不得,只把那雙小腳擱在牀欄上養力。後來果然纏到要人魂奪人魄的地步。這大先生愛的如香枕兒一般,不忍暫時釋手。那兩個婆子都得二百塊錢一個去。這是後話,順便敘明。
  卻說瑞兒見了這般形景,便也不敢進去打謊,忙躡手躡腳的回出。剛走出門,瞥地有個人把他腦後拍的打了一下。瑞兒回頭一看,不禁嗤嗤的笑將起來。欲知那人是誰,且看下回分解。正是:
  且拋上客哄堂飲,來捉癡兒悄地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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