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.
這兩天的變化,把我的心境帶到另一個天地,我已經從痛苦的深淵裡解脫出來。是什麼力量呢?上帝嗎?顯然不是。是與尼奧的一席之談嗎?也太無稽。愛情?根本沒有影子,絕不可能因為凱洛琳要和我談天,才改變了我的心態的。
不管是什麼原因,我解脫了,這是事實。我反覆思考尼奧所說的話,也一再重新估算自己的情況。最起碼,我個人的低潮時期已經渡過了。至少,如若我再見到艾洛伊莎,我可以挺起胸膛,對她說:「或許我曾有過一時的迷惑,但追求人生真理,確是我永不改變的方向!」
尼奧的觀念雖然加入了一些東方思想的皮毛,實際上卻未脫離西方宗教的範疇。這種修行,說穿了只不過是另一批對現況不滿,而有心追求宗教理念的人,重起爐灶,把已知的宗教加以融匯罷了。難道宗教就是人生真理嗎?真理一定脫離不了宗教的形式?
如果他們所追求的也算是一種宗教的話,那麼,有一個決定性的重要因素,我覺得他們有意無意的忽略了,那就是「戒律」。像這樣的組織,如果沒有一定的約束力量,到最後不是土崩瓦解,就是在生存的壓力下,外圍的弟子做出了違法犯紀的勾當來。
對我個人而言,自沒有參加的理由。但是我對凱洛琳的好感日益增加,反正我已經到了今天這個地步,對個人的前途未來,早已不抱任何希望。但如果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,仍能對他人有所貢獻,也算不虛此生。既然凱洛琳可能會參加,我當然可以加入。至少,我可以保護她,說不定她會愛上我,誰知道呢?
凱洛琳想找我談,相信一定是在我與尼奧談完了之後,她有了新的瞭解,想與我共同研究。我一再分析,大概不出下列三點:
一、她對這個組織很有信心:設法說服我加入,或認為我對他們不利,勸我退出。
二、她對這個組織沒有信心:想告訴我一些隱情,徵求我的意見。或者是想離開他們,但目前有困難,向我求援。
三、只是想跟我聊天,交個朋友。
人生最奇妙的一點,是當自己有了明確的目標及方向後,能專心思考,此時所有的痛苦煩惱都消失無蹤。一年來,這是第一個夜晚,我得以安穩地入眠。早上醒來,精神抖擻,笑容滿面。餐館的同事察覺了我的改變,每個人都來恭賀我、祝福我。我只好告訴他們,中午要請人吃飯,是位女士。
「啊!原來如此!交了女朋友了!好極了!今天中午你休息,這餐飯我請客!」店東慷慨地說。
消息傳得很快,不多時,老馬來了,沙市所有熟識的中國朋友都來了。大家裝得若無其事,只是心照不宣,各佔一角,虎視眈眈。
同事們有的借我衣服、領帶,有的勸我理髮、噴香水。老天,朋友關心是好事,我能告訴他們今天來的是個女嬉皮嗎?不嚇死他們才怪。如果我得換上新裝,才能打動芳心,那麼,昨天怎會有人接受我的邀請呢?
整個餐館內如臨大敵,很像家中一個白痴兒子,準備相親一般。我覺得很好笑,但卻不想說破。相處了半年,平日生活實在枯燥無味,難得大家有個機會輕鬆一下。
下午一點多,凱洛琳姍姍地在門口出現。她絲毫未察覺到已成為眾目的焦點,泰然自若地和我坐了下來。我發覺氣氛有點不對勁,這時客人不多,那些朋友都不約而同地佔據了靠牆的位置。中央空空洞洞的,只有我們倆,好像特意安排似的。
我怕她多心,一見到她就開口扯個不停。她始終微笑地聽著,很少說話。
侍者過來點菜,她點了條魚,我推薦這裡的叉燒肉,她說:「我不吃紅肉。」
「怕胖?」她笑笑,沒理我。她總是那身衣服,總是那種神態。沒有第三者的干擾,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地飽覽她的秀色。
她不是那種吸引人的亮麗型,但很自然,很甜美,充滿青春的氣息。平直的眉毛,下面懸著兩顆青灰色的眼珠,鼻子很俏。只是嘴皮太薄,笑的時候,嘴角上翹,那道弧線承載著輕揚的眉目,非常優美。一旦笑容消失了,整個臉就崩塌下來,顯得心事重重,彷彿不斷向下沉陷的冰山。
「你不點菜?」她突然打斷了我的幻思。
「哦!我吃過了。」
「再吃一點。」她笑容裡帶著挑釁。
我毫不示弱,代她說:「我怕胖。」
菜上來了,她靜靜地吃著,我便坦白告訴她,我所預測的三個有關她今天來的目的。我的英語並不好,但相信還能達意,說完了,她放下叉子,反問我:「你認為呢?」
「我衷心希望是第三條,不幸的是,我沒有理由說服自己。所以,根據事實,我只好選擇了第二條。」
