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起風潮校長暗驚心 辭職任學監決退志
卻說沉魚等議舉代表,從多多益善的主義,定為一正兩副,沉魚遍觀諸姊妹,物色人才,暗想代表資格,以俐齒伶牙,不畏強御為第一,我家鶯娘妹子口才也勿弱,膽子也勿小,好算他最靠得住呢。次之則喜鸞姊姊、素蝶妹妹也算會說會話的,不過性子暴躁些,叫他做鶯妹子的副手,他的程度,諒也夠得到咧。想妥當了,便商同了紅鸚、雪雁,推定正代表員於鶯娘,副代表員朱喜鸞、秦素蝶,一時眾論翕然,都佩服沉魚所舉得人,萬穩萬當,不至於做滬杭甬代表,無面見江南父老了。那知正代表鶯娘,偏又堅不肯就,再四推辭,徐鵬飛從旁力勸道:
「鶯賢妹,別學那浙路湯總理,苦苦辭職呢。眾望所屬,理應 勉力擔任的。」鶯娘畏羞害臊,懼遭校長呵斥,鵬飛儘管兒勸他,他終斬釘截鐵,頭也搖得落,沉魚冷笑道:「哼哼哼,你真個嘴硬骨頭酥了, 竟這樣的怕見校長麼?」 鶯娘強辯道:
「那個怕他,我只因既做糾儀員,就不該一身兩役,再做代表 的,對你不起,另舉罷。」沉魚瞧著雪雁道:「使你能言舌辨的演說員,兼了這代表銜名可好?」雪雁慨然道 :「為公益事, 也沒法的,算我勿色頭,只好權代了阿鶯咧。」沉魚道:「好爽快女丈夫,可敬可敬。」說著逕把要求各條款的簽名書,給了雪雁,雪雁袖而藏之,即時挈同鸞蝶,直望校長辦事室來。校長金燕姊已得信許久了,當開會搖鈴個辰光,那會拍馬屁的孔子鯨,拖了宜兄宜弟的方士鯤,一溜煙跑入校長室,汗零氣促,恍惚偷了石人石馬個形狀,停了會兒,才一段大正經,訴明那大講堂上,早鬧得落花流水,不亦樂乎。燕姊究係一女流,怎當得偌大風潮,一聞此信,自然心寒膽裂,手足無措,要想走三十六著的第一著,尤恐以校長避懼學生,面子上大過不去。
這時孔子鯨和方士鯤,升炕而坐,自道知風報信,例得優賞,滿擬校長金燕姊,總要感謝他幾聲,獎譽他幾句,不料燕姊不發一話,好端端的櫻唇朱顏,卻漸漸兒泛作青紫色,子鯨瞧了,想道:這不是好光景啊,我只幾天方在倒運路裡,別為好反成隙,動不動氣壞了校長,豈非我一人之過呢?便鬼鬼祟祟的對著方士鯤歪歪嘴,眨眨眼睛,竟立起身來,不辭校長而去。燕姊也不再去留住他,只呆呆的慮這風潮怎能平靜,沒奈何只得硬硬頭皮,坐在辦事室,聽他們來如何發落罷。正自疑心畏念,交戰胸中,忽聽一片足聲響處,雪雁姑娘已掀簾入,喜鸞、素蝶也隨後進來,似護身將一般,燕姊見了,便知告白的報應,將逼近我身咧。雪雁等把躬一鞠,見過校長,逕從衣袖管裡,拿出一大張如意箋,彷彿書信樣的,呈遞燕姊,燕姊接過了,鋪在書案上邊,看道:
(一)不認季秋鶚(秋噪聲,李夫人名)為監學,擬請校長立予辭歇,以平眾忿。
(二)嗣後應給生等以三大自由之權利 : (甲)運動自由;(乙)請假自由;(丙)上課自由。
(三)此後倘有修改校章之處,須前三日會集學生提議,俟全體認可,方許照行,否則雖有校長命令,仍歸無效。
右列三款,為或未能辦到,則生等諸姊妹決議不分南北黨,一律罷學出校,以表示不受壓制之意。
燕姊從頭至尾,看了兩遍,竟弄得意亂心慌,束手無術,瞧瞧下邊一長排的署名,首列者,為謝家沉魚,二即代表徐雪雁,三為書記趙紅鸚,四五六便是鶯娘、喜鸞、素蝶,直瞧到末腳幾個,不覺失聲道:「呀,奇啊。」
