卅二.
第二天早上九點多鐘,我們都還在夢鄉神遊,尼奧和秀子突然回來了。他把東尼搖醒,劈口就問道:「做了日課沒有?」
東尼尚在夢中,定了定神,一看是尼奧,歡欣地說:「尼奧!你回來了?玩得好吧?」
尼奧臉上蒙著嚴霜!
「我們回來了,可是我們沒有玩,我對該做的功課作了一番整理。」
「好極了,快告訴我,我乖乖地聽!」東尼嬉皮笑臉的說。
「你先告訴我,今天的日課舉行了沒有?」
「我們在等你回來主持。」東尼只好胡扯。
「你怎麼知道我會提前回來?」
「靈感,完全是宇宙之神給我的靈感。」
「胡說!你怎麼可以侮辱宇宙之神!」尼奧終於爆發了:「你去看看娛樂室,你們昨夜一定鬧了個通宵。」
東尼也忍不住了:「那是我們的私生活,你管不著!」
「我們是修道人,一切要有分寸!」
「我是在替天行道!上帝給了我這玩意,我就應該好好用它!」
「擔誤功課就不對!」
「講得好聽!你去貝林悠哉遊哉,有個日本姑娘陪你睡覺,陪你看日出日落,那樣的修行誰不樂意?」
「東尼!東尼!」秀子一急,又開始點名了。
「你別張口就胡說!」
「我胡說?」東尼咬牙切齒,痛手碰到牆壁,頭上冒出了冷汗。他捧著痛手大叫:「看看我的手,你得意吧?早先不聽你胡說,我絕不會受這個活罪!」
「要修行就要吃苦,你忍受不了,大可回去過那種醉生夢死的日子!」
「你沒心肝!我辛辛苦苦把基礎打好了,現在你們生活不愁,就要趕我走?」他揮舞著痛手,咆哮起來。
「是你不肯上進,整天玩女人,交朋友,說笑話,正事不做。」
「我正事不做?只有你是聖人?秀子還陪你睡覺,你呢?你做了什麼正事?」
「東尼!」秀子苦惱地擰著手指。
「只有我東尼該下地獄!你們該上天堂!踏著我的頭!你帶著日本女人,帶著甘格!還有中國人!美國人!只有我這個巴西人沒有文化!我活該下地獄!」他說著說著,突然哭了起來。顯然這一陣激動,觸發了傷口,他用左手環抱著右手,咬著牙強忍著痛。偏生淚水決堤,大鬍子上晶瑩點點,一張臉漲得又紫又紅。
尼奧說得是,這兩天我們的確玩暈了頭。但是,他的態度過於嚴峻,也不是修道人應有的。我便說:「中國人有沒有發言權?」
東尼說:「那個想說都可以,只有我一開口就錯。」
首要之急,是先安撫他們的脾氣,我說:「誰都有錯,誰都沒錯。每件事都不是偶然的,要責備東尼,就應該先瞭解他,既然瞭解他,就不必責備他。」
東尼果然火氣全消,感激地說:「還是中國人講道理。」
「這個團體是眾人的,每個人都有他的任務。現在才六個人,就經常這樣爭執吵鬧不休。等將來組織擴大了,豈不是永無寧日嗎?」
尼奧說:「你不知道,我們必須這樣吵鬧,把心底話都抖出來,最後才能精誠相處。」
我搖頭說:「行不通,看看東尼的手,這個代價太大了。只有心平氣和的分析討論,才能讓人說實話,真誠相對。」
「你們東方人天性平和,我們辦不到。」
「你忘了我們的宗旨?我們要克己,反對暴力,人家打我們罵我們都得忍耐。」
「那是理想,我們只能努力去做。」
「克己就是自我控制,光是努力,不求達到目的,又有什麼用!」
「可是,從小我們所受的教育,便是自由發展。」
「不錯,正因如此,所以更有必要深切反省,鍛練自我控制的能力。我們所應該追求的,也就是生活中所欠缺的,否則追求的意義何在?」
「我們要集中全力追求真理!」
