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.

  美國總統尼克遜這幾天正訪問中共大陸,這個新聞成了報紙雜誌的焦點所在。電視台也播出了很多二十餘年難得見到的珍貴鏡頭,所有的華僑都廢寢忘食地守在電視機旁,渴望滿足那一刻思鄉之幽情。
  這些事原本是我所關心的,但自從遇到凱洛琳以後,好像心頭再也塞不進什麼了。她在這裡停留的時間不會太多,而我久涸的心境也有待灌溉。其他再珍貴的事物,都可以重新獲得。她卻好似秋天的浮雲,等到風起時,雲便散了,再也拚湊不起來。
  我看得很清楚,經過這一次的洗禮,修道院已是我必然的歸宿。她要走,我不能挽留,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把她留下來。當前的感覺,恰似西落前的殘陽,把它所有剩餘的色彩,返照在餘程中。她可以說出現在我生命的終站,我要把所有的餘情,盡情地灑在她的身上。
  我不否認心中尚懷著一個夢想,她曾說過:「秀子是個女人,可憐連個家都沒有。」難道她不是女人?不想要個家?
  可是,有誰會願意和她結婚呢?她現在的生活,侷限在這一群不接受家庭觀念的嬉皮之中。東尼垂涎的只是她的肉體。即使她再回到美國,或到其他的地方,必然也脫離不了這種環境。我為什麼不努力爭取她的歡心呢?我們可以建立一個與大自然諧和的家,繼續追求靈性與物質相平衡的生活。
  無論如何,這是一個機會。成功了,我可以得到一個神仙佳侶。就算不成,我也得以懷藏著這段珍貴的回憶,安心地遁世獨立。對一個已經一無所失的人,向憧憬的幸福伸出試探的手,不可能有更大的損失。再說,若只為了怕失敗,而錯過這個機會,難道我就會安享餘生嗎?