看官們,可知他稱奇的緣故麼?他無非瞧見那王一鵑、沈三鳳的名字,便暗暗詫異,想這兩個品學兼優,恪遵規則的好學生,我一向相信得過他,並非要有事怕太平的,為何也列名於上,和南黨學生的調呀,所以他呀字底下,再陪襯了個奇字,卻未曉他們捏名胡寫,一鵑三鳳等一班超超等名角,都瞞在鼓當中呢。可憐燕妹此時眼觀簽名書,心胸間好像針刺的模樣,良久方面諭雪雁道:「雁姑娘,你們暫退,少停我自有定議。」
雪雁、鸞蝶各應聲退出,燕姊心下似略覺寬了一分,然畢竟三款要求,驟難解決,悶悶兒呆坐皮高椅上,撐了下巴,眉尖愁鎖,轉恨著李家姊姊,闖了這天大的禍,到今兒怎樣收拾,有句古老傳授的七言詩,叫做解鈴原是係鈴人,我何勿請他來,為難為難他,看他可使得出甚麼神通呢。回頭一想,卻不妥貼的,他們監學學生,差不多十八之中有九個懷了惡感情,況且這要求書的第一節,就想掀翻他,和他結個定頭冤家,他不見便罷,見了別大發脾氣,把強硬主義,始終堅持到底,不弄到大鬧天宮,關店門,散場子,怕勿肯歇咧。然則還是那樣的好啊,想著了那位唱歌徐教習,人也和通,辦事也穩當,南黨學生與他又感情很深,叫他出來調停調停,做個魯仲連,那學生一方面便鬆動得多了。轉定了念頭,立即吩咐丫環去請徐師爺。
勿多歇工夫,風度翩翩的徐鵬飛興匆匆應召而至相見畢,分賓坐下,十八句頭寒喧話,稍稍敷衍了一回,便把眼前的正文提及,燕姊先開口道:「徐先生,請大駕到來,非為別事,只緣這風潮的善後,要和你商酌商酌呢。」徐鵬飛道:「何事啊?」
說著,燕姊睜了眼覷定鵬飛,越瞧越氣,暗想莫怪人家都道蘇州人性質奸刁,不易相與,卻名不虛傳的,即如他同南黨裡諸生誰不說是通同一氣,暗中做學生的軍師,倒虧他推作不知,真像煞有介事咧,因笑說道:「徐先生,喏喏喏,你且看來。」
說著,順手取案頭要求書擲給鵬飛面前,鵬飛道了聲「是」,也就起三隻蘭花指頭,拿要求書應酬瞧過,笑道 :「喔唷唷, 竟然告狀個面孔了,好兇險,好兇險。」燕姊道:「唉,徐先生,平地風波,險惡至此,請教怎生處置呢?」鵬飛故意使刁道:
「難了難了,我方才聽陸老媽說,學生的鋪程行李,都檢束好 了,只等夫人否決,立刻兒走個空咧。」燕姊變色道:「啊呀,弄假成真了。」鵬飛道:「夫人,這也平淡無奇的,便關起了校門,譬做去秋沒有辦得,咱們七八個吃飯傢伙,當即各各滾蛋,歸家去抱小兒也。」燕姊道:「哎,哪裡有這話呢,我苦心孤詣好容易弄像了這點點規模,一輩子學生,哪個不似接爺般接得來的。一朝散學,前功盡棄。徐先生,你別看得輕易啊。」鵬飛道:「夫人此話委係實情,其如他們要散竟散,也沒法去攔阻他呢。」燕姊道:「我今方寸亂了,費徐先生的心,為我通盤籌算,想個斡旋妙計。」鵬飛道:「斡旋也不難,只要服從他們,便可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了。」燕姊冷笑道 :「叫我服從學生 麼?」鵬飛道:「是啊。」燕姊道:「真正天翻地覆,倒了八百年的霉咧。」鵬飛道:「夫人,這還算不了倒霉呢,目今辦學堂的,開罪了學生,也有做狗叫也有拜四方,也有認過擔差,叩頭如搗蒜,種種婢膝奴顏的醜態,彷彿司空見慣咧。」燕姊道:
