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.

  晚上餐廳生意更好,一直忙到午夜,客人才漸漸散去。我正想休息一會,準備打烊,門開處,又進來了一對客人。
  男的是大鬍子東尼,他是店中的常客,每次來都有一個漂亮的女郎陪著。這次當然也不例外,而且又是一個新面孔。
  他一邊看菜單,一邊給我介紹他的女伴:「這是我的未婚妻,凱洛琳。」
  好美的名字!好清純的臉孔!她微笑著與我握握手,沒開口。
  東尼用英語對她說:「他是中國人,去過美國,妳可以和他說英語。」
  我不得不服氣,東尼長相雖不驚人,但能說會道,自不難獲得這位美國女郎的歡心。只是他們不論哪一點,怎麼看都配不成一對,怎麼會是未婚夫妻呢?她有著娃娃一般又甜美又秀氣的臉孔,不施脂粉,兩道眉毛濃直而自然,頭髮凌亂地披蓋在脖子上。一件背心上衫,一條灰色的短褲,腳上則是一雙日式的橡膠拖鞋。
  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,就像是個稚氣未脫、天真無邪的少女。也有點像初來巴西、入境隨俗的觀光客。再仔細打量,我發現她很有主見,大有好壞我自為之的氣概。儘管東尼鼓起如簧之舌,大事賣弄他知道的中國美食,她只點了一個炒青菜。
  東尼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,他談吐不凡,風度絕佳。一身服飾,看起來隨隨便便、奇奇怪怪,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。只可惜身材矮小,頭頂微禿,連腮鬍子佔了一半臉孔,否則倒真像個服裝模特兒。
  他每次帶來的女友都很夠水準,不論面貌身材,無不令人稱羨,但總是透著一股邪氣。幾天不見,他居然釣到了一位這麼可愛的未婚妻,真令人難以置信。
  上菜時,只見凱洛琳閃著一雙淺灰色的眼珠,凝神傾聽東尼漫天胡蓋。待我侍候完畢,東尼極有禮貌地向我道了謝。
  凱洛琳不會用筷子,我表示很驚訝。一般而言,進中國餐館的美國食客都很在行。
  東尼說:「她雖然是美國人,卻還沒有開化。」
  凱洛琳淺笑著,用叉子叉起一片菜葉,解釋說:「我對吃不講究,何況叉子也一樣方便。」
  她吃相很文雅,自然而不做作。巴西的女孩吃起東西來多半是狼吞虎嚥,絲毫不讓鬚眉。這時眼見她吃飯有如繡花一般專注,倒頗令我傾心。
  東尼一直不停地說話,凱洛琳很少答腔,只是低著頭,玩弄著手中的叉子。漸漸地,東尼似乎集中到一個話題上。只見他不斷地逼向她,她則把頭掉過去,對著牆壁。
  飯畢,我送上茶水,遠遠地就看到她雙眼微紅。東尼把她的手按在桌上,正在溫言相勸。我走近時,她忙把手抽回,扭頭對著牆壁,東尼則對我笑笑。
  這一幕一再浮現於腦海中,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當他們離去時,東尼伸手要摟她,她很技巧地躲開了。這哪裡是未婚夫妻的行逕?我為何沒有這樣可愛的未婚妻呢?懷疑加上妒念,少不得又自怨自艾起來。
  打烊後,雖然累極,卻無法忍耐斗室的枯寂。深夜後的街頭,人潮已散。但還有不少流連忘返的青年男女,以及那些搖搖晃晃,不知身在何方的醉鬼遊魂。
  夜間狂歡的節目是在各俱樂部裡進行,由午夜開始直到次日凌晨五點。普通的俱樂部門票賣到新巴幣二百元(折合當時美金約三十元),而且早在節日開始以前,就已全部售罄。比較高級的,若不是會員根本無門可入。這種高級俱樂部除了裝璜特別華麗,參加的人士身份有別以外,狂歡的情調卻是別無二致。
  俱樂部之外,還有一種屬於普羅大眾的舞廳,說正確一點,應該是一些違章舞場。那是生意人臨時圍起的一塊空地,四周旌旗飄揚,彩燈簇擁,裡裡外外,鼓聲人聲吵成一片。看看門票並不貴,為了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,便決定進去參觀參觀。
