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.
第二天下午,我準時赴約,屋裡只有凱洛琳在。正中下懷,我便坐下來和她暢談。
原來她在華盛頓州立大學讀二年級,父親早故,年初隨母親到巴西渡假。臨時決定留下來,準備旅行南美各地,以增廣見聞。結果一到巴伊亞,便被這裡的風土人情絆住了,始終捨不得離去。
「你打算用嬉皮的方式旅行?」我心存僥倖的問道。
「什麼嬉皮方式?」她不悅地回答:「我是用我們這一代青年人的方式。」
「單身一人?」
她笑了,笑得好甜,笑我的觀念落伍:「你是想說:『一個單身女孩』是吧?這有哪點不妥?」
我知道這是觀念問題,便說:「不是道德上的顧慮,我也喜歡旅行,但是一個人沒有勇氣。」
她收回了責怪的眼光,說:「我恨那些觀光客,把旅遊變成了商業的生產線。他們花了大把的鈔票,買了各個風景古跡的幻燈片,屋裡擺滿各種土產紀念品。其實他們連人家怎麼生活,怎樣思想都不知道!」
「妳對東尼他們瞭解多少?」我直接切入主題,怕等一會失去了機會。
「可能和你差不多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要參加呢?」
「誰說我參加了?」她神秘地笑了,就像淘氣的孩子惡作劇一般。
「昨天……」
「昨天我只是告訴尼奧,我早就決定了,是他用他的口,說我要做修行人的。」
「好哇!妳原來是學法律的。」
她笑笑,很俏,很甜,接著說:「他們吃飯去了,今天我故意留下來等你。我也想瞭解一下,如果值得,我會留下來學習。否則,我到時就走,誰也留不住我。」
「那妳還沒有吃東西?」
「這是常事,有時一連幾天都沒有吃。」
「他們平常靠什麼維持生活呢?」
「東尼賣了不少畫,但是他交際應酬太多,所以開銷也很大。這一點令尼奧很不滿意,像昨天那個會,他們不知道開了多少次,可是又有什麼用?」
「東尼很有才氣,可是他怎麼都不像一個修道的人。」
「東尼以前在里約的電視台工作,生活很靡爛,整天酗酒。後來遇到尼奧,兩個人談得很投機,便一起來這裡修道。」
「這樣說來,尼奧真是有點本事了?」
「我只知道他原來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的哲學講師,秀子是他的學生。秀子為了要跟隨他,曾經把手臂割了十幾刀,以示決心。聽說他們這個組織是國際性的,參加者完全是自願自發,至少我很佩服這種精神。」
我還想問下去,正好尼奧回來了。他見了我,說道:「想不到你很準時,東尼有事回不來,你有什麼問題?我可以解答。」
「我想知道你們在追求什麼。」
「真理!」
「什麼是真理?」
「真理是宇宙間絕對的道理。」
「既然是絕對的,我們憑什麼知道確實得到了呢?」
「你當然不知道,但是我知道。」
「那你和基督教的說法一樣啊!我必須先相信你,然後才能得救!」
「不,我們有証據,你看了就知道。」
「能先讓我看証據嗎?」
「不先參加修行,給你看你也不會懂。」
我偷看了凱洛琳一眼,只見她毫無表情,在一旁瞑目打坐。尼奧是對的,如果真理人人一眼就看得出來,那真理也就不值得追求了。不過,這種說法和「先相信才能得救」不是異曲同工嗎?
我又問:「你們有什麼戒律呢?」
「沒有,除非你認為修行是戒律。」
「有什麼進修的階段呢?」
「初步是民俗、宗教以及象徵哲學;第二步是旅行世界,比較各種宗教;第三步則是沉思。當然這是指已受過大學教育的修行人而言,否則還要加學科學。」
「這樣的進修必須有相當的規模才行,你有什麼計劃呢?」
他在紙上畫了一個表,不知是不是專門為了對付我而設計的,但至少顯示出他曾經涉獵過中國哲學。表中的整體是由陰陽所組成的圓,陰代表物質、陽代表精神世界,精神界又分三才:天界有神修士三人,周遊世界無所不至;地界有苦修士七人,負責指導各地的組織;人界為各地的組織,有修行人十二人,又稱做長老。
在陰界則為未入門而有志修行的道友,每位修行人應吸收四位道友,共有四十八人。道友們負責解決陽界修行人的生活問題,他們要先學習手藝,如做項鍊、作畫等,以便換取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。
整個組織算起來共有七十二人,尼奧現在是苦修士,他受命在巴伊亞組成一個組織。他並舉東尼為例,東尼原是里約熱內盧環球電視公司一個節目的製作人,由於生活空虛,終日酗酒。尼奧說服他放棄了一切,來到巴伊亞修行。由於剛來不久,組織尚未建立,目前正在著手吸收修行人的階段。沒想到巴西人慵懶成性,對形上學毫無興趣。修行人至今尚未湊足,像我這樣的東方人,正是他們極希望吸收的。
我想到最重要的一點,就是目前的生活如何維持。
他說:「這是我們選擇巴伊亞的原因,在這裡露天都可以睡覺。食物照理應由道友們貢獻,但目前組織還沒有成立,我們必須自立更生。我們都能畫畫,我還可以教瑜珈。巴伊亞大學有意請我去教象徵哲學,可是東尼不同意,他找了沙市一百位知名之士贊助,我們才有能力租這間房子。」
「那怎麼會經常斷炊呢?」我看了看凱洛琳,她一直低著頭,仔細聆聽。
「斷炊?」尼奧彷彿不懂,想了想說:「我們生活簡單,有時一日吃一餐,有時也會禁食一日,因為要保持精神上的寧靜,必須時常練習斷絕物慾。」
這一來,我的疑念一掃而空。但是,我必須再做全盤的考慮。
他又說:「象徵哲學中有很多你們中國的思想,我在大學時選修過易經、老莊哲學,但是瞭解得很膚淺。你的加入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,一定有不少需要向你學習的。」
這是他第一句還算謙遜的話,高帽子戴了畢竟舒服,我對他已頗有好感。
這時已六點了,晚上我還有事,便向他告辭。
凱洛琳送我到門口,突然用英語說:「我希望和你談談。」
我受寵若驚,呆呆地一時說不出話來。她睜著灰濛濛的眸子等著我的答覆,我冷靜地想了一想。由於當天晚上已答應吳先生幫忙,不能反悔。於是我們約好明天下午一時,請她到餐館見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