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.
閃爍的燭光,將六個搖搖晃晃的人影,飄飄地投映在四壁上。月光早由窗口溜了出去,漆黑的天空中,卻殘留了一片星星。
寂靜中,我感覺不到凱洛琳的存在,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。我試著想,卻好像什麼都想不來。一股慵懶的重力拖拽著,一切都停頓了,歡樂、痛苦都不存在了。這種狀態持續著,持續著,直到小尼可的哭聲劃破了寧靜的夜幕。白蒂急忙搖著懷中的嬰兒,並解開衣襟餵他吃奶。
菲力舉起了左腕,我心中一驚!急迫中,我竟聽到自己的聲音:「到我們餐館去喝杯酒好不好?就算是為格林哥餞行。」
沒有人答腔,最後,凱洛琳說:「酒我不喝,有可口可樂就好。」
「要喝什麼都有,餓了也有吃的。」我特別補充:「不必擔心,我們老闆請客。」
大家都會意地笑了,紛紛悉悉嗦嗦地爬了起來,白蒂也把小尼可包裹妥當。
六大一小,在夜風裡,列隊走在靜無一人的街頭。天地是那麼遼闊,四週是那麼安詳,眼前是那麼真實。凱洛琳和我走在隊伍的後面,滿足的歡愉,充塞了我心底的每一角落。
格林哥摟著他女友的脖子,嘴裡胡亂地唱著,已領先了十幾公尺。當走過一座大樓時,守夜人見到我們這奇異的一群,不禁側目。
格林哥跑過去用英語對他說:「快睡覺,我要偷你的錢包。」
那守夜人聽不懂,笑著說:「啊!觀光客,觀光客!」接著手一伸,用半生不熟的英語說:「香煙。」
格林哥也伸出手來,握著他的手,用西牙語說:「好朋友。」
那守夜人還以為他不懂,用手在嘴上一比。
格林哥恍然大悟,說:「你要吻我?不行!不行!」
我們見了樂不可支,守夜人卻莫明其妙。
街旁房子的屋簷下,睡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,他們用幾張報紙當作蓋被,倒也酣聲起伏。格林哥拉著他的女友到那裡,找了一塊乾淨的地方,說:「親愛的,到家了,我們睡覺吧!」
「別胡鬧!走吧!」
「胡鬧?」他半認真的說:「妳不認得家了?」
他女友捏了他一把,他大叫:「哎喲!好疼!現在不能做愛!」
他的女友笑著鑽進了他懷裡,他吸口氣說:「別急,寶貝,等我喝杯威士忌再說。」(此乃引用巴西一部限制級電影名:「一杯威士忌之後,一根香煙之前」。)
這一鬧,把那位可憐的老黑人從夢中驚醒了,他揉揉眼睛,坐起來發楞。格林哥滿心過意不去,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可憐人。最後,他把女友推到老人身邊,說:「親愛的,給他一個吻!」
他女友果真在那老黑人臉上親了一下。
他們這樣鬧著,凱洛琳不禁有所感觸,嘆口氣說:「唉!我將來會多麼懷念這些人!」
我也有同感,將來我會多麼懷念她。
餐館早已打烊,我開了門,大家一擁而入。菲力立刻坐下,拍著桌子大叫:「伙計!送菜單來!」
白蒂忙制止他:「別把人都吵醒了!」
菲力伸一伸舌頭:「咱們白天沒機會耍威風,連晚上也不行!做人還有什麼尊嚴!」
我說:「你們盡量叫!只有我住在這裡。」說著,我煞有介事地送上菜單:「先生,準備好要點菜了?」
「把最好的都拿來!」菲力神氣十足,活像個暴發戶。
「先生,最好的都賣完了。」
「那麼給我來份義大利通心粉,法國嫩牛排……」
格林哥說:「你真不夠水準,這是中國餐館啊!」
菲力說:「啊!不錯,那麼我要份筷子!」
白蒂問:「筷子是什麼菜?」問得大家都笑了。
