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爭選舉通稟閣督撫 演體操誤會一二三
卻說雪雁看看神州報的各省新聞,一段一段,都是初選啊、複選啊,片片選舉談,十分好笑。寧屬張智周、蘇屬俞友明新議員的價值可憐,還值得一錢麼?便長歎道 :「鸚妹子,你試 瞧瞧新議員的變相呢!」紅鸚道:「在那裡咧?」說著,注視報紙,也忍不住的笑道:「哼哼哼,本來咨議局乃龜子地棍的巢穴呀。」雪雁道:「咳,如此議員,怎及得我輩正大光明的女學生,去充充數呢。」紅鸚道:「這本是一大疑案,為什麼男界有選權,咱們女界就沒了啊?」雪雁道:「我也不懂,看來咱們不幸作女,是應該吃虧些的。」話聲未了,那魚雁、鶯蝶也尋到閱報所來,沉魚遠遠地笑呼雪雁道:「雁妹子,我們吃哪個的虧啊?」雪雁道:「吃皇帝老子的虧,你有法子可代我出出氣麼?」沉魚道:「再休亂道。」紅鸚道:「魚姊兒,你猜猜這吃虧兩字,從何發生呢?」沉魚道:「猜不出,猜不出。」紅鸚道:「從這勞什子上發生的。」說著,便指點報章,把選舉的醜態和選權的缺點一一講給沉魚聽,沉魚作色道:「其實不公平呢,我方才聽徐先生說,咱們江蘇的咨議,腐敗的無上上了,南俞北張(南指蘇北指寧,就大江南北而言,俞張即俞友明、張智周是從前八股時代,德清俞曲園、暨南皮張相國,才名冠世,時人亦以南俞北張稱之),是盡人皆知的,實則皂隸子孫,刑餘罪犯,細核新議員名冊,不啻居有半數,倒勿如湘省初選舉,竟直截痛快的舉幾個妓女白相白相好得多咧。」紅鸚跳起來道:「嗄,難道倚門賣笑兒倒有被選舉權麼?」沉魚道:「自然有了被選舉權,方好去選他呢。」紅鸚道:「咳,慚愧慚愧,咱們枉為學生,比了妓女還望塵勿及咧。」沉魚道:「妓女的有選舉權,在憲政館王大臣,也煞有深意的。」紅鸚道:「哪樣的深意?」沉魚道:「目今楚館秦樓中大概都輸納妓捐,擔任國稅的義務。官府們用了他們的錢,也要尋個機會,報酬報酬他,趁了這咨議的混水裡,就和他們做個權利交換,給那多少錢樹子,一個五項外特別資格,這也是以德報德,倚賴著孔方兄的法力呢。」紅鸚道:「嗄,原來是個捐班官兒,咱們女學生,蝨子也丟勿落半個,怪不道選舉無份咧。」沉魚道:「可用拼命股分,捐個公民職銜來榮耀榮耀罷。」紅鸚道:「何消捐得,咱們只結了團體一層層的要求上去,也不怕他們不允的。」沉魚道:
「怎麼一層層的要求啊?」紅鸚道:「開始要求,從蘇州撫台 入手,一埭江督啊、學部啊、憲政館啊、資政院啊、軍機處啊、攝政王啊,如實在要求不到,抵莊走帝友毛哥兒的門路,和四歲的小皇帝商量,再不至有甚阻力了。」沉魚道:「大妙大妙。」
雪雁也順口道:「妙是妙的,但覺小題大做,何不先請咨議籌辦處的示啊。」沉魚道:「小小籌辦處,請示他做甚呢?鸚妹子電稟撫台的稿兒,叨光你當個苦差咧。」紅鸚點頭道:「遵姊姊囑咐。」
說著緊緊的跑往自習室,坐定下來,便在身旁摸出鉛筆小洋簿起好了稿,又琢磨數次,方用中國羊毛筆,滕錄清楚,匆匆促促的手持電稿,且讀且走,自鳴得意,一腳尖回至閱報所,雪雁道:「喔唷唷,好迅捷,等我來拜讀拜讀看。」沉魚道 : 「雁妹不用嚕囌,只將粗大意講與我聽,就是了。」雪雁道: 「算數。」便把電稿中幾句緊要關子,口講指畫,述了一番, 沉魚大贊道:「出色當行,入情入理,必能動陳老伯平的聽咧。
妹子們啊,事宜速不宜遲,哪個往電報總局去走一走呢?」雪雁道:「一客勿煩兩主,索性紅鸚妹去發遽了罷。」紅鸚道:
