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.
想到這裡,我不再猶豫,伸手向沙爾索要,這時他和東尼也抽夠了,便點了一支給我。這種煙一個人抽很浪費,在第一口和第二口之間,煙仍然燃燒著,而且燒得很快。
我學著他們,把肺吸得滿滿的,那個滋味很不好受,尤其在吸時,其味辛辣無比。吸到第三口,胃就覺得很不舒服。胃神經彷彿變得十分靈敏,我感到胃壁在蠕動,胃裡的食物似乎都分別得出來,甚至於有點想嘔吐的感覺。
我強忍著,繼續抽下去,這時最顯著不同的感覺便是聽覺。平常傳到耳膜上的聲波,實際上是混雜了各種不同的聲音,要經過辨識的過程才能分清。在習慣上,我們的注意力是以音頻的變化以及音量的強弱作取決。而此時,我發覺注意力的型態改變了,也可以說是不存在了。一個弱小的音量變化也會吸引我,而就在那一瞬間,另外一種變化又會突然浮現,將注意力移走。
視覺亦然,餘光所及,任何一個動作都會立刻引起我的注意,而且不必轉移視線也能看得十分清楚。如果一切都在靜止狀態,那麼注意力便會被聽覺吸引。再若四周寂靜無聲,大腦中的印象就會一波波地湧起。
由這些現象,我知道是人的意識中樞受到麻痺的結果。也就是說,人的感官還維持正常的運作,而「自我」卻已不在。如同一葉浮萍,隨著風力、水波不停地漂搖。
這時,眼前的景象都是靜止的,附近那個俱樂部的音樂又不斷的傳來。照理我的注意力應被音樂的變化吸引才是,而事實又不盡然。我發覺變化一旦形成了一種規律,而且這個規律本身又不再變化,久了也會失去吸引力。
因此,只有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音樂繼起時,聲音才能暫時鑽入我的心中。沒有多久,隨著注意力的轉移,音樂逐漸地在耳中消失。
顯然真正存在的世界,應該是一個完全內在的、由無數記憶的片斷所組成,不停地交接變化的、極難捕捉的幻想。撇開感覺的對象不談,這整個的印象頗有點山谷回音的味道,每個回聲都會失去一部分的動力,終於變得愈來愈弱以致於完全消失。
記得在「大峽谷」那部記錄片中,有段以快鏡頭表現浮雲的變幻。開始是一片水蒸氣凝成水珠,由無色變成可見的白雲,隨即因溫度變化,又還原為水蒸氣。接著水珠又形成,不斷的幻化,永不止息。
這時,人整個地遁入了內感中,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或著是躺著。平時一個姿勢坐久了,神經會傳來不舒適的訊號,通知我們要換一個姿勢,以調節生理上的需要。照理說,這種神經脈衝應該會引起注意才是,我試著測驗自己的感覺,這才發現,除了胃神經別靈敏外,其餘身體五官的神經顯然都已經麻痺,喪失了傳導的功能。
我試著捏捏手腳,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產生了。由於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探索這種現象上,我彷彿變成了第三者,手既不屬於我,這麻木的皮膚也不屬於我,「我」似乎只能知覺而不存在。
同時,我也感覺得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動,很像是一些微粒,正以極高的速度沖刷血管。眼皮很沉重,很難控制,眼睛可以瞪視很久而無需眨動眼皮。雙頰感到似乎有東西附在上面,嗅覺幾乎不存在,口中則有一種奇特的味道,既不難受,亦無好感。
概括的形容這種生理狀況,可以說是具有速度感、離體感及幻覺。血液的流動產生速度感,四肢神經的麻痺產生離體感,注意力的失去控制,使人與日常經驗隔離,這便是幻覺。三種感覺的綜合,完全超出了生活經驗,人們以「飄飄欲仙」形容之。
整個說來,吸食大麻後,人生的素材並沒有變化,只是組合的方式改變了。喜歡追求新奇者、對自身生活環境感到厭煩或想要逃避者,只要得到一次這種反常的經驗,必然會迷戀於其中,不可自拔。
人生本來是美好的,心理作用的形成,原是生命一種安定的力量。在正常的情況下,人們多半抗拒改變,依戀熟悉的環境,追求和諧平安的生活。照理大麻這種破壞規律,顛倒常態的幻覺,偶一為之或可謂之滿足好奇心。如果能令人到了沉迷不可自拔的地步,我認為必是人類的生活環境發生了嚴重的問題。
