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.

  沙市的氣候宜人,年平均溫是攝氏二十二度,一件恤衫,可以從年頭穿到年尾。最令人心曠神怡的,是她和熙的微風,從大西洋上,輕輕襲來,終日不斷。艷陽永遠展露著笑靨,親吻著人們的肌膚,印上了古銅色的唇膏。
  更迷人的是海邊的沙灘,平直的延伸下去,永遠沒有止境。海浪層層地翻捲著,遠望過去,一道道晶碧的玉牆,上面雕著白色的花邊。近處,晶壁塌了,銀花碎了,到處崩濺著凌亂的泡沫。
  我常常迷失在那半透明而又具堅實感的曲線上,每每前波還在掙扎徬徨之際,後浪又在無痕的山峰上湧起。千層萬卷,五光十色,令人永遠捕捉不住那動態的盪漾。
  起伏的海面本是一片深藍,夾雜著條狀的綠帶,偶而飄過一些白花。漸漸地,蒼天似乎彎下了嬌軀,水色的反光漸漸隆起,頂端銀蛇閃爍,把波面劃得破碎萬端。倏然,一汪水丘脫列而出,上沿倒捲著一溜溜變化不止的琉璃飛簷,擠軋排馭。瞬間,但見怒濤洶湧,玉牆晶碎,白沫紛飛,眼前綻開了一片花團錦簇。
  昇退的水勢交逼著,浪頭又互擁著緩緩昇起。一溜淺綠透光的邊沿逐漸向下,顏色愈來愈深,露出一脈柔美無匹的弧形。點點片片一閃即逝的反光,襯托著平滑的浪腹上昇,它不停的翻滾,也分不清是朝向何方。
  波身的顏色清淡了,泛出了青綠,後面的水勢又不斷加強。眼看它變薄了,顯得清脆異常。剎時,波峰炸裂了,吐著白沫,迎著殘餘的前浪,激蕩翻騰。一片凌亂的白,轟隆連聲,再也分不清的水與浪,滑上了沙灘,撒下了觸目的片片。
  我常常在人少的時候,獨自走到沙灘上。海風包圍著我,濤聲牽曳著我,回憶便成了難以逃避的避難所。戰敗的兵士,流浪的孤兒,全然喪失了正視現實的勇氣。我每次面對這一幅幅的美景,心裡總是翻攪著不該有的苦澀,難以自諒。
  當那點點滴滴的往事,由殘破的雲天中滲漏出來時,這沙灘宜人的景色,就立刻化為無邊的地獄,啃噬著我猶存的靈魂。微風令我感到落寞,浪花更顯得淒涼。幻想中,我穿過那一排排瑩壁,走出這個人生。但是,在浪潮的另一端呢?是不是還有另一個人生?是不是也有一個自憐自怨、沒有勇氣面對自我的不幸者?
  由於逃避性的自我安慰,美感往往與傷感混合在一起。從小,我就偏愛一些悽楚的愛情故事,如《紅樓夢》、《茶花女》、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等;還有些悱惻纏綿的影片,如《翠堤春曉》、《珍妮的畫像》,沒有一部不在我心海裡激盪縈迴。
  人生的悲歡離合、生老病死反覆無常,總是得不到一刻的安寧。往往在一件事還沒有成為過去時,另一個事件就接踵而來。人們永遠無法看見全貌,不知道什麼才是幸福,更無從相信永恒。因此,在心靈顫動的那一剎,人們寧願捕捉住一絲浮光掠影,珍貴地保存回味,不時地陶醉在那虛幻的時空中。
  只是,我騙不了自己,所謂的珍貴回憶,都來自自己的斷章取義。我不是不知道什麼是幸福,也不是不知道如何得到。然而,由於情感上的懦弱,我既怕幸福是個幻景,又怕自己不能掌握。於是便告訴自己,春花秋月只存在於春與秋,它不可能屬於我,等下一個春秋再來欣賞吧!

