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.
已經五點多鐘,該送她回去了。我捨不得輕易放過這樣美好的一天,我要刻骨銘心,記下每一分每一秒,烙下每一步每一段痕跡。我伴著她走回危樓,只有白蒂一人在,果然不像有晚餐的樣子。我故意說:「我餓了,你們怎麼招待我?」
凱洛琳笑著,從一個罐頭中找到一點剩下的紅豆,說:「這些能不能餵飽你這個大孩子?」
我說:「你不反對餵飽我吧?」
「我憑什麼反對?」
「那麼,我建議去買些肚子歡迎的東西。」
她又浮上那嘲諷的笑容,說:「反正是錢說話。」
白蒂正要給尼可買奶粉,我們便結伴同行。
下城離此不遠處有一個超級市場,我推著一輛推車,凱洛琳則選購食物。我突然想起他們的住處好像沒有衛生紙了,便順手拿了一卷。
她看到了,一把搶過說:「傻瓜,這個要五角,前面那種只要四角。」
繞了半天,她東看西選,只買了一包玉米,一包咖啡和幾根香蕉。
我看她太省了,忍不住說:「妳怕我發胖,是不是?」
她臉一紅,瞪我一眼說:「這些是我喜歡吃的!你吃不飽自己選。」說完,她就走到一邊去了。
在玩具攤前,我想挑一件玩具給尼可。
白蒂說:「你別客氣,尼可才三個月,什麼都不會玩。還是買件禮物送凱洛琳倒是真的,可憐她除了那身衣服,什麼都沒有。」
這一來倒難住我了,買禮物的經驗太少,尤其我們認識不久,送重了太唐突,太輕了又沒意義。再說,化粧品她不用,此地又不賣衣服。
突然,我想到一個主意,我找到凱洛琳,一本正經的說;「親愛的,對不起,差一點忘了,今天是妳的生日。」
「我的生日?」
「去年今天,我給妳買過一個大蛋糕,比帝國大樓還高,上面有自由女神……」
「還有太陽神火箭……」
「是的,有巧克力工廠,還免費附送黑煙囪……」
「還有兩顆大紅心。」她又加道。
「還有兩個名字……」我厚著臉皮。
「不對!我的生日該插蠟燭呀!」
「總該有雞尾酒會、舞會吧!」白蒂也來湊趣。
「妳可記舞會在哪裡舉行的?」我很高興沒有遭到凱洛琳的拒絕。
「在撒哈拉大沙漠?」
「在月球的寧靜海!」
「算了吧!在你腦瓜裡!」她又好氣又好笑。
我本來就是要把氣氛和緩下來,目的已達成,我便說:「妳想,假如在妳們那座危樓上舉行多好,我們跳,樓板也跟著跳。」
她忍不住笑了,說:「那倒好,尼可不用搖也能睡了。」
「告訴你們一件妙事,我們餐廳大冰櫃裡有兩瓶香檳酒,至少有十幾年沒人動。他們說可能壞了,誰都不敢喝。我去拿來,讓大家痛快地瀉瀉肚子!」她們都笑了,我也忍俊不止。我接著說:「今天月色不錯,菲力、格林哥都要走了,誰知道明天我們會在哪裡?」
「隨你,反正我有爆玉米就夠了。」
把她們送回去後,我便到餐館拿酒。
這兩瓶香檳酒著實歷盡滄桑,在大冰櫃裡躺了十多年,冰櫃已三易其主。這兩瓶酒早被水漬得變色,招牌早已斑剝不可辨認。我和吳先生提過,他早就叫我丟掉,怕吃壞了客人肚子。
拿了酒,我又請大師傅做了個菜。又想到以前雕的一個仕女像,但不記得放在哪裡,拿那個來做禮物最合適不過。好不容易找到了,看看時間已經快七點鐘了。
我趕到危樓,凱洛琳出來開門。一見是我,她滿面關懷的說:「感謝上帝,我一直在擔心你,沒有出事吧?為什麼去這麼久?」
我心情一陣激動,淚珠幾乎奪眶而出。多年來東飄西蕩,獨來獨往,從來沒有人關心過。我苦我樂,我生我死,彷彿不與任何人相干!