她又笑了:「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?」
「為了同情我,告訴我是第三條。」我也笑著說。
她沒有理會,只是拿起叉子,從碗中挑了兩根魚刺,放在桌上。我連忙用手也抓了一根大魚刺,放在桌上與她的兩根排成三根。她見了,笑得忍不住把口捂了起來。
「老實說,我不認為尼奧可以教我們任何真理。因為不論賢愚,世人沒有不希望知道真理的。如果他已經得到了,就不必這樣辛辛苦苦地去追求。如果還沒有得到,我更不相信到處找一些人,用這種方法,就可以獲得。」我把我的想法說出。
她點點頭,頗有同感,停了一下,問我說:「你呢?」
「我已經決定了。」我學著她的語氣,那種英語式的巴西話。
「決定怎樣?」
「決定加入。」
「為什麼呢?」
「為了妳!」她驚訝時,灰色的眸子睜得很大。在她眼珠的反光中,我看到了自己縮小的影子:「中國古代有很多追求人生真理的哲人,他們歸納出一個結論,就是求道者必須具備『錢、閑、侶、緣』四個條件,沒有錢,無法生存;沒有閑,就沒有時間追求;沒有侶,則很可能在修道的過程中,發生什麼意外的狀況,在最後關頭,功虧一簣。
「我以往沒有考慮這些,一來是不可能,二來是自信心太強。現在,至少有了個機會,說不定我能找到一個伴侶,而且是個美麗的伴侶,這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緣。」
她沒有回答,眉目間又顯露出重重的憂色。不知為了什麼,我總覺得她有股神秘氣息。在遙遠的過去,一定有著深痛的經歷,以致堤防高築,嚴密的自衛。
店裡眼睛太多,就是想刺探她的心事,在這裡也實在不容深談。我便邀她去吃冰淇淋,她眼神中又透出了懷疑,我說:「放心,這點小惠還不致於能賄賂妳!」
在九月七日大道上,有間雅緻的西餐廳。前院是露天客座,有幾株百年大樹,枝葉繁茂有如翠綠的巨傘,把烈日隔在梢頭,只讓濃蔭和習習的涼風伴著我們。
「妳對他們總有些認識吧?能不能提供我參考一下?」我說。
「我覺得東尼人很聰明,但沒有深度,他追求的是自我的解脫。尼奧很固執,不容別人有相反的意見。甘格生性淡泊,談不上有什麼理想。最可憐的是秀子,她是個女人,而一個女人沒有自己的家,甚至連個人的私物都沒有。她表面上不說,心中卻很痛苦。」
「他們實行的是共產?」
「差不多,問題就在這個制度不符合人性。為了有人抽煙,有人不抽,雙方就爭執不休。」
「看來妳已經把他們看透了。」
「我決定回里約去了。」
「什麼?」我大吃一驚:「妳不是……啊!妳早決定了。」
「是的,我只是不願使他們太難堪。」
「什麼時候走呢?」
「至少先要待一陣子,再找機會。」說這話時,她抬頭望了我一眼。看來,我還可以與她相處一陣子。說不定,她會改變主意。
「妳有路費嗎?」
「我便車搭慣了,我們經常有朋友來來去去的。」
「為什麼一定要去里約呢?」
「我的護照快到期了,再說,我在里約銀行中還有些錢,打算到智利旅行。」
「妳旅行的目的是什麼?」
她凝望著我,過了一會兒,嘆口氣,用充滿憐憫的語調說:「我知道你的意思,可是我不相信人生有真理,也不認為你會找到。」
「那妳不相信有永恒,更不相信永恒的愛了。」
「你說吧!什麼是永恒?」
我只是順口說說,不料她一語中的,我能說什麼呢?連自己都還沒有找到!她略帶嘲諷的瞪著我,灰色的眸子,灰色的人生觀,似乎都在向我挑戰。我不能說我不知道,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:「事物在變,人也在變,但是過去發生的事情,在記憶中永遠不會改變。」
「你能保証未來的你,對記憶的觀感也不會變嗎?」她無情的打了我一棒子。
我默然了,可憐的人啊!誰能保証什麼呢?不要說未來吧,就是幾天前,當我想到艾洛伊莎時,那種撻心的悲痛與悔恨,就曾讓我斷言今生幸福不再。
我苦苦追求的信念,難道被她這麼一語就否定了?我知道她錯了,可是搜遍枯腸,卻找不出反駁的理由。
然而,還需要什麼理由呢?凱洛琳活生生的在眼前,眸子裡閃著得意的光芒,也可能是感傷於人世的無常。管它呢!既得之,則安之,且把這些當作永恒吧!讓記憶牢牢地保留今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