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
  攄懷

  遲明大饑。幾上殘燈尚燦。帷外彷彿有人影,則秋光也。
  小蠻靴著地微微有聲,似躡蹤有所偵伺者。仲英以尚在曉色朦朧中,不敢露聲響。少須(頃)窗紙全白,隱隱上朝暾矣。則微嗽示意。秋光往前揭帷,言曰:「今日覺熱否?」仲英曰:
  「愈矣。但微苦饑。」秋光遂進牛乳,以少(小)碟托焦麵包一片。仲英食至甘芳。秋光守醫生言,不敢作語。時時頤動復止,又時時納手襟間,似有所覓。仲英不能禁,言曰:「秋光似有書欲以示我者?」秋光曰:「然。此尊兄伯凱書也。使者至自高資,問君病甚詳。吾已一一告以無苦。以(此)書能否遲數日觀之?」仲英不可,即請秋光拆視。書曰:
  雄弟同懷覽此:高資守者,只阿兄一人。又蒙述公重寄,瞬息不能去軍。聞吾弟中彈,陶參謀及述公書來,咸言無患。兄急欲來省,而此間無庖代之人。
  聞在胡女士紅十字會中。女士為弟道義之友,必能極力調護。三數日間,定能至弟處一視。病中勿急劇,以寧心靜養為上著。兄凱啟。
  仲英太息無言。秋光已代藏其書。仲英昏然復睡。既醒,見晴日滿窗。秋光方就案作書,楊柳在前,而發光為日所映,有光燦射,粉頸低垂,口中微哦,似填詞狀。遂偽睡以聽之。
  蓋《南鄉子》詞,調云:
  楊柳小欄橋,日落金陵上暮潮。流水焉知人事改,迢迢。一行煙蕪送六朝。豔夢亂中消,那復秦淮姝嫩簫。兩兩酒旗山色裡,蕭寥。盡汝秋容著意描。
  詞既淒清,聲尤婉脆。仲英不期大聲拊席曰:「盡汝秋容著意描。」秋光驚愕回顧曰:「奈何如此令人震駭?」仲英曰:「醫生留語,原不令我吐詞。然當前才女,筆底名篇,我王雄即裂創而死,亦萬萬不能忍俊矣。」秋光曰:「仲英宜惜性命。」
  然見仲英推獎,玉容微形得意,即曰:「日昨在門外野眺,金陵城堞在半雲半霧之中,寂靜不聞炮聲,似天保城已經克復。對此茫茫,不期感虎踞龍爭之事,爰成此詞。本待仲英愈時為我正拍。一時忘懷,甫自吟一遍,乃百丑盡露,竟為仲英所覺。」仲英曰:「吾閱人多矣。灑脫而守禮防,慷慨而安素分,愴時變而抱仁心,具清才而多謙德,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。」
  正對語間,忽聞門外有人答曰:「豈惟第一人,直超古列女之上!」兩人愕聽,則陶參謀語也。此時樸青闖然直入,撫手曰:「述公憂汝,幾於眠食都廢。華醫生書至,言彈子已出,幸但傷肩部,未壞骨衣。眾為釋然。」仲英趣問城中如何。陶曰:「勝矣。述公堅囑且勿絮絮。仲英病起,自知此數日來戰狀。今日又如何者?」秋光曰:「今日熱度似較昨日為減,創口亦漸退其紅鮮。」陶曰:「醫生來乎?」秋光曰:「醫來以下午。」陶曰:「進食乎?」仲英曰:「曉來進牛乳矣。」陶曰:「為時非夙。仲英昨亡血,宜有以補助。」秋光已出,將牛乳及焦麵包入。仲英且食且問陶戰狀。陶終不言,但曰:「民軍已長驅入城,君尚何問。述公憾爾不應冒進前敵。日來幕中文書,雖十吏莫給。仲英不病,則露布必出君手。」仲英微喟。陶再三溫慰,始行。秋光送之門外。
  少頃,醫生已至,按脈驗熱度,較昨為瘥。啟視患處,紅鮮果漸退。醫言:「二禮拜中,當愈。明日進雞湯矣。」秋光喜動顏色。是夜仲英食後即睡。秋光尚徘徊未歸寢。聞仲英夢中作語曰:「『盡汝秋容著意描』,此等秋容,又那描得到也?」秋光知為己而發,即微呼曰:「仲英。」而仲英無聲,鼾聲已作。
 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,而又多情,望之似樸嗇,乃不知韻致之綿遠,令人不能自己。自念一身孤露,而叔母又在風燭之年,不及時自托。遊覽外洋,或不各治一業,胡以自立此競爭之世界?量度已定,計非仲英無第二人足屬此身矣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