  落日懨懨地墜入了西天的邊沿,我踏著餘輝,懷著異樣的心情,又爬上了危樓。
  屋裡只有尼奧在,他告訴我,入會的事原則上已經通過了。明天清晨我就可以來參加學習,假如可能,最好搬來同住。
  我沒有感到一點興奮或激動,參加與否的權力,畢竟還是掌握在我的手中。尤其知道了凱洛琳不在樓中後,我的心海裡早浮起了圈圈漣漪,連尼奧的話也變得非常遙遠了。
  等了不知多久,凱洛琳才姍姍回來。她先去洗了個澡,濕淋淋的頭髮滴著水滴,衣服半乾,神色黯然地坐在我的對面。
  我被她的情緒影響了,也默默地坐著,如同荒山古廟裡的兩尊泥像。
  沙市的名勝之一,是聯接上城與下城交通的大電梯,約有七、八十公尺高。四座巨型電梯,日夜不停地昇降,以維持上下城之間的來往。
  附近的娛樂事業由此應運而生,有一家俱樂部就在我們這段斜坡的上方。每天入夜後,擴音器便成了大地的主宰,不斷地播送各種流行歌曲,一直要吵到午夜。
  照說這種噪音理應取締,但這一帶住的都是貧民,巴西人又喜好音樂,大家正好免費欣賞。就算有些人開始聽不慣,多半也能久而不聞其聲了。
  這時音樂又響起,凱洛琳一聽,煩躁地說:「這些人真沒有公德心。」
  「不錯,但卻給附近的窮人帶來免費的娛樂。」
  她沒再說話,顯然被重重的心事緊緊地纏繞著。好幾次她想開口,又把話嚥了回去。我也無言以對,尤其是對她已有所求,綺念漸漸昇起,每一句話都要小心翼翼的斟酌。
  她髮梢垂掛的晶瑩水珠,在沉靜的空室中,點點滴落。我眼睛看著她,皮膚感覺到她,耳朵伸得長長的,幾乎貼近了她的心畔……
  突然間,似有一個東西摔在地上,震動了鬆散的樓板。我們都嚇了一跳,菲力和白蒂出現了。
  「怎麼又回來了?」凱洛琳很驚訝。
  菲力一屁股坐在地下,不肯說話。白蒂也兜著孩子,靠著牆,怔怔地不發一言。
  「怎麼啦?是車票有問題嗎?」凱洛琳急切地問。
  菲力痛苦地扯著長頭髮,面色顯得蒼白可怕,搖著頭。
  「白蒂!告訴我怎麼回事?」凱洛琳只好換個對象。
  尼奧也趕過來,帶著奇異的神色望著他們。
  白蒂無奈何地說:「菲力聽說車子是十三點鐘開,我們到了車站,才發現車子在早晨三點就走了!」
  葡文的十三與三的區別,在尾音的Z與S,很多外國人都弄不清楚。
  我說:「這也難怪,我也常聽錯,但是票上應該有時間才對。」
  菲力餘氣未消,連吼帶叫的說:「巴西人寫的字,連神仙都認不出來!」
  我不信,說:「拿來我看看。」
  菲力根本不理我,抱著頭一動也不動。
  白蒂有氣無力地說:「他把票塞給我,結果弄丟了!」
  「丟了?」大概凱洛琳想到了那幅畫面,突然間開懷地哈哈大笑。我難得見她笑得這樣前俯後仰,氣都喘不過來。
  菲力一肚子火:「妳還笑!東尼回來一定要發脾氣了!」
  凱洛琳連淚水都笑了出來,說:「對不起……我突然想起,上次你們連尼可都給弄丟了。」
  白蒂想想,也不好意思的笑了。我們談話時,尼奧因不懂英語,只睜著眼睛望我們。我向他解釋菲力車票丟了,他聽了大為不快,一句話也沒說,回到前面房間去了。
  凱洛琳還在笑:「這樣也好,我們還可以再聚幾天。」
  白蒂憂心忡忡地說:「這兩張票,花了東尼不少心血,現在怎麼辦?」
  我說:「不是搭便車很容易嗎?」
  白蒂搖著頭:「有了尼可,誰都怕麻煩,不肯載我們。」
  大家愁顏相對。菲力嘆口氣,對白蒂說:「只怪妳太不小心!」
  白蒂反唇相譏:「你怪我?憑良心想想,倒底是誰的錯!」
  「當然是妳,妳應該細心些!」
  「你倒會推卸責任!憑什麼就我該細心些?」
  「妳真的不要,可以說呀!」
  「你一向只顧自己,什麼時候管我要不要?」
  「笑話!妳如果實在不要,我還能怎樣?」
  我看他們要吵起來,便對菲力說:「別怪她,再小心也難免,這種事我常碰到!」
  他們不再管對方了,都睜大眼睛望著我。我被看得發毛,不知自己又說錯了什麼,只好舉個實例說:「我丟東西是有名的,別的不說,光是眼鏡就丟過好幾副。」
  話未說完,他們三個竟然笑成一團。想不到我的話如此幽默,丟幅眼鏡也成了笑談!我也只好跟著乾笑。最後笑得連小尼可都被驚醒了,哇哇地哭了起來。白蒂忙解開衣扣,把雪白的奶子塞在張大的小嘴中。但她還是忍不住笑,笑得渾身抖顫。
  凱洛琳看到我尷尬的模樣,忍住笑對我解釋:「你真是傻瓜!他們說的不是車票。」
  我更不懂了,菲力幾乎笑斷了氣,凱洛琳再也說不下去,滿面飛紅。直覺地,我知道他們指的是性事,但那是弄丟了什麼呢?總不會與眼鏡有關吧!
  白蒂只好推推菲力說:「你說吧!不然這可憐的中國人要悶死了。」
  菲力強忍了半天,終於擠出了一句話:「我們在說尼可來這裡以前的事。」
  「啊!」尼可來以前?我簡直鑽進了死胡同,難道是指尼可丟了之前的事?我懶得再追究,順口說:「尼可來之前又怎樣?」
  這又引發了一陣爆笑,幾乎把他們笑死。

  這時格林哥來辭行,他身上斜掛著一捲鋪蓋,並沒有立刻進來。他無精打采地靠著房門,一字形的濃眉下,有著無限的愁情。
  我還以為嬉皮來去自如,離別時一定是乾淨俐落,眼前所見,卻恰恰相反。室內的笑聲停止了,各人若有所思地坐著,沒有人理會格林哥,彷彿門口空無一人。
  時間是最無情的殺手,隨著擴音器中幾首森巴舞曲的滑過,格林哥的濃眉鎖得更緊了。他咬著掛鋪蓋的線頭,低著頭,扭扭捏捏的,幾乎是一寸一寸地移了進來。
  菲力看他走近了,故意仰面靠著牆,閉著眼。
  格林哥摸摸他的頭,過了一會,好像繞過了千山萬水,才問:「你不走了?」
  菲力只搖搖頭,沒有出聲。
  格林哥又走到白蒂面前,也摸摸她的頭。接著,他又蹲下身去,呆呆地看著尼可。過了好半天,他才轉過身,面對著凱洛琳。凱洛琳伸出手去,與他相握。
  好多次,他好像要開口,卻似十丈高的鐵門深鎖,分寸難移。最後,他下定了決心,站起身來,和我握了握手,夢遊似地走出門口。然而,他的身體又斜靠著門,低下首去咬那鋪蓋上的線頭。
  良久,良久…直到他踽踽地消逝在大門外,樓梯吱吱呀呀的聲音也停止了,室內還是沉重得喘不過氣來。
  我故作輕鬆地說:「他倒是無牽無掛的!」
  沒有人理我,也沒有人動彈。我看到菲力臉上兩行清淚,汨汨地流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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