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段
  坦東床梅家結好 遷西泠蘭氏定居

  河南鄭州,即春秋時之鄭國也。有蘭姓者,為此地望族。昉於燕姞夢蘭而生穆公,後世因以為姓。在春秋時,得蒙宣聖一顧,援琴而歌其美,戰國時靈均大夫深佩服之。厥後右軍與之修褉,謝氏置於庭,蓋因一與晉接,直如苟令公香三日不散故也。後裔有蘭瘦翁,性幽閉,慕羅浮仙跡,遂移家居焉!居近梅氏,與梅臞翁義氣相投。
  一日,夫人池氏夜夢日月並行,方詫異間,忽見日光閃爍,墜於梅家。少焉月影困欒,投於懷內。又見一老人,手持長繩,將懷中月繫住牽到梅家去了。夫人一驚而寤,尋思一會,不知是何兆驗。聽得垛中絳幘咿喔齊嗚,院外黃鶯間關對語。整衣出戶,東方既白。急推瘦翁起,為言幻夢。瘦翁亦不以為意。越數月,夫人自覺有身。再數月,梅臞翁夫人冷氏產一男。方其生也,有鶴集於庭,臞翁心異之。蘭瘦翁聞臞翁生子,來賀曰:「聞君得一雛鳳,不勝雀躍。君之瓣香,幸有替人矣!。」臞翁曰:「年近四旬,始生一子,譬如萌芽初出,要受許多雨露,方能滋長。待得為枝為葉,幾乎望得人眼欲穿。」瘦翁曰:「本之深者枝必茂。吾兄素有栽培,令郎必如蒲蘆之易生﹔且為枝為葉,兄尚可望,似我無望者何如?」臞翁曰:「聞嫂夫人分娩已近,兄亦不為無望。」瘦翁曰:「兄言誠然,但璋也,瓦也,尚在未定之天,恐終成虛望耳!」臞翁曰:「北堂草定兆宜男,兄不必過慮。」瘦翁辭歸。臞翁入內視其子,命名如玉字雪香。
  數日後,蘭瘦翁獨坐書室,忽聞異香噴鼻,清若蘭麝。方驚異間,青衣婢出報曰:「夫人產一小姐矣。」瘦翁意甚不懌。梅臞翁來賀曰:「恭喜吾兄生一翰林矣!」瘦翁曰:「兄聽錯了,乃是女兒。」臞翁曰:「兄不聞翰林聲價抵千金乎?」二人失笑。瘦翁曰:「古人謂生女為弄瓦,賤之之辭,何千金之足云?且我年已四旬,生個賠錢貨,何足為喜?」臞翁曰:「古人云‘生男勿喜,生女勿悲’,兄忘之乎?且古來好女兒,無殊奇男子,如木蘭從軍,緹縈救父,曹大家淹通經史,黃崇嘏聲蜚翰苑。彤管流輝,不一而足。兄何以女輕之耶?」瘦翁曰:「此乃天地間罕覯之奇,談何容易。即是如此,到底生女不敵生男之貴。」臞翁問:「取名否?」瘦翁曰:「尚未。」臞翁為取名猗猗字香谷。」瘦翁曰:「好個幽雅名字,恐小女兒不能稱也。」二人復談敘一回方散。
  光陰荏苒,兩家子女俱過周歲。雖在裕褓中,梅雪香已覺冰肌玉骨,蘭香谷亦復竟體馥芳。父母交相愛悅,這裏說蘭氏好朵奇葩,那裏說梅家好株玉樹。一日,池氏悟及前夢,謂瘦翁曰:「前夢老人持繩,將我懷中月牽到梅家,莫非應在女兒因緣。吾觀梅家小兒,甚是清秀,與訂姻盟何如?」瘦翁稱善。
  又過月餘,是暮春天氣,梅臞翁作溪上游,命僕請瘦翁偕往。二人同至溪邊,祇見芳草極目,楊花撲面。沿溪一帶人家,不過數十戶。牧童驅犢,蠶婦採桑,卻有一些逸趣,都是自然畫圖。二人行盡清溪,同上峻嶺,不數步,見一茅庵,庵名「如願」。破扉兩扇已就傾斜,登其堂佛面蒙塵。相與小憩相中,為憑弔者久之。瘦翁笑謂臞翁曰:「此庵名為‘如願’,但不知弟有一願可能如否?」臞翁問:「有何願?」瘦翁曰:「羅浮一村,惟弟與老兄差同臭味,其餘率多俚俗。因不揣寒微,欲與兄結朱陳之好,不知可能如願否?」臞翁曰:「不敢請爾,固所願也。但欲來一媒妁,惜無知心良朋。」瘦翁曰:「割襟亦可定聘。至若媒妁,異日緩緩覓之,未始不可。」時日已西沉,遂同沿溪而歸。即擇良日,梅家以雙股金釵一枝,蘭家以玉如意一柄,交相為證,於是梅蘭之婚姻定矣!
