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.
狂歡節過了,街頭一片蕭條,人們的精力似乎還沒有恢復過來。一些餘興尚在的人,穿著小丑衣,在街頭留連。
我去找柏德樂神父,幾年沒有聯絡,他已經離開了。接替他的是彼得神父,他很忙,我們還沒講三句話,找他的人已來了好幾起。我看時機不對,約好改日再去詳談。
老實說,我不認為東尼他們的研究有什麼價值,卻對他們的生活方式頗感興趣。還有一點,也許是更重要的一點,就是神秘難解的凱洛琳。她永遠是靜靜的,連甜美的笑容也披著一件神秘的紗衣。
她在這群人當中做什麼?果真是東尼的未婚妻?或者是逃家的孩子?
一等到了日落,我就爬上了那座危樓。
我最關心的,是凱洛琳在不在?一進門,我就看到她盤坐在一側,正在教一個女孩子讀英語。
凱洛琳見到我,微笑著伸手過來,彼此招呼了一聲。她依舊是那身打扮,人很經看,只是下嘴唇薄了一點,不笑時彷彿心事重重。
東尼不在,尼奧便過來與我聊天。他說:「你來得正好,今夜我們有個聚會,你可以參加。」
房中人不少,尼奧一一為我介紹。其中有一家澳洲人--長髮垂肩的菲力與他的太太白蒂,還有個三個月的小兒子尼可。
凱洛琳指著尼可說:「他是我的丈夫。」
我笑著說:「那麼你有一個未婚夫,一個丈夫了。」
她睜著眼睛說:「什麼未婚夫?」
「東尼不是你的未婚夫嗎?」
她恍然大悟:「啊!東尼!誰都是他的未婚妻!」
我聽了,心頭有說不出的興奮,轉念卻又自責。唉!要出家了,還有這種荒唐念頭!
一個高高大大的阿根廷人,長得倒像印度人,名叫甘格,他也是這裡的「長老」。另一位是墨西哥人,叫做格林哥,個子瘦小,兩根眉毛濃得聯成一線。他能說西班牙口音的英語,一開口就教人絕倒。
那個學英文的女孩叫瑪琍亞,巴西人。眉清目秀,身材極為迷人,但坐相太不雅觀。她兩腿呈大字形張開,迷你裙也滑到了腰間。
不久,東尼回來了。他穿著一件非洲的大褂,彩色的圖案非常醒目。他把雙手一抬,袖角垂直落下,竟是一整塊方布,中間是幅非洲圖騰。
他一進門,氣氛立刻改變了,十來個人以他為媒介。一忽兒巴西話,一忽兒英語,不過說得最多的,還是西班牙話。大家談了一會,便開始正式討論問題。
尼奧、秀子、甘格三人並排靠牆面東坐著,東尼單獨對著他們,頗像受審的罪人。餘人各佔一方,我特意坐在凱洛琳身側,準備仔細地欣賞她的一舉一動。
開始時,他們講的是葡萄牙語,不時夾著幾句西班牙話。不久便如流水行雲般,全部講起西班牙話來了。
我雖然聽不懂,卻看得出氣氛頗為緊張,尼奧等三人集中火力攻擊東尼。發言最多的是尼奧,秀子插不上嘴,每次一開口喊「東尼」,馬上就被別人接了下去。整個爭論過程中,只聽到她不斷地喊著:「東尼!」「東尼……」
場中各人似已司空見慣,大家不動聲色,面上毫無表情。菲力和白蒂逗弄著尼可,只有格林哥頗為不安地玩著手指。
我覺得很無聊,拿出紙和筆,給每個人速寫。凱洛琳看到了,歪過頭來欣賞。我把尼奧畫成一個巨人,呲牙咧嘴地咆哮著,東尼則如同非洲土著般,跪在地上求饒。
凱洛琳看我畫完了,忙伸過手來,把畫紙拿去,將它揉成一團,並給我使了一個眼色。我猜想一定是尼奧過於跋扈,她怕我惹上麻煩。
吵了半天,似乎得到了結論。東尼的態度軟化了,便打算翻譯給我們聽。尼奧不依,大聲喝斥。
東尼火了,改用巴西話大聲說道:「你儘說西班牙話,我不翻譯他們怎麼懂?你要知這裡不是阿根廷!」
原來他們所爭論的,是菲力幾個人的去留問題。這些人都是東尼邀來的,尼奧給他們訂了期限,強迫他們到時搬走。
最後,菲力和格林哥都同意三兩天內離開,這個問題才告解決。一事方了,爭論又重新開始。我覺得這個團體辦事如同兒戲,連彼此間的溝通都有困難,又如何討論高深的神學問題?