「然則學生竟是校長的上司了。」鵬飛道:「有時比上司還厲害 呢,你聽各種學堂,無論男啊罷,女啊罷,往往起一次風潮,學生的勢力,就膨脹一次,莫說監督黨長,節制他不下,即使用太山壓卵的官勢,也嚇不動他,所以我輩中的辦學好手,都死守遷就秘訣,力盡那公奴職分,一飲一啄總揣合學生的心理,學生要長,他不敢縮短一點,要短他也不敢放長一點,所謂若要好,老做小,才免得迭起環生的風潮咧。」燕姊道:「嗄,原來校長巴結學生,卻千校一律的,怪不道他們耀武揚威,只般的要挾多端了。」
說著,窗外似有多數人竊窺,姊姊、妹妹狂呼亂嚷,彼只互相談論,故作那預備散學的威嚇話。燕姊側耳靜聽,早又捻一把汗,因此問道:「徐先生,就算我願意服從他,也須有個服從的佈置呢。」鵬飛道:「夫人,你既肯屈己從人,就易為咧。」
燕姊笑道:「可要我出張甘結,具出以後永不侵犯學生的自由,拿來平平他們的心氣麼?」鵬飛道:「哼哼哼,夫人言重了,據不才的鄙見,卻省力得很,但能收回告白的成命,那狂風怒潮,就消歸五洋四海外了。」燕姊道:「徐先生,未免文不對題呢。他們要求書,並沒一語牽涉告白啊。」鵬飛道:「我怕不知道,要曉得告白的效力,既使他們二三兩款的要求,也便不允,暗地遂其所願了。」燕姊恍然道:「不差不差,但那最棘手的首款,須怎樣的評決呢?」鵬飛道:「不妨事的,就含含糊糊的混過了罷。」燕姊道:「能如是,誠哉兩全其美的,單怕辦不到,可就難咧。」鵬飛道:「諒也辦得到的,你瞧當今如虎如狼的外國公使,對於如鼠如羊的老大政府,為了通商交涉,動輒橫肆要求,然而十款之中,尚且要勉勉強強,准梗議他一二,何況眾女學生,僅不過襲了些洋氣,究沒真做到洋人地步呢。夫人啊,在我身上,這第一款,總好將就過去的。」燕姊喜道:「有勞徐先生,幫幫咱們姊妹兩個的忙罷(金燕姊與監學李夫人為結義姊妹故云)。」鵬飛道:「好說。」說著,便抽身向外,到大講堂揭了告白,送回校長室,燕姊懷怒未泄,便把告白當場扯毀,摔入字紙簏中。鵬飛陪著燕姊,又談了一會子的天,燕姊也不耐久坐,逕別了鵬飛出校登車而去,丟過不提。
且說沉魚、雪雁輩諸女學生,一見告白收回,滿心喜悅。
午飯後,特開個慶功紀念會,眾都推讓沉魚為首功,沉魚謙遜道:「我何德何能,全虧眾姊妹的團力呀!」雪雁道:「魚姊別過謙,你是發縱指使的功人,咱們都逐兔走風的功狗,蕭相國的功復誰能比擬呢?』』沉魚笑答道:「雁妹子,你正代表員可也算得拜將登台的韓信咧。」說著,又高叫鵬飛道:「徐先生,徐先生,你分明口舌得功,陸賈酈生的一流人了。」言間眾撫掌大笑,獨有鶯娘、紅鸚站在沉魚半邊,龐兒上似尚含有不豫色。紅鸚忽啟口道:「沉魚姊,你果然功蓋一堂咧。只是取勝了一半,還沒盡如人意呢。」鶯娘也接著道:「對啊,對啊,眼中釘未去,難免礙手扳腳的。」沉魚道:「哎喲喲,你們哪裡見得到啊,我料李監學縱極強項,一經這番潑辣風潮,也應死心塌地,不復來干涉咱們秘密咧。」咳,看官們,他們於交涉上結果已大占了優榜,尚是人心不足,忌礙李夫人,勿得逐他出校,可不是放屁之極麼?然而李夫人任性負氣,受不慣骯髒的,他聞知了風潮始末,一封辭職書,早寫就咧。
原來這李夫人,在海上女界中頗有辦事能名,從前啟化女學,她當過監起居的責任。去年昌中開辦,金燕姊登門相請,她為看燕妹妹分上,情不可卻,方允訂了一學期的約。及至入學受事,瞧見各科教員,男女夾雜,心裡雅不自在,又竊聽那教員淘裡的議論,大都是做日和尚撞日鍾,以為人家的女小娘也何犯著赤心忠良去管教他,咱們只圖吃一天飯,拿一天銅錢,五湖四海的彷彿說書先生,跳上講台,瞎說一般,就公事告畢。
