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.
六年前，艾洛伊莎考入巴伊亞大學醫學院，參加了我們的合唱團。她美得令我目眩，五官清秀明麗，直眉大眼；側影起伏婉約，完美無缺；身材嬌小，兼有西方人的玲瓏及東方人的勻婷。我們興趣相投，觀念一致，很快就共泳愛河，形影不離。我最喜歡為她速寫，畫了幾本素冊，並曾為她在校廊開過小小畫展。
正因為她太美，太衷情歡笑，對我這個天涯遊子而言，可謂是雲天之上、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抹霞彩。尤其是我矢志追求人生真理，怎能手捧經典，身拜玫瑰花前？因此，當父親病重召我回台時，在一個秋風掃過第一片落葉的清晨，我自以為非常明智地，撣開了行李上堆積的塵垢，再度踏上征程。
白雲蒼狗，世事變化無常。此刻，艾洛伊莎突然出現在我面前，我大吃一驚！剎那間，天地停頓了。
她一副標準家庭主婦的模樣，手推著娃娃車，裡面坐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。她第一句話就告訴我，她結婚了，嫁給鋼琴教授羅伯特，那個一直被我們取笑的小丑。
為什麼鮮花不能永遠長在枝頭，任我們謳歌膜拜呢？為什麼做人就必須結婚生子，一個綁著一個、一個變成一大群呢？為什麼在人生已然絕望的當兒，她竟殘酷地出現眼前，讓我最後一個夢幻也破滅無蹤？
她紅著眼睛，聲音有點顫抖：「你父親的病好了吧？」
「我回去後他就過世了。」
「啊！太不幸了！」
我們相對無語，還有什麼好說的呢？好在我自認問心無愧，從始至終，除了因為自己的感情懦弱，不敢向她告別外，我對她的態度一直是誠摯的。
我請她到餐館裡面坐定，好在這時還沒有客人，我便陪著她暢談。
以前我們替羅伯特取了一個「白脫油」的外號，以形容他的肥胖。這時，我看看車裡的金髮小傢伙，故意打趣道：「有其父必有其子！」
「別這樣說，他可是我的兒子！」她微慍地說。
「妳的鋼琴演奏會呢？效果如何？」我立刻換個話題。
「什麼鋼琴演奏會？別說笑話！」
「笑話？妳忘了那首七連音奏嗚曲？至少我已寫完了前兩個樂章！」
「你還好意思提起？你那七連音跳接八分之五拍，以及『屬七和絃』的連續轉調，幾乎把我的手指都練斷了！結果呢？」她的抱怨又使我遁入了往日的情懷。
在那一段歲月裡，音樂與她經常是一團解不開的謎，令我完全沉醉其中。我曾經問過一位神父，天堂中是否有音樂？他卻說音樂是魔鬼的咒語，禁止帶上天堂。只有當我同時失去了音樂和艾洛伊莎後，我才發覺：即使我還可以找到音樂，但是沒有艾洛伊莎，音樂果真變成了魔鬼的咒語了。
可憐的人哪！不過只有一點事後之明，就無不沾沾自喜。孰知事後看到的，往往是自己的愚昧無知！我深愛著艾洛伊莎，但我總以為不可能給她帶來幸福。現在她結婚了，有了兒子了，她是幸福的嗎？至少，別的不說，我清楚地知道，我自己正沉淪在痛苦的深淵中！
孩子在車中哭了，她連忙用手推著車把，嘆著氣說：「音樂？太奢侈了，那不是人間應該有的。記得吧？我們以往常常笑羅伯特市儈氣息太重，可是，只有他能活下去，因為他完全不懂音樂！」
「妳這樣說，未免太消極了吧？」
「消極？我現在已經不再聽音樂了。」
「為什麼？妳怎麼可以背叛音樂？」我忘了自己才是叛徒，居然批評起她來！
「為什麼？記得約瑟神父說音樂是魔鬼的咒語？我們還跟他爭論過。我終於瞭解這句話的意義了，只可惜太晚了。我嫁給羅伯特，就是為了逃避這個咒語！」
「什麼？妳為了逃避音樂，卻嫁給鋼琴教授？這個藉口未免太離譜了吧？」我聽得懂她的意思，卻不同意她的理由！
「隨便你怎樣說！假如你現在也認為，只要樂器發出聲音就是音樂的話！」她的眸子中流露著憐憫，也有幾分無奈。
這句話如同四月的驚雷，剎時響徹了我封閉、幽暗的心田。我驀然一震，一個人可以落魄到衣食無著，卻不可以將人格視同兒戲！明明是我令她夢幻破滅，居然還好意思推諉責任，說她在找藉口。心中一陣陣浪濤翻湧，為了避免醜態盡露，我不由得垂下頭來。
好一個卑鄙的小人啊！當年我堅持我的三大信念，還曾與同學唇槍舌劍地，掀起過一場論戰。當時我強調，樂器發出的聲音，不見得就是音樂；畫布上顯現的光影，也未必是繪畫；而白紙上印出的黑字，更難得有幾篇稱得上是文學！
是我自己背叛了自己的信念，轉行從商，商場失利，以致流落到今天這個地步。而在失去了我的蹤跡後，她下嫁給一個自己不齒的人，不用想也能知道，那必然是在極端失望與痛苦之下的抉擇。我不但沒有對自己過去的行為表示歉意，還要用惡毒的口吻刺傷她，我這樣還算是一個人嗎？
她溫柔地伸過手來，握著我用力搓扭的雙手，輕輕地說：「我是來向你致謝的，我不能說沒有埋怨過你。兩個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相戀，確實要承受社會與家庭強大的壓力。所幸我成長了，重要的是我已經能夠分別，什麼是白雪公主的夢想，什麼是真實的人生。
「我嫁給羅伯特，是因為他肯承認他不是音樂家，教琴只是他唯一勝任的職業而已。他非常誠實，他甚至承認在彈鋼琴時，他的心中只有鍵盤與節拍。
「我覺得很幸運，我們曾經擁有音樂神聖的殿堂，曾經與那些超級大師們朝夕相聚。那裡不是人間，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停留。只要是人，就必須回到現實中來。而在現實中，人只是血肉之軀，時時要面對生存的問題。
「朱！真的，我對你真是心懷感激，否則我仍然還是個陷在小人叢中的白雪公主。我認為你的選擇是對的，在人間，我擁有的是鋼琴、平靜的生活。可是在另一個天地裡，我有震撼心靈的音樂，也還有你。」
我忍不住了，不禁痛哭出聲！我熱淚盈眶，把多年來的委屈，灑了一地。
「朱！我只剩下一點私心，我希望你還沒有改變，也希望你永遠不要改變。在這個世界上，我發現真正有理想的人實在是太少！太少了！
「我有了家，也有了責任，今後我不可能再來看你。我今天來，是聽到同學的傳言，他們說你的情況不大好。根據我對你的瞭解，你的情況永遠好不起來，所以我很慶幸你並沒有改變。但是從剛才的談話中，我又沒有把握了。朱，希望你實實在在的告訴我，你還在找尋人生的真理嗎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