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.
觸目所及,這個狂歡節,名符其實就是獸性的解放。文明的外衣披得太久了,壓抑下的種種需求,藉著這個時機,無拘束地爆炸了。
旺盛的精力不斷地驅使著我,一種似乎要爆炸的感覺,蜿蜒在皮膚下,全身筋骨都酥癢難耐。我有意無意地隨著人群,挨著幾位狂舞的女郎,碰來撞去,努力地追求些許掙扎的快感。然而,我似乎又跳出了自己的身體,目睹著人間煉獄中,在以靈魂熬製的膏油上,泛出了熊熊的焰火。
人們與其說是在跳舞,不如說是性愛的前奏。一個個扭動得變了形的人體,散發出令人胸悶心慌的騷味。鼓樂的節奏敲擊在心頭,把血液一波一波地壓到神經的末稍。又酸又麻擠脹不堪的顫慄,迫使身上的關節不住地蠕動。
與異性相互的摩胸擦臀,更加速了血液的狂流。一道一道辛勤建立、脆弱的道德堤防,宛似烈日下的融冰,頓時消逝無蹤。
我發現自己已經與大眾溶為一體,放浪形骸,陶醉在那原始的刺激中。一個渴望狂歡的靈魂,把注意力全部塗抹在身體上。看著那些少女忘形的動作,聽著她們禁熬不住的喘息,每一剎那間的接觸,都有如一顆原子彈的爆炸。
年歲並不饒人,加上平日缺乏運動,這一陣的騷動並沒有支持多久。如同鬥敗了的公雞,我困難地喘著氣,身上冷汗直流,金星開始在眼前飛舞。我昏昏然地拖著酸軟的雙腳,東倒西歪地擠出了重重人群。
路邊有道圍觀的人牆,人牆後面原是商店前的人行便道,現已成為另一片天地。在大約三、四米寬的路肩上,黑壓壓的一片,躺臥著精疲力竭的男男女女。這時我已經站不穩了,卻找不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,看看他們,我也看到了自己。
假如天堂與地獄果真有天淵之別的話,那麼天與淵之間所差的只是一個虛存的觀念。整個狂歡節所顯示的,很像是世界末日到來時,人們在極度痛苦中掙扎的情況。祇惜,所不知道的是,他們掙扎著、蠢動著,究竟能逃向哪裡呢?
好不容易在一個小巷中,找到了一個清靜的角落。待我坐定了,仔細一看,才發覺那裡坐著一群神態迥異的人。他們彷彿停留在另一個世界中,無比的安寧、平淡,與旁邊一片嘈雜的氣氛,顯得有點格格不入。
今天街上的人,無不費盡心思的妝扮,而在刻意的化裝下,任何怪異的裝束都顯得平凡無奇。這些人穿著很隨便,卻反而顯得無比的奇特。他們之中不論男女,每個人都是長髮披肩、衣著簡單,男的全都留著長鬚,自然得似乎不真實。對面前發生的一切,他們好像是無動於衷,而在好奇的眼神之中,卻又流露出不屑的輕蔑。
我仔細打量他們,很想瞭解為什麼在這麼喧鬧的環境下,他們居然能保持超然。我從其中一個女孩掛在胸前的標誌上,認出他們是聞名已久的嬉皮,我也就興味索然了。
我曾在美國洛杉磯的好萊塢住過一年,每次經過落日大道時,觸目所見盡是嬉皮。由於常聽人批評他們,自然而然心中就有了成見。我在臺視工作時,曾翻譯「蘇利文劇場」。我故意把「嬉皮」寫成「嬉痞」,心中認定他們與地痞流氓沒有什麼分別。
這時,才一坐下來,便禁不住思潮洶湧,我對自己剛才的狂態作了徹底的分析。如果我當時的確覺得快樂,那麼此刻就沒有必要後悔。可是,我快樂嗎?,我任憑自己的感官發洩了一下,但是不僅當時沒有獲得滿足,此刻反而更覺空虛。
當然,我是人,人就難免有生理上的需要。就如一隻孔雀,當血液中產生了某種腺素時,便會機械式地把它的尾巴展開。我自命不同於孔雀,如果我要展示艷麗的尾翎,那必然是要達到某一個目的,是什麼樣的目的呢?
人生究竟是為了什麼?或者是不為什麼?生存為了傳衍後代,傳衍又為了生存。這個自然律支配著人類,而人類也不過是自然中的一份子。那麼,人類所謂的幸福,究竟是這個大圈圈中的哪一個小圈圈呢?
