廿三.

  東尼的右手上了石膏,由醫院回來,我還在擔心他們這一鬧很可能便要拆夥。誰知東尼又被尼奧殷殷的照料感動了,我不過去了一趟廁所,再回到房中,只見他們緊握著手,相對垂淚。
  這一群人的脾氣,就像熱帶的風暴,說來就來,說去就去,一剎時已無蹤無影。
  這裡一共有四間房,東尼與甘格睡在工作室,工作室有一個內間,是尼奧與秀子的臥室。凱洛琳一人睡中間的小房,菲力、白蒂帶著尼可住在娛樂室。
  我搬來後,被分配到凱洛琳的小房中。但是我心中有企圖,不得不避嫌,堅持要睡在娛樂室中。
  思前想後,我對自己放棄這個機會又感到後悔,與她同房豈不更好?我自信不致於控制不住自己,那,我怕的是什麼?
  還沒有闔眼,尼可就哭了起來。菲力夫妻在地毯上,蜷臥而眠,尼可則睡在搖籃裡。菲力蒙著頭沒醒,白蒂在聽到哭聲後,便伸長了她壯健的腿,用腳趾勾住搖籃,使勁地搖著。
  我仰望著屋頂,透過那些裂縫和破瓦,雲天居然歷歷在目。幸而沙市雨季未到,否則在室內也必須打傘,想想那種日子倒是有趣。
  第二天起來,早上又是例行功課。我發覺凱洛琳面有倦容,而且兩頰紅紅的,看起來是發燒了。研究課目完畢,我過去摸摸她的前額,果然燙手。我便建議她去休息,尼奧也認為討論事項可以不必參加,她便又去睡了。
  討論時,尼奧與東尼互相道歉,氣氛極為融洽。
  又談了一些瑣碎事後,尼奧突然說:「你們可知道,為什麼會有這些事發生?」
  我覺得是我的錯,在於自己的多管閒事。
  尼奧卻說:「我們在這裡住得太久了,受了環境的影響,每個人都很煩躁,很難控制自己。」
  東尼用左手拍了拍大腿,說:「真有道理!我也覺得奇怪,為什麼這些天老想吵架?」
  尼奧說:「我和秀子商量過,今天我們一起去貝林島,朱和凱洛琳還沒有去過,我擔保你們一定會喜歡那裡。」尼奧又說。
  我腦中立刻浮起一個美景,在那如畫的小島上,和風徐徐,日月清朗,凱洛琳和我各自垂目靜坐……
  甘格馬上說:「我不能去。」
  東尼舉起敷著石膏的右手,愁眉苦臉的說:「我很想去,但是……」
  尼奧點頭道:「我忘了你還要去醫院,那麼,朱,你呢?」
  我忙說:「我沒問題,凱洛琳……」我想到她正在發燒,在那小島上,萬一病情轉惡呢?
  「凱洛琳去不去沒有關係,反正不久她就要離開了!」尼奧接著說。
  「不久要離開我們?」甘格不安地問著。
  「是的,她昨天告訴我,車子接洽好立刻就走!」
  甘格很少說話,這時他似乎還想說什麼,但是沒有開口。
  討論完畢,我在去買菜前,特意去看看凱洛琳。她將一塊褪了色的窗帘裹在身上,算是墊子兼蓋被,甚至連枕頭都沒有。
  我摸摸她的額頭,很熱,幸而還發著汗。她張開沉重的眼皮,一見是我,沒有說話,又安恬地閉上了眼。
  我買了一張蘆草編的蓆子和治感冒的藥,我怕她不接受,騙她蓆子是別人送我的,先借她用用。鋪好後,她睡上去,顯然舒服多了。
  我又倒了杯水,送上藥。這次她竟不領情了,堅稱自己沒有病。我一再勸她,她堅決得有如一塊頑石,毫不動搖。
  我急了,說:「你病重了不打緊,還得麻煩別人照顧妳。」
  「我不要人照顧!」她搖著頭說。
  「難道我們忍心讓妳躺著,病著?」
  「我不躺著就是!」她果然掙扎著要起來。
  我忙一把將她按下,用窗帘把她裹好,說:「妳要理智些,病了就不能回里約了。」
  「我沒病!」
  她拼命掙扎著坐起來,出了一身大汗,頗為疲倦地斜靠著牆。她那嬌弱之態,令我不能自已。尤其是一些亂髮,貼在汗濡的額角,加上惺忪的雙眸,我酥溶了。