「也使得的。」沉魚道:「鸚妹子,好在風潮一起,假也不須請 得咧。」那旁邊於鶯娘道:「鸚妹子,我伴你去可好?」紅鸚連聲稱善道:「好好。」沉魚喜道:「哈哈哈,越發得計了,你們鸚和鶯本來同調可賡的,拼合上來,便成個諧聲的雙交,論理也該格外親熱呢。」紅鸚笑而不語,鶯娘徑舉纖手,與紅鸚相互攙攜,離子閱報所,出昌中的外欄柵門,四觀左右前後,絕少馬車,只零零落落有幾部殘破的人力車,沒奈何就各叫一部坐了。車夫顛起腳,忘命而奔。無多片刻,已達電報總局門口,紅鸚性本慷慨,又可憐那拖東洋車的熱汗淋漓,滿頭滿面,苦性命幾拖去了半條,因此更動了一點不忍心腸,便加倍的厚給車值,車夫歡謝而去。鸚鶯兩人開發了車夫,即移動那黑沉沉的小皮鞋,欣然走進電局,紅鸚就挖出電稿,給局中人一瞧,按照字數,算訖電費,在局譯電生取了去譯成電碼,瞬息間已打至蘇州。鶯娘紅鸚自回昌中不提。
可巧這時蘇撫程白帥恰值政躬不豫,病臥在牀,奉恩旨賞他一月的病假,一切例行的尋常公事,概置不理,惟有關於憲政的咨議選舉,曾接軍機處面奉上諭,飭令轉告各督撫,應視為異常要政,不論或准或駁,均限三日批覆,倘敢玩延,即以違旨論,所以遇咨議範圍內,各項稟件,白帥尚力疾從公,勉圖報稱。那日撫轅的管電委員接了昌中女學的電報,慌忙謹謹小心,親自齊至簽押房,諄囑走上房的二太爺,快快送呈大人鈞核,二太爺應聲道是,便捧電文直趨程撫台的臥榻旁,撫台大人剛剛吃過藥,倚枕閉目,靜養了一會子,忽聞上海女學堂裡有密要電稟到來,程撫台就命其第二公子,徑在煙榻左側,似宣讀上諭的樣兒,讀給他聽道:
蘇州撫憲鈞鑒:謹稟者,竊查憲政編查館,咨議選舉章程,我輩女界,漏不提及,實深駭愧。方今女權發達,女學有駸駸日上之勢,公民特權,安見為鬚眉丈夫之專有物,夫歐西有女 皇傳襲之風,我華有女後臨朝之制,維提彌Uetime統一荷屬,當世英雄(荷蘭現時女主名維提彌)。孝欽後翌贊中興,垂簾聽政,猶是一女子,而稱朕稱孤,威行域內,任爾鐵錚錚男子漢悉戰戰聽命,膜拜於石榴裙下。女子之高貴,有時且陵駕男兒,此亦現世界潮流所趨,迥非古時代四德三從諸腐說,所能強制女權於萬一,偌大選舉,何獨吝其權而不我予乎?乃憲政館諸老,仍墨守抑女揚男之故智,對於男則不惜廣其範圍,寬以五格,幾欲令二萬萬齷齪男盡入議政之廳,遂至劣襟蠹董,得假公益以驕人,隸卒娼優,群挾多財以欺世,其他皮毛學子,頑固官僚,莫不運動乘時,大快其政界飛騰之願,張俞諸宵小,特其尤著者耳,以彼例我生等何不幸而作女耶!揣憲政館之用意,無非因女界多材,心懷嫉忌,恐守雌伏者一旦雄飛於政治界佔有勢力,彼等鬚髮皆花之垂死老兒,將漸歸諸天演淘汰之數,甚或傾藩覆幕,辣手狠心,後生可畏,如猛虎出而制政府諸公之死命,此其所以膽念前途,寧犯摧抑女界之不韙歟。殊不知公理所存斷難以一手掩盡天下耳目,嘗聞之,法儒孟的斯鳩之言曰:Matisjong公民選舉,為天賦人權,具完全人格者,即享有此權(語見孟氏所著法意一書)。誠如斯言,使我女界而終抱向隅,則政府直以非人類視女界,其厭辱女界甚矣。預備立憲時代,當不出此,若謂女界資格,不如男界,則又未可以一概百,即如生等雖未畢業,中學而程度實不弱中高等,縱非盡屬富豪,而家產復何止巨萬。至學識上名位上之資格,誠為生等所無。然生等之父兄夫婿,非武職雲騎尉,即文職同知銜,若酸氣滿腔之醋秀才、銅星入命之怪董事,且不願舉以自炫,援官場奏請移獎之例,似不妨以妻女姊妹一襲乃父乃夫乃兄乃弟之榮蔭,其有此五項兼備之積極,即俯賜保薦,擢為資政院女議員,以充隆裕太后顧問之選,亦不為過。矧區區選權,而尚不可得乎?曩者英國婦女,要求選舉,波沸雲湧,全國震動。