  一九七二年狂歡節序幕開始時,正是隆冬已去,而春日未到。我恰如走到人生的一個盡頭,沒有半點歡悅,也沒有一絲期望。看著人們興奮的神色,我甚至連一股嫉妒的情緒,都是懶洋洋地,激動不起來。
  巴西的狂歡節亦稱嘉年華會,是在殖民時代葡萄牙人傳下來的節日。當時巴西的社會階級分明,地主及農奴平日分際嚴格。但是,一到了狂歡節這幾天,所有的規矩都被丟到九霄雲外。大家不分彼此,群聚一堂,唱歌跳舞,人人狂歡作樂。
  漸漸地,狂歡的形式又注入了一股力量,那就是巴西特有的音樂--森巴。森巴旋律簡單,易於上口,舞步又極端的自由。只要人的雙腳離地,只要還有體力,就可以跳得不亦樂乎。狂歡加上亂舞,便了為巴西人人喜愛、個個狂熱的節日。
  在歐洲農業社會中,狂歡節的立意本與我國的農曆新年一樣,時間上也差不多。也是在農閒之後,彼時隆冬甫過,冰雪已溶,大地青綠初綻。人們儲存了整個冬日的精力,必須發洩。再加上春耕在即,正好先盡興的玩樂幾天,過此之後,一年的辛勤又開始了。
  在初,這個節日前後持續了將近一個月。工業社會時間寶貴,便自然而然地濃縮為三天。但在沙市,由於人們的刻意維護,尚可看出那古老的傳統。
  遠在一個月前的「康瑟桑」節時,人們即將聖母像捧出,渡海出巡,繞境一周。然後就是小型的「廟會」,由地方商會主持,在各郊區巡迴舉行。這時大家都會奔走相告,狂歡節快要到了。
  這種廟會為期三天,以當地教堂前的廣場為中心,圍成一個露天的會場。場中有各種電動娛樂玩具以及飲食攤販,都是通宵達旦。這時正逢新鮮肥美的大螃蟹上市,佐以甘蔗酒,鮮美無比。人們熙來攘往,穿紅著綠,正是青年們尋偶的大好良機。戀愛談膩了,還可以三五成群地,圍在一些不知疲累的鼓手旁,邊唱邊跳。
  音樂舞蹈幾乎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沒有一個巴西人不會哼上兩句。森巴的節奏更是暢流在他們的血管裡,不必使用樂器,任何在手中的東西,他們都能敲打出令人興奮歡悅的森巴節拍來。
  沙市最著名的古跡,是葡萄牙人在十六世紀建築的一座聖法蘭西斯教堂。其內部所有的聖像以及壁上的浮雕,都是用真金敷成。不僅氣派堂皇,藝術氣息也不同凡響。教堂前的廣場便是沙市狂歡的起點,由這裡開始,沿著市中心的九月七日大道,一直延伸到一個有數公頃大的公園。沿路到處張燈結彩,七色繽紛。
  巴西地大物博,是南美洲最具潛力的國家,目前剛由農業社會過渡到工業社會。人民收入所得並不高,但是民性憨厚,樂天知命。更幸運的是數百年來沒有遭過兵燹,再加上地理環境優越,沒有火山地震,也沒有颱風海嘯。兼以氣候溫暖,物產豐富,以致人們不事積蓄。每逢節日慶典,家家戶戶大肆鋪張,極盡奢華之所能。
  沙市的發展是近十年的事,最重要財源之一是新發現的石油。年來產量居全國之冠。現任州長因之活躍政壇,頗有問鼎總統寶座的野心。他在本市開闢了一個方圓六百公里的工業區,號召國人投資建廠。今年正好配合狂歡節大事宣傳,表彰其功績。

  九月七日大道是沙市的精華地帶,公司的辦公樓,商店的營業部門,都以這一帶為中心。平時這裡車水馬龍,從早到晚絡繹不絕。然而一到狂歡節,車輛一律改道行駛,空蕩蕩的馬路,立刻成了兒童的樂園。
  路旁兩側的人行道,早由居民各佔地盤,自行用板凳相互銜接,搭成臨時看臺。只要還有能夠利用的空地,就會有小販租佔,擺設些冷飲咖啡,以招徠顧客。
  這時,人們無所事事,在馬路上穿梭來往。年輕貌美的女郎,更是奇裝異服,倩笑招搖。多少韻事,多少風情,在這一剎那中點燃了火花,漸漸增長,不斷地蔓延。
  這當兒人們所關心的不再是工作,也不再是足球。外在的世界消逝了,每個人內心的歡愉,都掛在嘴角上。日常的談話,也離不開如何歡渡這一年一度的佳節。
  在整整一年的期盼後,狂歡節終於到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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