我幼年喪母,父親是個老派的讀書人,只知道修齊治平之理,卻沒有修齊治平之能。由於國家多難,他憂心忡忡,但表面上絲毫不露感情。記得大學讀書時,離家百里,每次放假回家,從無人對我噓寒問暖。離家去校,也是行李一提,連再見都不知道向誰說。
在巴西得了胃潰瘍,因胃出血虛弱得幾乎死去時,當時的女友露西亞也曾幫我找醫生,照顧我。但她始終是快快樂樂的,無法體會到那時我亟需安慰與關切。她總是笑著說:「什麼胃潰瘍?這不是病,喝喝牛奶就好。」
如同負傷的困獸,我急忙把帶來的東西交給凱洛琳,一頭衝進廁所。她惶急地在外敲門,問我怎麼了,我忍住嗄啞的聲音說:「肚子疼!」
其實我是心疼,我儘力不想這事,拚命哼著不成曲的小調,好久才恢復了平靜。開門出來,她正在炒玉米花,劈口就說:「小孩子要養成好習慣!」
我一楞:「什麼好習慣?」
「拉拉繩子!」
什麼繩子?她一定以為我在廁所拉肚子。我幾乎要笑出來,但淚珠又忍不住了,忙進去把蓄水缸上的抽水繩一拉。嘩的一聲,清水翻湧著,我整個心緒都被她淹沒了。
她拿著那個雕像,納悶了半天,說:「這個做什麼用?」
我輕描淡寫地說:「我雕的,妳要喜歡就送給妳。」
她把玩了一下,不置可否,順手放在桌上,我好不失望。
我把香檳酒的標籤洗掉,只剩下光禿禿的玻璃瓶。這兩瓶並不一樣,一瓶色深,一瓶較淺。
她皺眉道:「你已經在鬧肚子,別開了。」
我說:「沒關係,酒可以消毒殺菌。」
我打開顏色較深的那一瓶,並沒有期待中「波」的一聲。我有點擔心,鼻子慢慢地湊近瓶口,一聞之下,出乎意料的,竟是一種蜜棗的香味。酒顯然是變質了,大不了就是變成醋吧!我不信會有害,了不起弄假成真,拉拉肚子。
我倒了一杯,色作紫紅,再一聞,分明是蜜棗香。
凱洛琳見我小心翼翼,便說:「倒了吧,別喝!」
「沒關係,我嚐嚐。」
「充什麼英雄?」她也聞到香味,湊過來一看,又說:「不像是壞了。」
我用手指沾了一點放進口中,不像酒,甜甜香香的如同果汁一般。
「怎麼樣?」她關切地問。
我故作痛苦地把眉頭一皺,作欲嘔狀,她嚇得怔住了。我又怕嚇壞了她,笑著把那杯怪物一飲而盡。
想不到味道香香的,又帶著適度的甜味,感覺出乎意料的好。甚至於可說是我有生以來所喝過最爽最潤的飲料,喝下去後,喉頭感到說不出的舒服。
她看呆了,我說:「不騙你,保證妳喝了一杯,還想再喝第二杯。」
她倒了半杯,嚐了一點,高興地說:「真棒!」
菲力看我們喝得起勁,走了過來,凱洛琳把杯子遞給他,說:「嚐嚐這奇妙的中國飲料。」
菲力毫不猶豫的一口乾了,大叫:「妙極了!」
白蒂也聞風而來,不一刻,一人一杯,一瓶喝得精光。凱洛琳還準備留一點給東尼他們,我說還有一瓶,特別放在水池裡涼著。
洗好杯子後,我想起那個雕像,再一看已不在桌上了。相信她一定收了起來,心中感到一陣溫暖。
她的玉米花也炒好了,香噴噴的一大盤。她又煎了牛油香蕉,等一切準備齊全,這才東尼和尼奧等請了過來。
凱洛琳手裡拿著那瓶未開的香檳,說:「朱今天發現了一種我生平第一次喝到的好東西,可惜不知道是什麼?」
東尼接過去,研究了半天,肯定地說:「是香檳。」
凱洛琳說:「絕對不是,香檳是淡黃色,我們喝的是紫色,而且沒有酒味。」
東尼再就燭光一看,說:「這絕不是紫色。」
我打開瓶蓋時,已經感覺到有點異樣。再傾出一看果然是淡黃色,而且沒有先前那麼濃。我先倒一杯給東尼,他摸摸大鬍子說:「本人曾是酒鬼,對品茗酒類小有心得,抱歉我僭先了。」說罷,他很戲劇化地輕輕啜了一小口。
凱洛琳問他說:「什麼味道?」
他反問道:「妳喝的是什麼味道?」
「我喝的不像酒。」