東西諸日報咸布為美談,傳為盛事,謂富有平等理想者,固當爾爾。生等譯誦報章,莫名欽羨,東施效顰之謂,亦甘心任受而弗辭。夙仰大帥政見秉公,男女一視,幸托帡濛之下,敢為特別之求,伏乞轉咨憲政館,准予不分男女,同作選民,俟男界複選辦竣後,即從事調查,畫個依樣葫蘆,生等鵠候命下,自當籌集巨款,於蘇垣適中地方,相擇基址,建築一女咨議局, 俾雙峰封時,一女一男,並可為寧蘇分合問題,作一調人,諒大帥亦深以為然。肅此電陳,只請勛安。
上海昌中女學校全體學生叩養
讀完了,撫台大人,大笑特笑道:「呵呵呵,好奇極,好怪極。兒啊,竟有這等事麼?取我茶晶的老眼鏡來,為我帶上了。」公子唯唯稱是,說著就悅色柔聲,和他老子帶好眼鏡,隨手把電文呈上候他躬親閱看。程撫台便側靠炕上作個半坐半眠的狀勢,拿著電文,細瞧一番,又笑語其公子道:「哈哈哈,雖然強辭奪理,倒也灑灑洋洋,好個女新學家,有只般的非非想呢。」說著,又呵呵哈哈笑了幾笑。公子曲意承順,也和他老子的調笑,聲響處竟與開毛竹無異。頓時撫台大人肚子裡覺道大大的鬆動咧,滿身的毛病,恍惚已笑去一半。
看官們,你道程撫台的病,怎麼一笑就鬆啊?只為他的病不是風寒,又非暑淫,卻從鬱悶上起的,他做了封疆大吏,常言道:是出京小天子,應該惟所欲為,還有什麼可鬱可悶的事呢?別是做那北洋大臣楊老五家有河東獅,潑翻醋罐頭,故此胸臆間橫梗著路斷藍橋的鬱悶麼?這卻並非,原來他心上的鬱氣悶塊,更加說勿出,一來為揭參香海道,請旨嚴懲,到了今朝香海道原做他香海道,江督查辦也未見有處分革職的明文,以赫赫大中丞參不了個麾下屬員,如何不氣;二來為煙禁方嚴,自己卻喜歡吸兩管福壽膏的,京內的要錢御史都恐嚇他要具摺 奏參。香海各報又冷嘲熱罵,譏刺他和已死煙鬼朱瞎子,煙煙相護,要想爭口極氣,把鴉片戒落他,怎奈老槍熱鬥,與有三世宿緣,這命根子的頭畔孤燈,千萬也撇他不下,然而煙興越濃,人家的嘲罵他也越利害,聽聽一輩子的請議,鬱結得鏤心刻骨,有火沒發洩處。自宣統紀元以來,可憐他面容上沒見過一些笑臉,緣此鬱火煎心,釀成大病。曾經請過曹智涵、貝賦琴及東西諸名醫診治,都未見效,虧著有這昌中女校的電報,青天霹靂,突如其來,程撫台翻覆瞧瞧,滿紙兒都似狂如醉的孩子癡談,引得他笑個不已。那填塞胸中的鬱火,早有十之四五從肺管裡笑出,他的病就漸漸的輕減了。看官們啊,這也是程撫台不幸中之幸呢,倘然沒有女學生電爭選權,恐怕他病入膏盲,還活不到四月十三日咧。然而他病雖稍愈,那不藥而醫有功於他的電文,卻只置之不睬,既不准,也不駁,那上海昌中女校裡一班熱心選舉的學生,個個是伸長頭頸望蘇撫台的回電,不料望了一禮拜,依然聲音全無,免不得把一層層要求的說數,照議實行。打電報的費用,合計倒化去百來塊洋錢,幸而他們南黨生分,作二十四份,湊合股子,寬儲電費,尚還眾擎易舉呢。那曉得白丟了錢,竟沒一絲絲效果可見。江督制台、學部尚書、憲政館、資政院各王大臣,都效學程撫台,用陰乾大吉的對付法,得電後一概束之高閣,不論不議。單有軍機處諸閣老,接著他們爭選權公電,便勃然大怒,以為女學生習氣囂張,萬難姑恕,立由京局電知香海道,飭令傳諭昌中校長,查禁妄電,嚴申訓戒。那道台奉命惟謹,也就轉行遵照,加札飭知。
這天正是三月二十五日,校長金燕姊適緣事故一清早便到昌中,剛剛比他差遲一腳,遞到了外面門房間裡,門房何等老口,知道總是有關係的函件,徑即送與金夫人,燕姊手受折閱,不由的不駭怒交並,便縐眉道:「混賬混賬,無知女孩兒,卻膽大如天麼,京裡頭的電報怎好亂打,有此兒戲手段呢。」況咨議選舉,本非女界所應有的,如此舉動躁妄,煞是可驚可愕,把他們來訓戒訓戒,也理所當然咧。」此時燕姊雖這般說。心下卻尚有些兒疑怯,暗想若板足臉兒去訓戒他們別再惹出風潮,豈不又是一場笑話,若裝作假糊塗,不動不變,又恐無以對軍機處,無以對香海道,且做校長而不成為校長,更無以對自己。