胡思亂想了許久,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。眼前又變了一種情景,近處是燈火通明,舞者們鮮明的姿態,活生生地突顯出那更為狂烈的氣氛。音樂聲、鼓聲持續著,在一幢一幢流動的光罩下,騷亂的人影與喧嘩的震撼,緊密地交織成了一片天羅地網。只要是看得見的地方,就沒有平靜。
為了安全的理由,當局嚴禁入夜之後,利用化裝驚嚇他人。至此,蒙面的鬼怪多已失去了蹤影,取而代之的,則是刻意裝飾、青春豐滿、顫動暴露的肉體。人群是越擠越密,肢體肌膚的接觸也更為頻繁,每一張饑渴不堪的面孔,表情也越來越是迫切。
嬉皮還是靜坐在那裡,但是卻換了幾張面孔。其中有一男一女發現了我,便移到我身側。我認出他們曾去餐館吃過飯,男的是義大利人名叫尼奧,女的是琉球出生的日本人,名叫秀子。他們都在阿根廷長大,說葡萄牙話時,帶著濃重的西班牙口音。
尼奧扮成妖嬈的女性,還特意對我拋了個噁心的媚眼。
「扮女人多難為情!」我直率地表示。
「化裝不是為了自己,是為了取悅別人。」他一本正經地回答。
「別以為人家真對你笑,他們心中說不定在罵你!」我頗不以為然。
「今天大家所追求的就是歡笑,誰要罵也只好由他。」
觀念不同,我只好閉口。
秀子沒有化裝,上身穿著比基尼裝,下面是條極短的迷你褲,她問我:「你不贊成化裝?」
我想了想說:「我不習慣這種『偽裝』。」
「你生病不吃藥嗎?」尼奧突然問我。
「當然要。」
「化裝的目的,是為了調劑生活上的枯燥病。」
我不能不同意,但見了他那副德性實在不能苟同。
「生活枯燥不是一種病。」
尼奧點頭說:「不錯,你們東方人平時就很重視精神生活,所以不覺得有這種必要。」
我一聽,大感慚愧,其實我早已病入膏肓,到了必須動大手術的時候了。
他接著說:「你們中國人很了不起,你們是用思想的民族,但是懂得思想的人太少了。巴西人只會應用他們的身體,他們除了音樂舞蹈之外,沒有自己的思維文化。他們必須藉這原始型態,來解脫現代文明旳桎梏。」
我不覺得這樣說是恭維中國人,至少我不同意他的論點。文化是民族成長的經歷,沒有民族不是來自原始的。反而是當一個民族過於老化,失去了原始的純真,便變得道學、迂腐,然後美其名,將其包袱紋飾為「思想」。如果要用疾病或桎梏來形容,中國人的歷史包袱正是明証,巴西人才沒有桎梏,他們只是太幼稚了。
我反駁道:「難道你不認為傳統文化,才是應該解脫的桎梏嗎?」他不解地望著我,可能是我辭不達意,我又解釋道:「你認為現代文明是桎梏,中國的傳統文化又何嘗不是呢?」
他搖著頭說:「現代文明的本質是機器生產貨物,貨物刺激購買慾,再以此逼迫人工作。人類在這個循環裡,完全不能自主,變成了生產線的一部分。你們中國的傳統不一樣,你們重視生活的真善美,尋求生命與大自然的和諧。」
雖然覺得有點飄飄然,但這些聽來只是空洞的理論,我說:「或許你是對的,但那是古老的中國,現在的新中國已經變了。」
「為什麼呢?西方人走到今天才發現此路不通,你們卻要改變自己,再走一遍我們痛苦的歷程。」
我沒辦法為中國人回答,只好噤口不言。
沉默了一會,尼奧突然問道:「你是中國人,應該知道寒山與拾得吧?」這句話其實是猜了半天才聽懂的,因為他們把「寒山」與「拾得」四個音,拚得非常怪異。還是尼奧找了一個德國嬉皮來,在他的一本小冊子中,寫有這兩個人的中文名字,我才驀然想起。
據說這兩個人是蘇州虎抱寺的和尚,不但有文才,而且道行高深。他們經常遊戲人間,行為驚世駭俗。最初人們很不諒解,認為他們離經叛道。後來另一位僧人「豐干」向信眾宣稱,這兩位實為「文殊」與「普賢」菩薩轉世。
寒山與拾得知道了,說聲:「豐干饒舌!」隨即飄然而去,不知所終。
「我知道,是兩個會作詩的和尚。」
「哈!你錯了!」那個德國嬉皮用夾生的巴西話說:「他們是嬉皮的祖先!」
「好說!好說!」我啼笑皆非,嬉皮尋根竟然找到和尚身上去了:「我可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到巴西來的!」
「是美國的一個教授說的,他說在歷史上,這兩個人最有嬉皮精神。」
「什麼是嬉皮精神?要愛,不要戰爭?」
「不,你受了反越戰團體的騙了,不錯,是有很多嬉皮參加了反越戰的陣營。但是真正的嬉皮是崇尚自然、不計名利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