此外便鬧坍了天,也不乾咱們底事呢。李夫人耳聞目見,可懼可嗟,常懷著整頓的思想,以便對於燕妹好有交代。故此凡監學權限內事,件件都弄清了水捉田螺的。事有湊巧,他隔夜里正靜坐無事,面向窗櫺,就燈光下瀏覽東京女留學雜誌,隱約中陡見火光人影,一閃而過,心疑有偷兒至此,急遣貼身服侍的小婢,輕啟戶出,尾隨那所見人影,一步步入後園門。那時鶯娘、沉魚急奔奔只顧向前,困夢頭裡,再也想勿到背後有人。
婢跟至休憩室,躲身簷下,偵探了種種內容,回稟李夫人,夫人大動其怒,候等天色已明,立用電話請校長來校,姊妹兩人,酌定辦法,於是乎有告白的出現,不料惹動風潮,弄成話柄,本要約束學生,卻反受了學生的挾制,李夫人知了,氣得幾乎發暈,定一定神,慌即拂拭几案,取出三兩頁東洋信紙,搭起筆來,寫了封兀傲不群的辭職書,叫了個專供奔走的校僕,逕送惠福裡蔡公館。其時燕姊方自昌中回家,擁其幼子於懷,嬉弄耍物,忽司閽老僕送進信來,燕姊親手接取,拆視得書道:
燕妹鑒,頃悉校中現狀,知萬丈風潮發源於一張告白,狂言囈語,幾壞大局,撫衷自問,慚愧欲死。憶愚姊自受任以來,屍位素餐,了無建白,而癡心熱望,恒欲以昌中名譽一躍而居世界第一等地位,內則突過務本,外則頡頑耶尼(美國大女學),不惟吾妹之光,愚姊亦與有榮幸。無如接觸於耳目者,適成一算學家之反比例,默而不言,恐積重難返,而前此雲間某校之三千粉黛,假臥室為課堂,近今金陵某校之十二花神,誇芙妍而棠豔,一般不忍明言之惡歷史,將復現於杜陵門內(休憩室前花園門名杜陵),萬間廣廈,一朝玷污矣。告白云云,特借重主人翁之資格,冀收駕馭群芳之效,孰知以此之故,開罪諸同學,重貽吾妹憂,變端劇烈,去罷學僅一間,而異日管理一方面,轉大蒙其影響,愚姊鹵莽憤事,咎更何辭!雖吾妹憐而恕之,然德薄能鮮,賦性戇直,倘再復變棧,是坐待逐客之令。
門外之麾,稍有人心者,當不出此,辱在知己,故敢不憚辭費,略據情愫。吾妹見字後,敬析另覓替人,以重職寧,至愚姊則奉書之日,即束裝之期,此後小隱家園, 願學廉吳(廉部郎泉吳夫人芙瑛,佳人才子,為今世所豔稱),以偕老詠花,醉月詩酒,倡隨永不問人世間事矣。匆此奉告,不盡縷縷。此頌前途幸福!愚姊李王秋鶚叩上
閱畢,便慌也似的吩咐侍婢,備馬車再到昌中,竭力挽留李夫人。夫人去志已決,哪裡留得住她。燕姊無如何,只索由她告退了。那時魚雁、鶯鸚聞而大快,喜鸞、素蝶也一味的起勁不了。沉魚喜語眾人道:「而今如願以償了,這就叫火到豬頭爛呢。」雪雁道:「我原曉他站不住腳頭的。」從此他們三款要求,一齊到手,歡聲雷動,即以此日為自由大紀念,到後來把運動上課請假的三大自由一樁一樁的實力奉行,天天下晚書,幾位女大老官,總合隊成群,吃吃小華園的茶,瞧瞧新舞台的戲。有時興之所至,連清和迎春諸坊,也漸漸有沉魚輩的足跡了。
光陰易過,忽忽已三月初旬,各府廳州縣的咨議選舉,正慌慌亂亂和從前科舉時代的鬧考一般,運動的運動,訴訟的訴訟,笑柄百端,喧騰報紙。那一天雪雁姑娘聽同學們說,神州日報上說昌中全體的破話,所以用過午膳,漱過香口,專程和 著紅鸚姐姐,赴閱報所檢查檢查,及看神州本埠新聞欄內,雖然稍有微辭,卻也沒甚了不得,又順便瞧那各省新聞,不禁出聲狂笑,他才嚥下的一口白米飯,險些噴將出來。要知他所笑何事,且待下回細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