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.

  等我再擠回餐館時,門口的石階上竟坐了一對姊妹花。一般說來,巴西女孩子的輪廓都很漂亮。由於血統混雜,既無歐洲人那麼骨架分明,也不似亞洲人的渾圓扁平。而身材更是誘人,不僅勻婷健美,且大腿修長,曲線適中。
  這一對姊妹花,姿色在水準以上,打扮成印第安人,更顯得俏美異常。姊姊稍有青春不再之歎,而妹妹則正值花樣年華,動人綺念。我一時興起,便拿了兩瓶啤酒,趁機獻獻殷勤。
  她們原是背靠背地對坐著,長髮已沾著汗珠,貼在半裸的酥肩上。大概此時正渴得難過,一見我送上啤酒,立刻請我坐在她們之中,有如多年的好友,天南地北地便聊起來。妹妹名叫瑞琴娜,她毫不客氣,先咕嚕咕嚕地猛灌了幾大口,半個身體已壓在我的大腿上。
  她細瞇著眼睛,把臉貼近我的面頰,說:「你們中國人如何談戀愛?」
  我故意說:「我們只結婚,不談戀愛。」
  她撅起小嘴:「多沒意思!」
  做姊姊的卻興奮得叫了起來:「妙極了!我要去中國!」
  一位青年插口道:「高興什麼?在中國妳也嫁不出去!」
  「你看中國人會不會要我?」她問我。
  「讓我看看!」我故意摸摸她的臉,端詳一下她展示的身材:「不得了!」我特意引用『沉魚落雁』這句成語說:「你假如去中國,天上的鳥會掉下來,水裡的魚會沉下去!」
  她聽了,楞在那裡,半響才幽幽地說:「中國人,在我們巴西,是不允許別人說老實話的,尤其是在狂歡節!」
  「我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嗎?」我明知故問。
  「難道我真有那麼可怕,連天上的鳥都被嚇死了!」她生氣的模樣,很逗人憐愛。
  「妳要知道,我們中國人是最喜歡用比喻的民族。」
  「我聽得懂!鳥當然不是真的會掉下來,你比喻得很好!」她真的生氣了。
  「妳完全想錯了,這是恭維美女的話,中國人用了幾千年,只有美女才夠資格用這句話來比喻,妳不相信,去問別的中國人。」
  「我相信,中國美女一定長得很可怕,他才跑到巴西來。」有人打笑說。
  「是這樣的,傳說中國古代有個美女,美得令天上的鳥兒見了都暈頭轉向,掉落到地上。而水裡的魚兒,見了她也慚愧不已,悄悄地躲進湖底去了。妳不覺得很美嗎?」
  她想了一下,恍然大悟,高興得向我撲來,給我一個熱烈的擁抱,幾乎令我斷氣。
  我又說:「我不信在巴西沒有人喜歡妳!」
  她樂了,沙著嗓子大叫:「有誰喜歡我?」
  有個大鬍子青年應聲道:「我喜歡妳!」
  她立刻張開雙臂,飛過人群,投入了他的懷抱。
  瑞琴娜一直抬著臉,盯著我不放。原來我還有點不好意思,轉念一想,既然大家都狂歡作樂,我何不趁機享受一番?難得有美人在側,管他這許多!