「不錯,一點酒味也沒有。」
於是我在每人面前倒了一杯。原來除了東尼以外,這裡沒人喝酒,現在聽說不是酒,人人都要喝了。
菲力剛才沒喝過癮,杯子一到手,仰起脖子便直灌下去。突然間,他跳了起來,捧著杯子直奔浴室,東尼這才哈哈大笑。
凱洛琳說:「你騙人!」
東尼說:「我沒有騙人!的確沒有酒味,但是有醋味!」
這一夥人生活真是很充實,除了麵包問題外,自由自在沒有什麼值得憂愁的。在這裡,各人覺得怎樣舒適便怎樣。東尼只穿著一條比游泳褲還窄的帶褲,如非那連腮鬍子,看上去倒像個標準印第安人。
尼奧又是另外一個典型,他的短褲是牛仔褲剪成的,褲管口垂吊著一些線頭。上身不論穿不穿內衣,總不離開一件鑲滿不鏽鋼釘的小皮背心。
秀子很愛美,即使沒事,走過鏡子前總忘不了打量一下自己。凱洛琳則永遠是那身衣服,每天洗澡時她先把衣服洗好晾起來,洗完澡後又穿上。
房子裡也很乾淨,反而是地毯上,有食物屑,還有尼可的尿,顯得奇髒無比。每次要坐下總得墊張報紙,以免沾上了什麼不知名的東西。
格林哥回來得很晚,還帶了一個女友,是美國人,長得也很可愛。我不禁懷疑,是否醜一點的女孩,就沒有人請去做嬉皮?
到了十一點,尼奧和秀子便去休息,東尼叫著凱洛琳說:「親愛的,我們做愛去。」
凱洛琳很不高興地說:「無聊!」
東尼一再叫她,我的心如同油煎,但願她能堅拒到底。但是,在他一再的要求下,她終於站起來,隨他出去了。
頓時,我由天堂跌入了地獄,捫心自問,我在期待什麼?希望她是聖女貞德,在這堆嬉皮中等待我的出現?東尼早就介紹過她是他的未婚妻,難道我也打算加入這個三角習題?
我的確在做這個夢,剛才看著她煎牛油香蕉,幫她打雜、洗碗。我倆有如一對蜜月中的小夫妻,我故意偷嘴,她也裝惱打我,那一陣子的幸福呢?
事實並沒有一點改變,我沒有得到她,東尼也未放棄她。她對我極友善,很關切,誰對朋友不是這樣的呢?她和東尼要好,以前如是,以後也如此,她也依然把我當成朋友,我又為何自尋煩惱呢?
我只是以前沒有親眼見到這個事實,現在真相暴露了而已。也罷!我這半生的經歷夠多了,已知道如何渡過難關,想她做什麼?
出乎意料的,他們只在門口談了幾句話,她立刻就回來了。如同幼兒吃到蜜糖一般,剛才的感傷一掃而空。偏生嘴巴不受控制,我竟然說出:「這麼快?」
沒人答腔,大家默默地坐著,望著逐漸縮短的蠟燭發呆。我一算,假如我和凱洛琳也算一對的話,房中正好三對,而且都是說英語的。我便搜竭枯腸,故意找些話題,免得因為冷場而憑添傷感。
格林哥很有些悲劇小丑韻味,他和東尼不同之處,在於東尼能使人暢懷大笑,笑完了又再笑。而他讓人笑完以後,一股淒涼之意便隨之而來。
凱洛琳盤膝坐著,靜靜的神態,很像一尊菩薩。我一顆心牢牢地繫在她身上,她不大說話,只是笑。我也只是聽,聽她悅耳的笑聲,心裡就洋溢著甜蜜的漣漪。
月光照在窗外,給人一片清涼的感覺,我如身處夢中。四周漸漸寂靜下來,洋燭又換了一支,已經是三更天了,如果是在中國的話。
突然凱洛琳想起一件事,她對格林哥說:「你什麼時候走?」
格林哥的幽默好像睡著了,他呆望著燭火,一個音節,一個音節緩慢地說著:「……明……天……走。」
我對格林哥沒有深切的認識,自然不能感覺到他們之中的離愁。但我還是受到感染了,月底凱洛琳就要走了。如同眼前的這支蠟燭,剛剛還大放光明,此刻卻也即將油乾火滅了。
這一冷場,我很擔心凱洛琳會睡著,或是誰會表示該散了。為什麼時間不能凍結在這一刻?如果世界會滅亡的話,但願就在這一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