我又動手速寫,凱洛琳也歪過頭來看。
突然,東尼叫道:「凱洛琳,請妳坐近一點!」
她依言移到前面,東尼說:「妳決定了沒有?」
「決定什麼?」
尼奧說:「決定是否加入我們?」
凱洛琳說:「我早就決定了。」
尼奧說:「那麼妳願意做『修行人』?」
凱洛琳歪著身體點點頭,但也像是搖頭。
接著東尼問我:「你呢?」
我連怎麼回事都沒有搞清楚,但凱洛琳既然願意,能與她在一起,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。只是我本來是要去修道院的,怎能糊裡糊塗的又答應他們。我便說:「我願意,但是我先得知道進修道院的可能性。」
尼奧說:「沒有必要,天主教已經沒落了,在那裡你什麼也學不到。」
我不便多說,只好說:「至少,我希望能有點時間,多瞭解你們一點。」
尼奧說:「明天下午兩點鐘,你到這裡來,我們有人專門為你解說。」
我心裡開始有點不安,他們一派黑社會作風,莫非設了個圈套釣我上鉤?但轉而一想,釣我做什麼?我無錢無勢,毫無利用價值。再說,以這種方法未免太兒戲了。
話說回來,我當前的條件,不正符合他們的需求嗎?一個單身的外國人,無牽無掛,又沒有正當的職業,還打算出家做修士。如果他們是個國際性的不法集團,我正好供他們驅使,或者做隻代罪的羔羊。
但是,是我主動找上他們的,除非他們以凱洛琳為餌。這更不合邏輯,他們怎知道我會喜歡這一類型的女孩?就算知道,又到那裡去找這種人?如果說他們是裝的,得要有非常成熟的演技才行。
不論如何,費了這麼大的功夫,只為了釣我上鉤是絕不可能的。既然能動用這麼多演員,他們應該很有經濟實力,那怎會住在這麼破爛的地方?偏偏房中還畫了幾個太極圖,真像專門對付我似的!憑哪一點呢?我有什麼可資利用的?
胡思亂想中,只見他們愈爭愈烈,東尼處處居於下風。秀子除了高喊「東尼」外,竟然也能說出幾個字來。我細聽之下,倒也懂了,原來是為了錢。
大家火氣愈來愈大,僵持不下,尼奧遂提議用戒律解決。於是他們四人各自掉頭,面對著牆。每說一段話,便背一節經文。不久之後,果然心平氣和,得到了結論。
會開完了,東尼很激動地握著尼奧的手,悔恨自己太衝動,幾乎控制不住情緒,並對尼奧的見解表示由衷的佩服。尼奧也謙虛地誇讚東尼,認為他看得很遠,很有見識。
我在一旁愈看愈迷糊,這些人的表現,使我無法作理性的判斷。東尼在在都像一個領袖,他勇於認錯,虛心接受別人的意見,個人的才華又出眾。尼奧卻始終支配著他,而且無形中又好像有種後盾,如果說有問題,一定是出在尼奧身上。
尼奧很神秘,有著希臘人的面龐,堅定而穩重,一點也不顯露心中的情感。他說話時雙目炯炯有神,直透對方心底,頗有黑社會人物的風範。
最令我驚異的是在會議完畢,秀子手執蠟燭由我面前經過時。我一眼看到她兩隻手的內側,自腕迄臂,每隔三、五公分,就有一道七、八公分長的疤痕。一共有十多道,而每一道疤痕上,都有用羊皮線縫過的痕跡,像是蜈蚣一樣可怖。
我立刻想到黑社會中的某些儀式,這些疤痕顯然是利刀割出的,割得這麼整齊,委實殘忍無比。以常理而論,沒有一個正常人,會任人一刀一刀地割成這個模樣。除非是神智完全受到控制,人失去了自主的能力,這種事才可能發生。
我再仔細觀察秀子,她身材纖小,有著典型的日本人面孔,眉毛淡得不可辨識。她很少說話,就是說時也很緩慢。經常低著頭,任那長長的黑髮拂拭在盤坐的腿上。
我簡直不知置身何地了,我並不害怕。但隱隱中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陰霾,使我不然而然地,對他們研究真理的說法感到懷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