一再尋思,惟有委委婉婉的勸諭他們,這才不亢不卑,兩面有交代了。想定主見,就慌也似的到禮堂上來,命司鈴人將亂鈴搖動,號召合校生徒,開談話會。霎時南北黨齊集,大家不知所以,詫問何事。燕姊徑把香海道印諭和軍機處電飭一起置放圓台上,叫大眾看看,並且善為說法,勸諭他們語語都帶笑出之,彷彿綿花中引線,似軟實凶的。這時候沉魚、紅鸚頓然臉漲通紅,一大團心火肝火不禁直冒的冒起來,就鶯雁、鸞蝶也暗罵軍機處靠官托勢,欺壓咱們,日後咱們女學生如有權力,定要把他們從重參處,去央求三霖公司(趙炳麟、趙啟霖、 江 春霖直聲震天下,京都稱之曰三霖公司)幫幫咱們的忙咧。那一邊北黨生中的王一鵑啊、沈三風啊向不與南黨通氣的,一切求選權打電報的勾當,他們前世裡也夢想不到的,驀見了軍機處的嚴電,才知昌中全體玉石俱碎,概逃不了慶張世鹿(四大臣皆軍機領袖)的責備,思量這番委屈,真所謂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子,想要當著校長的面,表明不與聞的實情, 怕被南 黨埋怨,傷了同學的和氣,況且木已成舟,便表明已無益於事呢。不一回兒,談話散會了,燕姊逕歸惠福裡,丟過慢提。
且說沉魚姑娘和那鶯娘、紅鸚一輩子都性質驕傲,扯慣順風篷的,再加著前番告白風潮,大獲全勝,從此更輕視天下事,只要團體結成,似可無求不得,誰知碰了軍機大臣的釘子,卻莽莽撞撞撞得一鼻頭的灰呢。所以三月念五後,沉魚常悶悶不樂,足有半個禮拜,未出校門一步,鸚鶯、雪雁雖略較通達些,然求榮反辱,意懶心灰,也難免有一百個不自在。停了兩天,學堂中舉行小考了,體操場上師生環集,教操的孔子鯨扮做軍人裝飾,手捏棍棒似的小竹竿,將近要點名開操咧。瞧瞧名簿內謝沉魚、趙紅鸚、於鶯娘人也沒有到,假也沒有請,別是他們聽我記過麼。遂命雪雁去喚他們來,雪雁滿口答應,便溜到紅鸚臥房裡一看只見沉魚、鶯娘呆呆對坐,紅鵬橫躺牀上,好似並不知有小考的正務。雪雁道:「姊妹們,考體操了。」沉魚道:「噯,雁妹妹,咱們有甚心情去操呢?」雪雁道:「哼哼哼,魚姊兒,別固執了,有所說的,事到難圖意轉平,你何苦為了選舉權悶到這地步呢?況且即使求得,也不能夠個人獨享的,快往操場去,跳跳架,蕩蕩鞦韆罷。」沉魚是個絕頂慧人兒,聽了此言,早就點醒了,便笑答道:「得聞高論,使我豁然夢醒,鸚鶯兩妹啊,同換了操帽操衣赴後園花牆外,試驗試驗操法呢。」鶯娘道:「我不去,我不去。」沉魚道:「你膽怯麼?這體操的考試,最容易的,頭也動動,腳也動動,逢到報數個辰光,嘴也動動,事就了咧。」鶯娘道:「若然操出話把戲來,我惟姊姊是問呢。」說著,便各回各房,著了緊俏的竹布操衣,戴了長形的素色操帽,三個人一樣打扮,跟了雪雁,直至操場。
孔子鯨守候已久,便點過名兒,報過數兒,叫他們開足步頭兜了七八個圈兒,重又立定了,曲了膝少息了幾分鐘,再復立正,然後做戲法們,方始演唱正本咧,子鯨就高喊道 :「一……二 ……三。」鶯娘也學嘴道:「一……二……三。」合場聞之一齊笑咧,子鯨也忍不住的笑道:「鶯賢妹,你初次觀光,怪不得要誤會口號呢,你休害臊,我來一一教你便了。」要知他如何教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