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.
沙市原是一座傍海的山丘,十八世紀葡萄牙曾發生內亂,王室人員逃難來此。基於安全的考量,便把王宮建在山頂,四周則駐守重兵。對巴西人而言,沙市是一座歷史名城,文化氣息相當濃郁。
沙市的市中心是雄偉的聖法蘭西斯大教堂,以及約有畝許大小的教堂廣場,恰好座落在山峰最高之處。圍著教堂廣場的是當年王室成員的華舍,清一色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。地面鋪設著整齊的青石磚,每塊大約半尺見方,從廣場一直蜿蜒到山下。
九月七日大道便是原來山頂的崚線,曲折迂迴,如同一條長蛇,把上城與下城聯結在一起。沙市之美,也就美在這種自然景觀以及人為巧思的配合。
兩百多年來,巴西一直停滯在農業社會中,葡室各種建築的遺風仍在。只是滄海桑田,歲月刻劃出斑駁的痕跡,更添後人思古的幽情。來這裡的觀光客,不論是巴西人或是歐洲人,僅僅基於這一點文化上的親和性,就遠比躺在里約巴卡巴納海灘上的人有氣質多了。
不過文化古蹟的價值,每每是在失去以後,才會被人們重新定位評估。在外來遊客的眼中,那些剝蝕了的建築是時代的珍寶,卻是本地居民最痛恨的廢墟;滿地凹凸不平的青石磚、數百年來行人車馬殘存的真跡,待現代化的汽車奔馳其上時,那六級地震的威力,更令人頭疼不已。
近年沙市漸漸發跡了,石油工業的興起,使得山下的荒原頓成新都。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,平坦寬廣的柏油道路,吸引了大批白領的中產階級,在下城安家落戶。
儘管如此,上城的地位不但不減,反而有如陳年老酒,越陳越香。有錢人都以住在山城為榮,大公司、大商號也都把主力放在業已擁塞不堪的九月七日大道兩邊。雖然山下也是社區競立,而且無不新穎華麗,但是那些滿心不願的沙市居民,仍舊摩肩擦踵地,飛舞在不勝其寒的山巔上。
最終,新的秩序形成了。上城的居民多是王孫巨賈,下城則屬於石油新貴。在上下城之間,設有巨大的電梯,一次可載近百人,兼可運載貨物、車輛,於是皆大歡喜。
只是,在上、下城之間,那些原來建在半山中間,不屬於主流地帶的房舍,如今成了無助的孤屋。稍有能力的人,早就力爭上游,搬離了那不上不下的尷尬處境。苦的是既不能上,又不能下的人們,只得抱殘守缺,躲在那百年老屋中,圖個難得的溫飽。
這些房舍是沙市市區之癌,一些曾經光輝過,屬於古董文物的老舊危樓,拆掉了可惜,重修又需要大量經費。長年累月的拖延下來,危樓一天一天地更加危險。有些危樓尚且搖身一變,變成低俗的人肉市場。那些窮困得再變不出任何花樣的,便成為沙市最窮苦無依的可憐蟲最後的庇護所。
尼奧等人就住在這個貧民窟內,正好在下城與上城之間的半山腰,一個三不管的地帶。
月色皎潔,隱隱約約之中,還能分辨出幾個魚貫的人影,高一腳、低一步地走在峻峭的山坡上。那裡有一條草長齊膝、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,雖然也有石階,卻因為視線不清,平添了幾分恐懼。東尼特意走在我前面,每次遇到障礙,他總會回過頭來,大聲提醒我小心。
這時正是午夜,月亮已經昇到天心,我們背後是上城的中段。眼前茫茫一片的銀白,定目看去,淡淡的光輝下,尚有一層一層的輕影。那遠處有片一望無際的薄紗,想必就是大西洋了。一切都像夢幻般的恍惚,風很清涼,人影綽約,連自己的意識,都是飄飄渺渺的時有時無。
為什麼在沙市住了這麼久,而這裡又是這麼近,我卻是第一次來此踏月夜遊呢?多虧這幾位新交的朋友,否則我真想像不到,大自然真毫無分辨心。即使是最卑微的地方,她所賜與的恩澤,也絕不低於那些名山勝水。
