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一.
待我由岑寂中醒來時,月光、燭光都消失了。房中黑得出奇,只有屋頂瓦片間漏下的點點寒光。朦朧中,我看到菲力與白蒂擁臥在一堆。
我還在幻境吧?方才那場盛會呢?那一屋子的人呢?還有她!凱洛琳!她在哪裡?我一驚!她走了!所有的人都走了!這不可能是真的!我試著站起來,搖搖頭擺擺手,麻醉感已經完全消失了。
她還沒有與我道別!就這樣一去不返了?有這麼殘忍?明知我在痴痴地等著!在場的每個人,連漢斯、瑪莉露,她都辭別過了!難道我們的情誼還比不上初識的陌生人?
我還不死心,跑到她房中,早已人去鋪空,只有沙爾索仰臥而眠。頓時,失望、怨恨一齊湧進了胸膛。原來她只是在玩弄我,敷衍我,最後一走了之!
心中充滿了憤怒,我跑到街上,在暗黃的路燈下,搜遍了每一條熟悉的巷道。我難以相信,那麼多的人,竟能在一剎那之間,走得乾乾淨淨!
黑茫茫的大地,沉寂的一片,只剩下一條條冷冷清清、空空盪盪的街道。這是真的嗎?不可能!今天我為什麼要吸大麻?懦弱的人啊!難道一時的麻醉就能換得心靈的平安嗎?
萬一此刻我還在幻境中呢?萬一她現在還在樓上呢?我這樣在外面跑來跑去,又有什麼用呢?說不定她還沒有走,說不定她決定不走了?
存著最後的希望,我再爬上危樓。從前房到後間,徹底地搜索了一遍,殘酷的事實告訴我,她走了!
渾身冰冷,我崩潰了,衝到浴室中。我把門窗關緊,門縫也用毛巾塞得嚴嚴的。我要盡情的痛哭,我要徹底的宣洩這滿腔的濁流。
我哭得涕淚交流,汗水滿身。我呼天搶地,上蒼何以如此待我?凱洛琳的離去是必然的,我未能佔有她,也是咎由自取。但是,我苦苦期待著與她最後話別,難道,連這個期望也嫌太過分嗎?
我吞嚥著鹹濕的淚珠,突然,我又記起了她的話:「還沒有到道別的時候。」
是嗎?她是不是還要回來呢?或許不與我道別,表示我們還有重聚的一天呢?這話不通,道別又不是訣別。但是,她也說過:「相愛不必長廂廝守。」
肉體雖不在一起,愛的分量並不因之而減低。是的,她已經長駐我心,我們還道什麼別呢?母親去世時,我並不在她身邊,我又何曾因生死亙隔,而沖淡了對她的敬愛呢?
那麼,我在這裡哭什麼?我傷心什麼?我曾對她說,我要的是永恆的愛。而她已經給了我,我還有何要求呢?
不僅是她,我的母親、父親,親戚朋友,在這裡的東尼、尼奧、秀子、甘格、菲力、白蒂,哪個不愛我?每天,我由陌生人的微笑中,吸收了愛的滋養;由日月星辰的光芒中,獲得了愛的泉源;大地承載著我,空氣保護著我,萬物在我身體、感官中進進出出,供給我生命的糧食,難道這些不是愛?
我有幸得到了一切的愛,而我還不滿足。以往我不自知,就是知道了也不肯承認。而這一刻,我憑什麼怨天尤人?
是的,我期待著佔有她肉體的歡悅,但是那又能改變什麼?留住她?像菲力與白蒂一般?與她一起離開這裡?去做什麼?成家立業?
再說,她在過去那個打擊的陰影下,性行為對她而言已經是一種污穢的象徵。愛與性本來就沒有絕對的關連,如果要談愛,為什麼一定要佔有她?
在人生的道路上,我們原來就不是朝著同一個方向。偶然的相逢,本來就該揮揮手,不揚起一絲塵埃。她沒有向我道別,正表示方向雖然不同,她卻不會輕言離開,將長駐我心中,伴隨著我!
記得我們曾經討論到永恒的愛,她問我,什麼是永恒?我順口說:「事物在變,人也在變,但是過去發生的事情,在記憶中永遠不會改變。」她也反問過我:「你能保証未來的你,對記憶的觀感也不變嗎?」
是了,她把我們的愛,鎖進了回憶的寶庫,而我呢?我在這裡傷心什麼?
凱洛琳的離去,給予我這個自命為追求人間真理的人,一個珍貴的訊息:
愛一直存在於宇宙中,唯有懂得愛的人才知道如何珍惜。
這一年的狂歡節,我迷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,但由於一點火花,導引著我直達永恒的宇宙核心。我終於瞭解了,狂歡只是人類渴望愛的表現,不幸的是大多數的人不知道什麼是愛,更不知道如何去得到愛、珍惜愛。
其實,生命就是愛的結晶,人不必向身外去追尋,愛就在我們身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