果真如此,則一味地指責那些心靈已經受到傷害的人,是絕對錯誤的。沉醉於麻醉品只是一個癥兆,是無數的癥兆之一。人類如果不自省,只顧治標而不治本,遲早會步上以往雄踞地球達數十億年的恐龍的滅亡命運。
一般說來,大麻的藥性不久,每抽一次大概可維持三個小時左右。到了午夜,四周嘈噪的聲音漸漸沉寂,此時藥性也漸去,癮頭大的人再一次又抽了起來。尼奧和秀子先去休息了,菲力及白蒂則互相擁抱著,倒在地上睡得酣熟。
我已用心研究了很久,心理感到無比的疲憊。當煙傳到面前時,我還想再體會一下寧靜狀態的感受。同時我也該回去了,行走在涼夜的街道上,相信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在不需要控制自己思緒的情形下,一切幻象無住於心,世界彷彿不存在,「我」也遍尋不著。這樣坐了不知許久,有一個嬉皮突然彈起吉他來了。那一聲聲錚錝的弦音,很清脆地敲入了心際。抬頭一望,月華似水,無意間,凱洛琳的影子闖入了我的幻境。
突然一個念頭閃起,我為何不向她吐露心聲呢?我沒有必要經歷那傳統的追求過程。成功了固好,失敗又於我何損?何況她不久就要離去,以後未必有比今天更好的機會。我寧願她給我一個否定的答案,也比在不確定中煎熬要來得輕鬆。
這個念頭起於電光石火似的剎那,這時我沒有經驗行為的桎梏,立刻就把握住這個剎那。在遞煙給凱洛琳時,我聽到自己在說:「我能不能對你……說句話?」
她停了好一會,說:「你說吧!」
我幾乎忘了要說什麼,想著想著,終於又抓住了那個要消失的念頭。我說:「我想和妳……」和她做什麼呢?一時間,心緒又行過了許多不知名的地方:「和妳結婚。」
話聲還在喉頭震動著,眼前已有了一幅畫面,但是還沒有成形,就散成了碎片。如同萬花筒中繽紛的七彩,漸漸地淡了,更破碎了……
「什麼?」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秀麗的面龐,大特寫……戰地鐘聲!是英格麗褒曼!那灰色的眸子,灰色的……浮雲載著我,飄著,飄著……「什麼?」是凱洛琳?什麼「什麼?」啊……
「結婚!」
不對,嬉皮是不結婚的……嬉皮,我是誰?……我振作了一下,搖搖頭,眼前景象立刻變了。凱洛琳迷茫地望著我,她轉過身來,斜靠著牆,一片淺灰:「你瘋了?」
為什麼瘋了?我瘋了?不……是什麼?……啊!是了,我在向她求婚!我振作了一番,活動一下筋骨。頭腦清醒了些,我感到自己說錯了什麼。
突然,一隻煙由左方遞了過來,我吸了一口,傳給她:「不是傳統的……方式。」
她吸了一口,火光一閃,是一顆流星,我該許一個願。
「什麼傳統方式?」
她的聲音飄入我的耳中,如同片片的雪花,立刻溶化了,找不到一絲痕跡。我在說什麼?剛才……傳統的方式……是了,傳統的方式。
乘著傳統的神話,我來到廣寒宮,月光映在地上,她的臉染著淺灰色的輕芒……連嫦娥都耐不住衾寒……凱洛琳……月球上多麼空寂啊!
「希望永遠和妳在一起。」
哈哈!妳望著我做什麼?艾洛伊莎……艾洛伊莎?……拉哈曼尼諾夫……
「啪」的一聲,把我們都驚醒了,原來那個嬉皮彈斷了一根弦。
吉他,多美麗的弦聲……
「為什麼?」是凱洛琳在說話。
什麼?為什麼?她在問我?……為什麼?什麼?好累啊!這無盡的圈圈……人生,無常的人生,我多麼需要愛啊……
「愛!」
什麼是愛?青春美麗?……不,那遲早會消失的……是瞭解?艾洛伊莎……她在巴西!……一片雪在溶化……是月色撤退了……
「愛就必須長相廝守嗎?」
是誰在說話?很熟悉!……啊!是凱洛琳說的……是嗎?相愛難道就必須永遠……永遠什麼?世間那有?……艾洛伊莎?……我愛誰?……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……我一直需要一個……一個什麼?……一個有她在一起的……
「……家……」我的喉頭發出了聲音。
「……一個……?」
為什麼一個?……凱洛琳?……我們是……
「……兩個……」
琴還在說話,聲音是透明的,輕得像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