隱約之中,一個模糊的黑影,逐漸出現在眼前。那是獨立在山坡上的一棟雙拼三層的磚屋,即令在朦朧的月光下,也看得出是座殘垣斷瓦、搖搖欲墜的危樓。附近黑暗無光,我們也沒有手電筒,只得步步為營。
尼奧首先摸黑鑽進大門,提醒我說:「小心,這個樓梯沒有扶手。」耳中聽到的是一陣陣嘎嘎吱吱的木板摩擦聲,再加上秀子不時地驚叫,我知道一定非同小可。
東尼小心翼翼地帶著我走進大門。裡面雖然比外面稍暗,好在月光從四面八方洩進來,看得倒是十分清楚。裡間不大,兩邊各有一破爛的房門虛掩。還有一座傾斜六十度的木製梯子,梯階每級約二十公分高,歪歪扭扭地向上而升。
這簡直就是天梯嘛!東尼先讓凱洛琳爬上去,叫她為我領路。
不料到凱洛琳剛踏一步,木梯立刻就向一邊歪傾,我嚇得大叫:「別動……」一邊急得伸過手去,抓住她的肩膀。
凱洛琳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,連忙抱住木梯,驚問:「怎麼了?」
所幸東尼在後押陣,他看得清楚,說:「沒事,沒事,朱第一次來,以為這座樓房就要倒了。其實我們之中,誰的命都不會比它長!」
他說得不錯,木板雖然已經腐朽,但要壓垮它,看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大家手腳並用地爬到三樓,尼奧掏出了鑰匙,打開一扇釘釘補補的木門。屋內也是星光點點,月光灑了一地。原來屋頂早已變成網狀,活像一棵百年老樹,承接著無垠的穹蒼。
東尼點了一隻蠟燭,光線照到壁上,照出了一幅觸目的畫,非常眼熟。我走近一看,原來是一幅太極圖,陰陽兩極各以一支箭頭指著前後房間。陰指著後間,旁邊寫著葡文「愛」字,陽則指著前間,寫的是「工作。」
除了前進與後間外,面對正門處,還有一個小小的房間。室內沒有任何家具陳設,到處都是空空盪盪的,只在牆角處捲著一些床單,倒是顯得分外清爽。
地板也已經腐朽,走在上面,頗有如履薄冰之感。上面也沒有天花板,斜樑貫頂,上面蓋著一些零亂的破瓦。我不禁擔心,如果瓦片下落,那倒是真的「禍從天降」。
東尼把我帶到前間,只見牆上又是一個太極圖。畫得非常工整,四周並列著八卦,下面寫著一個拳頭大的葡文:「靜」。
東尼壓低了聲音,對我說:「這裡一般人不許進來,你是例外,但是不要隨便說話,以免打擾別人。」
牆上還有不少圖畫、很多象徵符號,東尼一一對我解說。我才瞭解,很多平日常見的符號,其實都含有很深的意義。
牆邊放的都是書籍,整整齊齊地排列著。書堆中,有一個小香案,很惹人注目。案上只擺了兩個碗,一個是空的,另一個則裝滿了水。
東尼低聲說,那是他們的聖壇,壇上放著聖物,是每天祭拜用的。
這間房較大,靠裡還有一個隔間,尼奧正在裡面找東西,顯然是他的臥室。
東尼再帶我到後間娛樂室,凱洛琳與秀子已在這裡燃起了一隻蠟燭,放在中央,兩個人則盤膝對坐在地上。想不到地上竟是一大張地毯,鋪在房內,佔了四分之三的空間。靠牆的兩側,還有兩個沒有見過的嬉皮,一個在瞑目打坐,一個卻已經睡熟了。
月光由屋頂的縫隙瀉下來,點點滴滴,宛如撒了遍地碎鑽。一根細細的蠟燭隨風搖曳,每個人的背後,都拖著一條又高又瘦的黑影,貼在剝落的牆上。
連東尼的聲音也顯得有些神秘了:「我們這裡有很多特別規定,要請你原諒。我們白天工作,只有日落以後可以會客,這段時間內,歡迎你常來。」
這時,秀子捧了一些畫出來,她小心翼翼地鋪在地上,那都是些超現實的象徵畫。線條及用色都很怪誕,畫中的題材,總脫不開野獸的頭顱和人的軀體。我看不出有什麼意境,在昏黃的燭光下,只顯得有如地獄般的恐怖。
我不便置評,便顧左右而言他:「照妳的畫風看來,這些壁畫該是另外一個人畫的了。」
東尼說:「那是我畫的。」
我這才不敢小瞧他們,竟然每個人都是出眾的藝術家。
我見凱洛琳一連打了兩個呵欠,便知趣地告辭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