  居無何,鄭州蘭氏大修宗譜,馳書召瘦翁,瘦翁遂摯家回原籍。年餘,有豪某聞瘦翁賢強,欲置之幕下。瘦翁羞與為伍不就聘,而豪某聲勢逼人。瘦翁恐其辱己也,遂遷於楚之雲中。又年餘,豪某得其蹤跡,又使人羅而致之。瘦翁不可﹔豪某怒將設計陷之。瘦翁知之,復逃至湘南,更姓賈,號遁翁。至是人不復知有蘭瘦翁矣!湘南之地本屬名區,後來涇渭雜去,清濁不分,有茅氏、艾氏、蕭氏互相標榜,朋比為奸,更有藤氏、蘿氏為之爪牙。數家見瘦翁清潔,欲引以自重。瘦翁杜門謝客嫉之若讎。無奈愈相纏繞,鋤之不去,瘦翁乃歎曰:「居必擇鄰,斯言不謬。騷經有云:蘭芷變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為茅。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真化為蕭艾也。正今日之謂矣!」乃復徙居於澧水之間。
  初,瘦翁之回鄭州也,梅臞翁遇鄭州商人,託致書於蘭氏。及商人回鄭州時,瘦翁已遷居雲中,商人亦不復至羅浮。臞翁見無回音,心甚悵然。嗣後絕無便鴻,遂未專郵修候。瘦翁屢經播遷,愈遷愈遠,亦未寄緘於梅。二家雖為姻親,不通音問者十餘年。
  比及遷居澧水,猗猗已長至十六歲。生得情致幽閑,德性貞靜。蛾眉和新同彎,鴉鬢與濃雲共掃。白凝梨面,還將勝西子三分﹔紅暈桃腮,卻不向東風一笑,倚碧檻以芳,含水仙共麗。啟朱脣而氣馥,蕙質同清。抑且才同柳絮,謝道韞之吟句可雙﹔韻寄梧桐,蔡文姬之辨琴有二。揮毫學夫人之格,最愛簪花作賦﹔妙婕妤之思,無庸起草。真個人間少有,天上難尋。有婢芷馨麗而知書,猗猗雅愛之,情同姊妹,偶見小園桃花正放,填《蕙蘭芳引》一闋以賞之。其詞云:
  霞燦芳園映佳麗,翠樓朱戶。偶卷起湘簾,人面花光暗度。春風買笑看一半,嬌紅欲語。喜芬芳滿目,人在武陵深處。御苑助嬌,唐宮銷恨,憑他一晤。更斑管蠻箋,誰寫斷腸舊句。主人珍重,深為藏護問何人,敢到天臺仙路。
  填畢署尾寫「猗猗偶題」,草稿夾在《韻府》書中,也未經意。有荊棘生者,父荊榛在朝當路,權傾一時喜刺人,見者輒避之。荊棘依父勢欺侮鄉裏。然見蘭瘦翁獨斂,手執弟子禮。瘦翁見其不忘恭敬,亦不深為拒絕。
  一日,荊棘向瘦翁索借《韻府》一部,瘦翁與之,不知中有猗猗詞曲也。荊棘偶翻閱《韻府》見之,自思曰:「遁翁家無多人,而猗猗二字又係女郎名,號此必賈,遁翁之女所作無疑。才既佳貌亦必美,欲作求凰計,捨此吾誰與歸?」遂央人向瘦翁道及。瘦翁曰:「以荊公子聲價,非不欲附女蘿,但小女已許字羅浮梅氏矣!」其人默然退以告荊棘。棘爽然自失,徬徨無計,其人曰:「以公子氣焰,何求不得!譬如奕棋宜爭先乎?」荊棘猛省,遂託制府蔓公,復申前議,將欲以勢迫之。瘦翁從容緩議為辭,歸歎曰:「荊棘勾衣兼之滋蔓難圖。如不早為之所,將不能脫身矣!」遂慕西泠幽閑,徙家而去。
  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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