「真理包括了一切,明知道自己的缺點,不去彌補改正,還談什麼真理?我們怎能輕易放過身邊的真理,而去追尋一個遙遠空洞的理論?你們正因為內心不寧,才要用各種儀式、功課來疏導。彼此又缺乏相互的體諒,所以用爭吵來宣洩,這一點都不是追求真理的心境和態度。」
我理直氣壯一口氣把話說完,他們默默地聽著,半響沒人答腔。我知道已經收到了效果,他們都是聰明人,而且求好之心甚切,一說便透。
東西方由於文化發源的環境不同,因而走向了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。西方主張自由發展,小孩自幼即生長在爭爭吵吵的環境中,吵完了又能夠立刻置諸腦後。而東方則不同,以中國人為例,我們主張相互容忍,實則雙方耿耿於懷,到最後成了道不同不相為謀。
沒人言語,我又換了個口氣說:「很幸運地,我們這個團體能有尼奧這般博學而具有信念的人,在精神及學習上領導我們。而他是人,所以必須有一個志同道合的秀子,使他完整,保持身心的平衡。也幸而有甘格,他恬淡無爭,是我們的榜樣。同時也虧了東尼,他犧牲了靈修的寶貴時間,以他的才華和交際手腕,成為我們與社會間的一座橋樑。如果沒有他,我們就得四出奔走,圖謀生計,那豈不成了乞丐集團?」我故意不提凱洛琳,怕又觸及痛處。
高帽子沒有人不喜愛,他們臉上都顯出了得意之色,東尼也回敬過來:「也幸虧你,才使我們生活正常。」
「這不算什麼,我希望能有點貢獻,我要隨時提醒大家,保持心平氣和。」
尼奧插口道:「有沒有辦法鍛鍊控制情緒?」
這個問題我也想過,馬上就有答案:「有一種功夫是靠持戒及修行,練習自我控制,持戒我們辦不到,修行則可以拜月。最簡易、隨時隨地可以實行的方法,就是每天強迫自己做三件利人不利己的事。由小而大,而且要在最不願意的時候,勉強自己去做,習以為常,就可以輕易地控制自己。」
我話未說完,東尼突然站了起來,跑到廚房去。尼奧見了,無可奈何地對我搖搖頭。談話中止了,我一方面等著,一面構思。
東尼回來了,右手的石膏模上平擱著五杯水,凱洛琳也跟著進來。
秀子正渴得緊,高興地接過水,一一傳給我們,並且給了東尼一個熱吻。東尼大為得意地說:「我已經做了一個利人不利己的事。」
尼奧假裝不悅地說:「你還不利己?賺了秀子一個吻。」
大家喝著水,氣氛輕鬆多了。
尼奧又問我:「你剛才說的拜月是怎麼回事?據我所知,印度、非洲真有這種儀式,但只是迷信而已。」
我對此所知不多,只好胡扯:「中國道家講究拜月,所謂日月精華就是光,但是日光強烈,所以白天比較積極。月光則給人平靜,安寧……」
「真有道理!」東尼大表同感:「我一見到月亮就心平氣和,心裡充滿著愛,當然是愛女人。」
我繼續說:「正因為拜月太消極,在現代社會中,不為一般人所接受。」
「你知道拜月的方法嗎?」
「略知一二,儀式是為了爭取人們的信仰,我們可以不管。在理論上,是利用拜月集中注意力,藉此將自己的精、氣、神凝為一體,但這必須在安靜而空氣新鮮的環境下進行。」
「貝林島正合理想,下次我們去練習。」尼奧說。
「不行,要就馬上開始!」東尼說。
「阿拜特可不可以?」秀子問。
阿拜特是沙市一處風景區,那裡有一個小湖,湖的四周是細白海沙堆積的小丘。每當月夜來臨,到處是一片夢也似的銀白,我非常喜愛那裡,做學生時常去玩。假如能在凱洛琳走以前,比肩一遊,此生無憾矣。於是我說:「理想極了,今天月正圓,晚上就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