格林哥說:「看我的!」只見他把份中文菜單拿起來,翻來倒去,也不管正反,仔細地從頭看到尾,然後嚴肅地對我說:「給我來杯白開水!」
雷聲大,雨點小,誰都忍不住笑了。格林哥說:「笑什麼?先來杯水漱口,我剛才吻了她,好髒。」
白蒂說:「別開玩笑了,菜我不要,只要杯可口可樂。」
格林哥突然想到要喝「殺客」,大家聽了,都好奇的問他什麼是「殺客」,他滿臉鄙夷之色,說:「你們連殺客都不知道,真是白痴!」
大家虛心請教,格林哥用手順順頭髮,說:「我也是聽說的,正想見識見識,你們問他吧!」
於是我熱了一瓶米酒,切了一盤叉燒,開了兩瓶可樂,一併送到桌上。
喝米酒要先將酒燙熱,然後倒在花瓶狀的小壺中,再倒入小巧精緻的磁杯中喝。這種磁杯薄如片紙,他們把玩之下,具都讚賞不已。
凱洛琳說:「我本來是不喝酒的,看看杯子這麼可愛,也想試試。」
格林哥說:「傻瓜,這杯子是麵做的,可以吃。」
大家逼著要他示範,他毫不含糊,把整個杯子塞進口裡。
我連忙制止說:「小心!這杯子很薄,一咬就破!」
格林哥似不信,眉毛一抬,只聽「啪」的清脆一聲!我們都嚇住了。過了一會兒,他才慢慢地張開口,吐出一看,杯子還是完好無缺。原來他手上夾了個鎳幣,聲東擊西,實在嚇人。
菲力大概想起了他喝那杯酸酒時上當的滋味,叫我偷偷去把醋拿來,他走到酒櫃旁,胡亂調了一味雞尾酒。
大家正在品茗米酒,看起來熱騰騰的燒酒,入口後卻感到一股涼氣,都讚不絕口。格林哥用小杯不過癮,乾脆拿起壺來,就著口喝。
我急得大叫:「很燙!」
格林哥已經一大口下肚,只見兩眼睜得老大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人人以為他又在耍寶,都等著看下一步,停了一陣子,才見他張開口大叫:「好燙,好燙!」
正好菲力調好雞尾酒,趕緊跑過來,說:「快喝這個,涼的!」
格林哥看都不看,接過來就往口裡灌,咕嚕咕嚕,又是幾大口。嚥下去後,兩眼瞪得更大了,拚命叫:「好酸!好酸!」
所有的眼睛都投向菲力,不知他杯裡賣什麼膏藥。
等到大家弄清究裡時,早已笑得透不過氣來。
我坐在凱洛琳身邊,分享著她的歡笑。人就是這般貪婪,第一次見到她時,心想只要能多看幾眼也就滿足了。現在比鄰而坐,呼吸相聞,卻又想一把將她摟在懷裡。
幸而有格林哥在座,他的笑話不斷,每當笑不可遏時,我總趁機拍拍她、碰碰她。有時她笑得喘不過氣來,身體便倒向我的肩頭。那一刻,我連大氣也不敢出,聚精會神,感受著她的體重以及透過皮膚的那股熱力。
不一會,大家都鬧累了。本來睡著的尼可,此時也醒了。菲力對他說:「小傢伙!別吵!忘不了你的!」
他用手指蘸了點酒,放進尼可口中。
凱洛琳頗不以為然,對菲力說:「你這是作孽!」
白蒂說:「尼可很能喝。」
果然他小嘴一吮,閉上眼,手舞足蹈,彷彿有無比雋美的感受。
我說:「這個小嬉皮長大了,一定是個酒鬼!」
菲力對尼可說:「小傢伙,你只能怪自己要來做嬉皮!」
這場酒一直喝到四點,大家都睏了,菲力及格林哥已醉倒在桌上。
白蒂一一把他們搖醒,說:「該走了!」
格林哥真醉了,口中不知咕嚕些什麼,他的女友也半醉半醒的依偎在他懷中。菲力更是不肯起來,白蒂說:「你不回家了?」
菲力說:「回什麼家?」
白蒂自知失言,改口說:「回到那間快倒了的房子去!」
我把他們送到危樓,臨走時,握了握凱洛琳溫溫軟軟的小手。回頭時,還看到她閃爍的眼波,踏著西斜的月色,心中五味雜陳,真不知究竟是酸甜抑或苦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