廿四.

  下午六時,我們按照與尼奧的約定,由家中出發,默步到聖本托教堂。他們則在島上默步到日落的西方,雙方同時祈禱,以示兩地一體。
  我對這些形式感到厭惡,但是心中有凱洛琳,什麼都是美好的。
  不料,到了出發的時刻,凱洛琳竟然不肯去。她向東尼要了一根大麻,關上門,一個人在房中抽著。
  我很失望,卻不便表示什麼。一路上,我慢慢地走,對眼前的一切不理不睬。甘格原本是團體中最平靜的一員,幾天下來,我難得聽到他說什麼。今天,他卻一反常態,在路上不斷地與東尼爭執。
  走到教堂,彌撒已經開始,兩列手執洋燭的聖童,正一面唱著詩歌,一面走進教堂。東尼和甘格也跟了進去,我不是教徒,沒有必要裝模作樣地祈禱。便在教堂前的台階上坐下,集中精神,運用餘光鍛鍊我的注意力,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。
  回到危樓,我發覺東尼的情緒極為煩躁。甘格沒有上樓,不知到哪裡去了。
  東尼一進房門,便去找凱洛琳,兩人喁喁談了半天。他出來時,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,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  沙爾索又來了,這次是一個人,而且帶來一捲鋪蓋。他對東尼說要住些時,東尼則說他不管,便氣呼呼地出去了。
 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,也懶得多問。由於尼可的哭鬧,昨夜沒睡好。正想藉這個理由搬進凱洛琳房中,沙爾索卻老實不客氣的佔了先著。好在房內足可容納三個人,我也就不再猶豫,搬了進去。
  沙爾索又帶了大麻來,叫我去抽,我婉拒了。他便和凱洛琳及菲力、白蒂四人,在娛樂室抽著。
  凱洛琳抽得迷迷糊糊地,有時傻傻地笑著,有時喃喃地說著毫無意義的話語。沙爾索靠在牆角,自得其樂地玩弄著手指頭,哼著不成調的曲子。菲力與白蒂相互依偎著,不作一聲。這一次,連小尼可似乎也都醉了,在搖籃裡手舞足蹈。
  我在門口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,不禁感到懷疑。是否真有一個超人類的個體,也在時空某處觀察著,訕笑著在人生浮沉的我們?
  突然,沙爾索機警得像隻狡兔,只見他豎直了耳朵,仔細地傾聽著。然後猛地翻身爬起,匆匆忙忙把煙草及各種工具包起來,把地上的煙灰吹得星散。
  他的舉動立即影響了凱洛琳及菲力夫婦,幾個人忙亂著把房間收拾好。沙爾索緊張地東張西望,手上拿著一個小包,想找個地方把煙草藏起來。我知道他久經大敵,一定不會無事自擾。幸而今天我沒有吸,果真警察來了,尚能自保。
  沙爾索終於找到了一個地方,是窗外牆壁上的一個老鼠洞。他探出大半個身子,把那一包東西很謹慎地塞了進去。
  屋內又回復了平靜,我提心吊膽地等待著。這一刻,我感到很矛盾,假如他們被逮了,那時我雖然逍遙法外,難道就能心安嗎?我只是今天沒有吸食而已,前天不也曾和他們共同生活在那個領域嗎?我又能自以為清白嗎?
  萬一真的警察來了,萬一我也被抓進警局,我該如何辯白呢?自己是無辜的?是不是該拿出勇氣來,抬頭挺胸,隨凱洛琳同赴監獄?
  再想想,報紙上將是多麼精彩的標題啊!「中國人在巴西吸毒被捕!」再不然便是「中馬開發計劃成員之一,流落潦倒沙市!」
  我一面緊張地盤算,一面觀察。誰知過了許久,卻沒有任何動靜。沙爾索仍然靠著牆,玩弄著手指頭,哼著不成調的曲子。凱洛琳等也懶懶地靠著牆,一動也不動。
  我回到小房中,看到沙爾索帶來的一支木笛,一時技癢,便嗚嗚地吹奏起來。中國的民謠,尤其是邊疆民謠,正適合笛音情調。吹著吹著,西藏的高原,新疆的大漠,羊群、駿馬,一一地浮上眼前。那份淒涼落寞,也伴著鹹濕的淚珠,沿著雙頰,滾落衣襟。
  音樂是我的剋星,每聽到音樂,脆弱的情感就像黃河的土堤遇到了洪汛。只要一處坍塌,洪水就會泛濫成災。
  我曾經向音樂投誠,甘願作她的奴隸。可是機緣不巧,時代改變了,在音樂殿堂中,我們這些後生不過是寄生在大師們蔭影下的白蟻而已。加上我自以為是的個性,為了堅持對人生的探索,深恐自己墜入艾洛伊莎的情網。最後,不僅逃離了艾洛伊莎,背叛了音樂,也喪失了對人生的信念。
  在百般無奈的機緣下,這支笛子,又讓我陷入了那難以逃脫的牢籠中。
  我到底是誰呢?在這裡做什麼呢?是為了追求凱洛琳嗎?還是像尼奧、東尼他們,在「宇宙之主」中尋求真理?
  再說,我還夠資格自稱追求真理的人嗎?與艾洛伊莎最後一次見面時,她曾問我:「朱,實實在在的告訴我,你還在找尋人生的真理嗎?」
  現在我能怎樣回答呢?只因凱洛琳身陷虎口,我便捨生取義,深入龍潭,來個英雄救美?這還不說,還要趁她之危,與她成秦晉之好?而我呢?成天沉迷在大麻、幻想之中,不事進取,且不要說救她,弄個不好自己也跟著身敗名裂!
  可是,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?如果功名與事業是真實的,那從古到今,哪一朝哪一代沒有王公貴人?如果學問與道德是真實的,那麼多的聖賢豪傑,為什麼沒有一個能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?既然沒有,就有必要自己追求,既然要追求,就不能顧及自己的名及利。那我今天放下一切,探索真理的作為,又有哪點不對?
  突然,凱洛琳出現在我面前,不耐煩地說:「你不覺得吵人嗎?」
  驟然,我回到了巴西,回到了現實,我機械般地說:「對不起!」
  「你不必說對不起!」說完,她又回到娛樂室去了。
  一時思緒潮湧,我盡了最大努力,卻始終抓不住那觸手即脫的泥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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