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乘興踏月訪佳人 把酒對花談故事
卻說魏實甫自入胡府之後,尹芝便自起身回京。這裡芝園裡面,早大興土木,起造假山。除魏實甫而外,又添了馮凝、程馬雚、蔡蓉莊三位清客,將四洞分列嘉名,一曰滴翠,一曰顰黛,一曰皺青,一曰懸碧,各自監造一處。
魏實甫當日雖說得容易,到底哪裡五十天工夫趕得起來?
再加這位胡大先生的心思是極活絡的,才造好了一處,便請人去賞鑒。但有人說一個不字,立刻鳩工拆去,再行改造,定要到窮奇極巧,無可批摘的地步,方才算了。那些工人遭跌死壓死的,也不知有了多少。幸虧這位大先生有錢,一個個的都替他們好好成殮,並安給他的父母妻子,因此那些工匠也多肯盡心竭力的造做。等造完備,自非一日之功,且暫時按下。
卻說魏實甫自那日進了胡府,由來兩月有餘,也沒得空閒回去一趟。衣服鋪蓋都是在胡府中新置起來的,手頭也攪了好些錢,場面便很像起來了。這日散工之後,沒甚大事,便邀著蔡蓉莊和馮凝、程馬雚三人,出府來閒逛。
其時已經天晚,四人互相計議道:「天已晚了,也沒甚去處,咱們不如蕩到慶餘堂去坐坐,看怎麼樣?」魏實甫道:「慶餘堂是什麼去處?」程馬雚笑道:「虧你在府裡蹲了這幾十個早晚!」蔡蓉莊道:「也不怪他不知道,只怕連馮凝兄也不十分知道這府裡的底細呢!」馮凝低聲道:「是,我正要問你呢!
聽說老東是討了一位什麼螺螄太太,才陡然間好起來的。有的講,說他兩個,一個是青龍,一個是白虎,湊攏來所以發的。
可有這事沒有?」程馬雚接著笑道:「這些他知道什麼,我卻明白的很!若要問我時,須得好好的請我一個吃局,我才講給你們聽。」蔡蓉莊道:「果然我也欲要問問這些故事。既如此,咱們去慶餘堂什麼,不如到吳美兒家去玩玩,便喊他去攪點子好酒菜,替他潤喉怎樣?」於是大家說好,便四人同行。
出元寶街,迤邐轉東,到了一個僻靜的所在。看是一片空地,盡處小小的一個朝北牆門,上面畫著一個八卦。兩扇金漆的避竊門卻是掩著,門楣上標「吳公館」三字。魏實甫低道:
「咦,這是什麼所在?」程馬雚笑道:「你莫管著,進去便知道了。」說著,便把那門輕輕的叩了兩下。
聽裡面問了聲道:「倽(啥)?」程馬雚應了聲:「我。」
便聽呀的那兩扇門開了一扇。卻是一個極可意的小女孩子,看見程馬雚,便嫣然的笑道:「喔唷,倪當是倽(啥)人,落是程大少。」又回頭見蓉莊道:「唷,蔡大少搭馮大少才來裡一淘。
」說著,把一雙水波的媚眼向魏實甫身上轉了一遍,便嗤的一笑道:「進裡向坐嘎。」於是一手扯著程馬雚,先向裡面走去。
魏實甫等跟著進來,看是一所小三間廳屋,雖不華麗,卻也收拾得精緻。轉入廳後,向東一座秋葉門。進去,是一所小小書室,也有迴廊抱山、好花扶月的景致。簾子裡現出一點燈痕。那女孩子便喚道:「阿姐,程大少來哉!」簾子卷處,見一人掌只羊角風燈,撲向窗外來看。遠望不清楚。及至向迴廊繞到窗口,魏實甫定睛一看,不禁吃了一驚。你道那人是什麼樣一個人?只見:
春山凝黛,秋水含青;眉似蹙而籠煙,眼欲笑而凝睇。雙肩削玉,著輕羅尚怯秋風,那堪憑汝;小口綻紅,喚小玉似聞春燕,況是呼郎。比飛燕之輕盈,等玉環之肥瘦。若使五雲樓上住,分明一個畫中人。
那魏實甫看著,只見他見了程馬雚,便含情一笑道:「難得!
一徑勿曾來哉,今朝倽(啥)格風吹得來個嚇?」程馬雚笑著,也學他蘇州口音道:「故兩日未西北風噲。」說著,已一齊走入房內。美兒因見魏實甫是生客,不便向程馬雚撒嬌,但暗暗怒之以目。卻被蔡蓉莊看見,因道:「哎,美阿姐,你也不要去怪他了。此刻我替你請了他來,並且來借你的地方來講故事的,你也好聽個新聞。快,還不把酒來請我。」美兒哼了聲道:「要講故事,俚自家格故事倒多得野哚,像前夜頭格注事體,阿要講出來撥勒大家聽聽。」說著,一手靠在妝台上,一眼直注向程馬雚臉上,去看他臉色。程馬雚果然紅了臉,苦苦的央告,叫他不說。美兒也便一笑罷了,才轉身向魏實甫問了個姓(好),又笑談一會。
卻見方才那個女孩子進來,向美兒耳語幾句。美兒點點頭。
那女孩子出去,美兒又喚他轉來道:「荔伎,耐轉來。」魏實甫到此,方知道他喚做荔枝。見他轉來,美兒又向他耳語了幾句。荔枝點首出去。馮凝笑道:「這又什麼鬼鬼?的了。你只管自己交代買菜去,回來我不愛吃,可又不是白費了心不見情。
」
美兒笑笑不理,順手去理鬢髮,猛記起道:「坎坎耐哚來浪說倽(啥)格故事,倪倒要問聲耐哚看,耐來浪胡省庵屋裡向,阿曉得俚有個姨太太姓吳格來浪?」馮凝笑道:「姓吳個是有格,伊為仔搭格程大少要好勿過,故歇一徑住來裡外勢哉。
」美兒因向程馬雚道:「阿真有概事?」程馬雚笑道:「耐阿要聽俚瞎三話四!」美兒因知道馮凝是取笑的,自己因嗔了馮凝一眼,隨又向程馬雚道:「當真阿有一位姓吳格來浪?」程馬雚點首道:「有格。」因向馮凝道:「你問的那位螺螄太太就是了。」
馮凝未應,美兒皺著眉兒問道:倽(啥)個羅四太太?阿是吃格螺螄呀?」程馬雚道:「蠻准。」美兒笑道:「阿要好笑,倽(啥)落要起第個名氏格口虐?」程馬雚笑笑,因道:「素概我搭耐哚說明白子罷。」
正說著,適值荔枝送上酒菜來,請用夜膳。荔枝先斟一杯,剛待送與魏實甫去,程馬雚便且不說,笑著先從荔枝手裡擎的杯子來呷口酒。卻被美兒用手把他肩頭一拍道:「說口虐!」程馬雚把頭一撞,荔枝不曾留意,一脫手,把個粉窯的一隻小酒杯子,滴溜溜地向程馬雚懷裡滾下地去,一時便哄然大笑起來。不知那酒杯破也不破?
結得新知良宴會,且談舊事佐芳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