廿六.
東尼還在與凱洛琳爭辯,我已無處可避,想想何不幫他打開這個僵局?我走進室內,坐到窗口。月亮躲在屋脊後面,天上只有一片星海。遠處海面上一片漆黑,街頭的路燈卻仍吐著微弱的光明。
東尼躺在地鋪上,正跟凱洛琳說:「妳不肯跟我上床,也不肯跟別人上床,妳真那麼神聖不可侵犯?」
「我要感到需要和愛才上床!」凱洛琳說。
「難道我不是男人?我沒有吸引力?」
「我沒有這樣說!」
「妳是這樣想!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妳以為我傻?妳得知道,要我東尼喜歡,還不是容易的事呢!」
「你一喜歡就要上床?」
「當然!為什麼有了男人又有女人?告訴妳,小姑娘!就是這麼簡單!」
她半天不吭聲,過了一會,才說:「這些與我不懂事有什麼關係?」
東尼如同負了傷的野獸,憤怒地舉起那隻打了石膏的右臂,在空中揮舞著,幾乎不能自制地大叫:「妳不懂事!妳傷了別人的心!」
「我不信你輕易會傷心!」
「我一點也不傷心!」東尼說著,翻個身面向牆壁。
凱洛琳聳聳肩,她坐在地板上,不耐煩地東看西看。我還沒搞清他們的話題,一直插不進口。僵了一會,東尼又翻過身來,說:「有人說妳是同性戀!」
「同性戀?」
「妳該設法證明沒有這種事!」
凱洛琳又好氣又好笑地啊了聲。挪動了一下身體,彷彿要離去,想想又說:「談了半天,我越來越糊塗,完全不懂你的用意!」
「我說妳年輕不懂事嘛!」東尼得意地說。
「你是說為了沒和你上床的緣故?」
「不相干!不過,那也證明了妳不懂事!」
「因為我不懂事,所以我又變成了同性戀?」
「也不相干,同性戀也有懂事的。」
「那還有什麼地方証明我不懂事呢?」她也有點急了。
「妳看,連這點道理都不懂,不正好証明妳不懂事嗎?」
我看凱洛琳準備要起身離開,忙說:「我能不能表示一點意見?」
「說吧!」凱洛琳又坐了下去。
「我不會拐彎抹角,東尼的意思是希望妳留下來,我和甘格、尼奧也都這樣想。」
她恍然大悟:「原來是為了這個!」
東尼餘氣未消:「不為這個還為什麼?」
「你為什麼不早說?」
東尼又火了,左手拍著地板,說:「我已經說了那麼多,你自己不懂,還怪我不說?」
我怕他一氣之下連左手也打壞了,忙對凱洛琳說:「大家聽說妳最近要走,心情都不好。」
「我有我的原因。」
「妳有什麼原因?」東尼真火了:「天下哪有比我們這個團體更好的?」
「你們好與我何干?」凱洛琳冷冷地說。
「妳不識抬舉!」東尼氣得坐了起來。
我忙走過去,坐在凱洛琳身邊,深怕東尼控制不住自己,我說:「或許凱洛琳有她不得已的苦衷。」
「有什麼苦衷?她什麼話都不肯說。」
「她性格很堅強。」
「由她去吧!我不管。」東尼又睡下去,側身對著牆,又補充了一句:「鬼知道她打什麼主意!」
「每個人都有他個人的經驗背景,如果能相互信賴,交換彼此的經驗,不僅可以幫助自己,也能幫助別人。」
他們都默不作聲,我接著問凱洛琳:「妳願不願意接受我們的友誼?談談妳的困難?」
「真的,我沒有什麼好談。」她說。
「那麼,讓我談談我個人的經驗,我以往對事業雄心勃勃,雖然一再栽跟頭,但卻沒有倒下去過。直到有一天,一個重大的打擊,使我自信盡失,幸而我認清了宇宙間的或然率定理,成敗全是機運。雖然事業失敗了,但生活還是繼續著。我想要知道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有沒有一個可以追尋的方向?所以我決定到這裡來,探索人生的方向。」
東尼轉過來,插口道:「事業成功了又有什麼了不起?我本來一個月賺幾千美金,要怎樣就怎樣,妳能辦得到嗎?這種生活我都能丟掉,妳呢?有什麼不能丟?」
這些都是氣話,我還沒開口,凱洛琳便道:「你為什麼要丟掉呢?誰叫你丟掉?」
東尼又翻過身坐起來,臉上青筋暴起,恨恨地說:「我丟掉是因為不願意生活在地獄裡!」
我忙打岔說:「凱洛琳絕不是貪圖物質享受的人,她也是在追求理想。」
「她追求什麼理想?連好歹都不知道!」東尼又倒下去了。
凱洛琳站起來,走到窗口,俯身向著窗外。
街頭有個又癱又瘸的殘廢者,每到夜深人靜,便爬出來到路燈下孤獨地呼號著。他口齒不清,不知是憤激地自言自語,還是在向他人投訴求援。
在寂靜中,他悽慘的叫聲,不斷地鞭打在我們心上。
東尼突然說:「你聽他哭得多傷心!」
凱洛琳聆聽了一會兒,說:「他沒有哭。」
「他這樣慘,還不哭?」東尼不服,聲音又提高了。
「他可能習慣了,也可能喝醉了,或者有其他的原因。但是,他現在沒有哭!」
「他連生存都成問題,還有錢喝酒?妳真不知人世的艱難!」
東尼一向感情用事,他熱愛生命,有藝術及語言的天分。但是顯然缺乏了一點理性的思考能力,老把簡單的問題弄得複雜無比。凱洛琳沒有再開口,我也找不到話題。深夜的岑寂,現實的無奈,在那殘廢者無助的哀鳴下,更披上了一襲淒涼的薄紗。
室內一陣陣酣聲傳來,我們回頭一看,東尼竟然睡著了。凱洛琳轉過身,向他投過憐惜的一瞥,低下頭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