  那是個馬戲班似的場子,漆黑的天空下,縱橫交錯著無數條閃爍的彩色燈光,看上去倒也十分華麗。除非是下雨,否則這裡空氣流通,遠比被蓋在屋頂下,關閉在罐頭一般的室內,更來得舒暢。場中大約有兩、三百人,都擠在墊著木板的平台上跳舞。場外還有更多的男男女女,川流不息地在四周擠來擠去。
  所幸周圍的木柵建得非常牢固,小販也利用地勢,搭起攤棚,各種零食應有盡有。大廳早已擠得滴水不漏,連走道都沒有一絲空隙。場中只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,如同波浪一般地起伏不止。圍觀的人牆,也在原地隨著節奏搖擺。
  由於人實在太多,彼此不免摩肩擦踵,只要身邊有人,立刻就感到一陣潮濕悶熱。不論跳舞與否,每個人的身上是汗,臉上也是汗。不一刻連站著不動的我也衣衫盡濕,我忙擠到樂隊旁一處人較少的地方,這才能一覽全場的實況。
  場上最惹眼的應屬那些站在桌椅上面的健美女郎,她們都是三點式打扮。一個比一個穿得少、穿得惹火,扭腰擺臀,閉目吐舌,不停地跳動,不停地顫抖。
  在美國的上空俱樂部中,表演的女郎大都暴露出結實的胸部,穿著狹窄的帶褲,用乳波臀浪來取悅觀眾。這裡儘管沒有那樣暴露,給人的刺激卻更為強烈。因為這些女郎不是在表演,而是在享受。她們已陶醉在肉體的震撼中,傳到我眼中的更是一道一道熱辣辣的電流。不期然而然地,我立刻血脈賁張起來。
  再觀舞海之中,又是一番景象,夜裡的化裝與白晝大異其趣。白天要遮蔽的,此刻都力求解放。一團團火熱汗濕的肉體,在赤裸裸的接觸下,一個個擠得更緊,相互廝磨。
  音樂是快慢間雜,卻絕無中止。節奏快時,場中如同掀起了一場龍捲風。人們蹦躍著,一個推一個,繞場轉著圓圈飛奔。人們的精力似乎用之不盡,口裡喘著氣,還以沙啞的嗓子大聲唱和。一會兒節拍改變,速度放慢了下來。這當兒,大家都閉上眼睛,搖晃著,簇擁著,彷彿一個個水下藏有暗礁的漩渦。
  這是一個與眾同樂的享受,每個人都有相同的目的,一樣的節奏,共同的快感。數百個人都忘了自我,合而為一個整體,並分享著這個整體所形成的氣氛。人愈多愈熱鬧,這個整體形成的強度愈大,人也就愈痴狂。我不是他們之中的一份子,充其量是一個好奇的旁觀者,縱然亢奮卻頭腦清醒。
  這一夜,我仍無法入眠,儘管疲倦到了極度,上了床,身子彷彿飄浮著。恍惚中,惡夢不斷襲來,有台北公司股東的叫罵,有飛奔在亂石山崗上的汽車,還有豐腴的女性肉體,在我面前難以忍受的扭動著。我試著爬過一段樓梯,卻陷入暗無一人的迷宮,四周遍燃著永恒的火焰。
  急切間,聽見有人叫我。我抬頭一看,竟是艾洛伊莎!她把圓球一般的羅伯特踢到我面前,而面前卻是一張素淨的床,床上睡著一個在風燭中掙扎的老人!
  我懷疑死亡果真能一了百了,肉體固然可以腐爛,而折磨人的因素卻仍然存在。我痛苦的主因,在於自己太過自信,從事了一個完全不瞭解的事業。而失敗的結果,使得無辜的朋友受到連累,我又如何能補償他們呢?
  更令我難以面對的,卻是我自己的良知。艾洛伊莎問得好,我還在追求人生真理嗎?人生本來就是戰場,一兩個陣仗的勝負,決定不了全局的勝敗。如果我還是自己的主宰,從最近的所作所為,我應該知道,究竟自己是戰勝了,或者敗得一塌糊塗!
 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神,卻始終對祂抱有很大的期望。在這午夜夢迴的時刻,我聽到靈魂深處有一聲微弱的吶喊。如果有神,僅僅是如果,就足夠令我對人生產生一絲希望。
  我不願意把自己卑微的期望寄托於無盡的永生。短短的幾十年,對於在苦痛中煎熬的人,已經是難熬的災難了。再談永生,簡直是無從想像。我祈求了,禱告了,我願將生命化為輕煙,在永生的世界中,成為一塊沒有知覺的頑石。
  只是,一時之間仍然不能闔眼。我從床上爬起來,再度走回大街上,混跡在醉漢群中,分享著他們的無奈。
  終於,我的祈求靈驗了,酒精使我遺忘了這個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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