  乍著膽子,我伸過手去摟她的纖腰,她也立刻湊進我的懷裡。一股熱潮透過單衣,沿著我的血脈,注入了丹田。我忍不住低下頭去吻著她的秀髮,她也趁勢斜俯著身子倒下,柔軟的胸膛緊貼在我的腿上。
  我幾曾享受過這種狂歡的情調?我摟著她,一動也不動,大氣不出,全身的細胞都緊張地期待著。
  她突然說:「你不喜歡我!」顯然,她感覺到了我的拘謹。
  「怎麼會不喜歡呢?」
  「那麼吻我!」她翻過身來,仰臥在我的腿上,半張的紅唇湊到我面前。
  我偷偷地四下打量,似乎沒有人注意我倆,我匆匆地在她唇上沾了一下。
  她失望地張開眼,我忙解釋道:「我怕妳的男朋友看到。」
  「我沒有男朋友!」
  「我不信,像妳這麼漂亮可愛……」
  「我是說今天沒有男朋友。」她附加一句。
  「那麼今天的他呢?」
  她很可愛地聳聳肩膀。
  「萬一他追上了別的女孩,或者是我愛上妳,那怎麼辦?」
  她笑了,似乎是在笑我傻。她說:「陪我去跳舞吧!」
  我當然明白這是她給我一個機會。我早就聽過不少動人的傳說,尤其是在這肆無忌憚的節日中,處處都有風流韻事。只是我成長在中國傳統的社會中,個性拘謹。心中雖然嚮往,但總是把男女關係與神聖的私密情操,劃下了全等號。
  然而這時,人性莊嚴的堤防,在橫流的慾潮衝擊下,早已潰決得無影無蹤了。還有什麼可慮的?她已經說得非常明白,過了狂歡節,便重回男朋友的懷抱。我不必負任何責任,在這茫茫人海中,彼此重逢的機會也不大。將來回想起來,這一段雲雨巫山的韻事,也不過似雲天霞影,空留殘紅,點綴心頭罷了。
  有這種美妙的奇遇,我還猶豫什麼?真實的人生,迫切的需要,心頭掩不住陣陣狂喜。只是良知還在,沒法忘記自己的責任。餐館裡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,我雖是義務幫忙,也不能說走就走。無論如何,總要先向吳先生交待一下。
  我便對她說:「妳等我一下,我去請個假就來。」
  「請假?今天放假呀!」
  「可是餐館不休息,我得把工作交待清楚。」
  平時餐館到了下午一、兩點鐘就打烊了,但今天生意太好,怎能放著錢不賺?吳先生聽我說要出去玩,立刻面露難色,央求我做到四點。實在情不可卻,心中卻急得有如火焚。不得已,我又拿了兩瓶啤酒,擠出門外,請瑞琴娜再等我一會。
  這一個小時內,我做了不少綺夢。在巴西前後住了六、七年,這種艷遇卻是姍姍來遲。老實說,難等的倒不是機會,而是我沒有豁出去的膽量。
  首先,我對異國婚姻始終心存疑慮,舉凡意識型態、生活習慣等,都不是三天兩天就可以彼此妥協的。就以今日的艷遇為例,巴西人習以為常,男女雙方都不在意,而我就做不到。所以,我寧願背負著空虛寂寞的擔子,孤獨地走過一生。
  生理需求是個問題,但對我而言,心理上的壓力卻更深重。我太重視男女之間的私密性,寧願珍藏著,也不願隨便與人分享。我始終懷著一個天方夜譚式的夢想,相信總有一天,一條魔毯將會出現在眼前,把我帶到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。在那裡,只有「她」和我,還有我珍藏的一應秘密。
 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,這是狂歡節。今天所做的一切,都不是罪惡,而是上蒼的恩賜,讓可憐的人享受一下肉體的歡愉!
  一分一秒地計算著,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鐘頭。我匆匆地交待好工作,趕緊衝出大門,跨過人堆。偏偏在層層的人叢中,就是見不到瑞琴娜的芳蹤。
  我由巷口找到巷尾,從一堆人中找到另一堆。我心中相當清楚,這不過是狂歡節無數個插曲當中的一個而已。但我還是抱著一絲期望,她不可能去跳舞,因為她所需要的,只是情感的滋潤。她不一定會等我,但我卻也無法相信,不過短短的數十分鐘,她怎麼可能就投向另一個人的懷抱?
  可能是自尊心在作祟吧!我一直告訴自己,輕易就能得到的事物,必然會同樣輕易地失去。我耐著性子,要看看到底是這種理論正確?或是我個人的男女大慾,在種種的節外生技後,能得到滿足的機會?
  繞過了九月七日大道,穿越了重重人海,在另一個街口的停車場上,我終於找到了她們。首先看到的是姊姊,她正與一個棕色的男子在一起。兩個身體扭曲地糾纏著,雙雙癱瘓在一輛旅行車的車頂上。
  視線繼續往下移,我看到了瑞琴娜。她斜靠著車頭,一個褐髮青年正強吻著她,她無力地掙扎著,印第安式的衣服早已凌亂不堪。她身後的一個年輕小伙子,正捉住她的手腕,用力地拉扯著。
  頓時,我渾身感到一陣冰涼,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,令我難受得不得不倚靠著牆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把心神鎮定下來。這時,她勉強掙脫了那褐髮青年,又投進了另一個臂彎裡。而她那半睜的秀眼,卻又難捨地留連著方才的纏綿。
  眼看她微張而濕潤的紅唇,正如饑渴難熬的困獸,追求著一剎那的甘霖。而那兩個青年的情急之狀更不堪入目,我呢?難道還要做個第三者?與他們共同分食?
  頹然地遁入了人潮,人不過是一種創造了文明的野獸,當文明的約束力喪失時,獸性便充分地展現了。不僅是瑞琴娜,也不僅是那兩個青年,我又何嘗不然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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