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段
  憩茅屋逋仙接引 過溪橋臞叟皈依

  梅臞翁風餐露宿,將近西泠,行至一處,平蕪千里,絕無人煙。時日已黃昏,棲息無地,正驚懼間,隱隱望見岭上火光透出深林,知是村落,急覓路投之。至嶺上則見茅屋半間而已。當門惟有一鶴,見臞翁至長鳴數聲,少時,一叟出,鶴髮童顏,飄飄然有仙氣,笑謂臞翁曰:「老人早知君欲投宿,必尋到這裏來。但似此蝸角蚊蝶豈能相容,君可向別處去。」臞翁告以別無村後。叟指嶺之西曰:「兀的不是人家?」臞翁於星光之中凝眸審視,若隱若見,果然不下數十家,遂拱手謝叟曰:「煩指引。」叟笑曰:「此處人家盡可留宿,切莫再來我這裏,決不相容也。」
  臞翁別去,望嶺西有人家處行,愈行愈遠。行過裏許,尚覺那些人家,依然若隱若見,自忖曰:「星光之下,怎能望見許遠人家,莫非路走差了?」再向前急行一會,則見那些人家,相隔不過一箭之遠,心甚喜及趨至乃是茂林密樹,絕無村莊。聽得鬼聲嗚嗚,蟲鳴唧唧,驚心動魄,毫髮俱悚,乃曰:「不意此老竟賺人若斯耶?」不得已尋舊路而返。至則老叟策杖立於門首,笑迎曰:「說過切莫再來何又返耶?」臞翁曰:「嶺西並無人家,老翁何故賺我?」叟曰:「君未尋到盡頭處,若到盡頭處自有村落。」臞翁曰:「走三家不如坐一家,我再不學那現鐘不打、再去煉銅的了。」叟曰:「必欲借宿,當為我即景一吟。」臞翁乃口佔二絕云:
  溪頭日落已黃昏,茅舍蝸居絕遠村。
  漫道山人無伴侶,夜深還有鶴司門。

  遠樹翻疑舍宇遮,宵徵那辨路途差。
  即今莫漫尋棲宿,一夜酣眠處士家。
  叟笑曰:「君清才敏絕,信是可人。」遂延臞翁入。見滿室清虛,一塵不染。有對聯云:
  清留月影鋤三徑
  寒共梅花老一生
  叟問臞翁姓字,且詢以將欲何往。臞翁以實告,因問叟。叟曰:「老人姓林,與君先人有通家之好。」臞翁曰:「翁年幾何?」叟曰:「不知歷幾甲子矣。」臞翁不知是仙是佛,心甚異之。叟命臞翁就寢。及天微明,臞翁恍惚聞呼曰:「梅臞翁可起行也。」猛開倦眼,見身臥草茵,茅舍全無,司門之鶴猶隱隱在雲端飛繞。正縱目仰觀,忽片紙撲面飛來,落於草際。拾起視之,中有四語云:
  問我何人,和靖後身。西泠之北,三度梅春。
  臞翁閱畢,喜曰:「吾隻身作西泠之遊,原欲不食人間煙火。今幸和靖先生預導先路,從此皈依,何難酬願。」遂復向西泠而行。
  越兩日,復至一處,崇山茂林,蔥蔚深密。臞翁思和靖先生當必在此。日沉天暮,遂不向人家借宿。時值初旬,斜月半圭,猶掛樹杪。臞翁趁著月光入山深處,祇見叢林有人走動,私心竊喜,以為必是和靖先生。忽聽風響處,跳出二人,伸拳勒手,乃山賊也。一名山魈,一名木魅正欲出山尋華屋打劫,不期臞翁與之相遇。喜曰:「送買路錢者至矣!」見臞翁並無行李遂遍身搜尋,卻也絕無金銀氣,二人顧謂曰:「此人何一寒至此?」謂臞翁曰:「聽爾聲音乃遠方人,空身夜行必是喪家之狗,爾盍跟我作一夥伴?」臞翁不可,賊強之﹔臞翁固不可,山魈怒曰:「我本欲留你一條活命,汝真不識好歹,留汝那有用處?」遂舉刀刺之。忽虎嘯一聲,跳出林外。向二賊張牙舞爪。賊驚走。臞翁昏絕地上,少時蘇醒,手足無措,亂竄林中,聽得鶴唳數聲,以為和靖先生去此不遠,心稍定,坐以待之,亦絕無影響。
  比及天明,方覓路而走。行里許,前臨大溪,溪上有木橋。臞翁欲行過橋去,橋木已朽不堪行乃轉身覓路。忽背後有人呼曰:「梅臞翁不在此處歇腳更欲何往?」臞翁急回頭看時,見和靖先生披鶴氅,隔橋端坐,一鶴鎮踞於前。臞翁遂倒身下拜,乞為接引。和靖曰:「爾且過橋來。」臞翁曰:「橋木已經朽壞,怎好立腳?」和靖曰:「爾但行且勿憂。」臞翁深信和靖,遂放膽走來。將近彼岸,橋木忽斷將臞翁跌在水中,彷徨懼間,覺已立於和靖先生側矣!回視橋下,又有一臞翁浮於水面,不勝驚疑。和靖笑曰:「爾今日方脫凡根,不須疑慮。」臞翁跪請皈依,和靖乃揮塵尾謂之曰:「佛傳衣缽必先懺悔。吾今託為坐禪,爾試參之。」臞翁請說妙諦。和靖問曰:「犯口過否?」臞翁曰:「嫌壓瓊枝頻罵雪,憐摧玉蕊暫呵風。」又問:「犯淫過否?」曰:「嘗招月姊橫疏影,喜傍封姨送暗香。」問:「犯殺過否?」曰:「偶曳長條打孤鶴,偏教冷艷餓寒蜂。」問:「犯身過否?」曰:「溪上賺他吹笛客,嶺頭欺遍詠花人。」問:「作如何究竟?」曰:「枝殘蕊破多生子,花落魂消尚有心。」問:「作如何解脫?」曰:「縱有月魂都是夢,不逢春信本無香。」和靖喜曰:「爾真能十根斷、六慧通也,吾今還你個葉落歸根罷!」同往西泠北去,不知所終。
  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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