  「就算為我吃的,好不好?」我哀求著。
  「為什麼要為你吃?」她絲毫不領情。
  我不知如何回答,她太不可理喻,我歎一口氣,說道:「你不吃,我吃!」
  「你吃吧!」
  我把藥一口吞下,氣呼呼地走了出去。

  尼奧已整理好行李,正在等秀子和我,我告訴他要在家照料凱洛琳。他也不勉強我,走進去想看她病況如何。凱洛琳一見他進門,立刻爬了起來。
  尼奧問她:「妳哪裡不舒服?」
  凱洛琳說:「沒有!只是昨天沒睡好。」
  「那妳多睡一會,我和秀子要去貝林,後天回來。」尼奧說完便轉身出去。
  凱洛琳跟著尼奧走了出來,連看都不看我一眼。
  秀子的衣服只有那兩套,她對著大鏡子比了又比,看了又看。尼奧不斷地嘆氣搖頭,好不容易決定了一件帶花邊的襯衣,下配一條鮮紅色的熱褲,她又到鏡前反複觀賞。尼奧頗有經驗地在門口等著,東尼早已不耐煩,先到樓下去了。
  到底凱洛琳是女人,她走到秀子身邊,前後打量了一番,用葡語說:「好漂亮啊!」
  我是一點都看不出來,到底有什麼漂亮。但是這句話卻有如魔術一般,秀子立刻高興得像伸展臺上的模特兒般,優美地轉了一圈,這才歡歡喜喜的踏上了征程。
  凱洛琳也要去送,我不允許。她扳著臉對我說:「你不懂,別管我的閒事!」
  這次的行列比昨天更精采,尼奧怕誤了船,心急如焚,大踏步走在前頭。長髮被風吹得飛揚起來,拖在腦勺後。他光著膀子,穿著那件形影不離的皮背心,皮背心上幾排亮晶晶的鉚釘,在朝陽下金光閃爍。下身一條短褲子,褲管下垂著密密麻麻的線頭。腿上的黑毛,好像亞馬遜河的熱帶森林,覆蓋了每一吋皮膚。一個長條形的行李捲掛在左肩,一隻黑色皮袋則掛在右肩,走起路來前後搖晃。
  東尼走在他身後,頭頂微禿,鬍子卻是一大撮。身上是一件花色新穎的非洲長袍,他神情灑脫,頭抬得老高,兩眼東張西望,跨著輕快的步子。海風掀起他的衣角,活像一隻飛舞中的大花蝴蝶。
  秀子加緊著小步,半走半跑地拖在東尼身後十幾碼,我則和凱洛琳並排押陣。
  迎著各種新奇的目光,我覺得好笑。想不到竟有此奇遇,混居在這一群絕人之中。
  凱洛琳發覺我在笑,不以為然地瞪了我一眼。
  我收歛起笑容,搭訕著說:「妳看這像不像非洲土皇帝出巡?」
  她往前看看東尼的神氣,再看看秀子的可憐相,臉上也迸出了一絲笑意,但立刻把頭掉到旁邊去了。
  趕到碼頭,船尚未開。尼奧與秀子上了渡船,東尼便帶著我和凱洛琳到前面的市場大樓上去。那裡是沙市著名的風土文物展覽場所,這裡有各色人等穿雜來往,是觀光客必看之地,每到週末便擠得水洩不通。
  樓下有森巴及瑪貢巴表演,還有各種土產商店。樓上中間部分,專賣各色當地的吃食,很像我記憶中臺北市的圓環。外圍則是露天的陽台茶座,撐著五彩繽紛的洋傘。人們坐在帆布靠椅上,或喝啤酒,或觀賞海景,怡然自得。
  我們穿過人群,走過曲曲折折的迴廊,擠到陽台上。憑著欄杆,遠遠地正看到渡船慢慢離去。此情此景令我想起一部在牙買加拍攝的間諜片,我悄悄地對凱洛琳說:「你看,這像不像間諜片的終場?」
  她點點頭,說:「他們終於投奔自由了!」
  我得意的說:「每個電影的結局,總有個美滿的婚姻。」
  她終於笑了,說:「間諜片裡可沒有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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