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駁告白主席宣理由 代簽名先生顯本領

  卻說孔子鯨瞧瞧紙牌上並沒破綻,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老著臉兒,假癡假呆的道了聲「摟摟」,沉魚不禁暗好笑起來,也就答道:「孔先生你認了過便罷,否則定要趕你出局呢。」徐鵬飛喝贊道:「好爽快,好爽快。子翁啊,你別再做曲辮子了。」
  沉魚道:「徐先生,閒話少講,挨你做頭咧。」徐鵬飛道:「算數。」自此他們一輩子師生,周聚休憩室,興濃濃的玩了終夜。
  輸的輸,贏的贏,得意的得意,失意的失意。鶯娘手氣也好,財運也高,累累小皮夾,鈔票洋錢,幾無位置處。沉魚也小有利市,喜溢眉梢,最苦的便是一孔一方,金錢主義,本要讓他最著意,當場極天極地,總打算極得著些微的,料勿到一雙倒運手,早為財神菩薩所厭棄,僅閱四小時間,把三個月苦心得來的薪水,弄得精光打滑一文不留,直到東方大白了,孔子鯨知敗中取勝,希望已絕,未免頓足大慟,逕把身上空空如也的搭膊解了下來,連聲長歎,手簌簌亂顫不停。方士鯤雖較覺鎮靜些,然損失了命根子的錢,也急得顏色灰敗,身子早木了半邊。兩兩相對,正所謂愁人說給愁人道了。徐鵬飛瞧見他們那付神情,煞是可憐,因勸慰孔方道:「子翁,你們別瘋瘋傻傻,焦急出病來呢。等來宵重整旗鼓,恢復種種已失的利益,也易為反掌的。」子鯨道:「事已至此,只好生薑湯自暖肚子。」話畢,一哄而散。
  鶯娘、沉魚自然歡喜不盡的歸向寢所去了,當夜無話,到明朝來,早上十點鍾,沉魚香夢正濃,全校學生卻多半驚得慌慌張張,雪雁姑娘和著紅鸚啊、禿鸞啊、素蝶啊,一群兒姊姊妹妹擁到沉魚臥室外,把室門撼了幾撼,原舊動多勿動,雪雁忙起小拳頭,咯咯咯敲了百來下,沉魚困夢頭裡,方迷迷的說著一倍兩倍、紅方黑方一場吐的溫大夢,漸漸被敲門聲驚喚醒了,便詫問道:「那個妖嬈娘,來纏擾欠翁清夢麼?」 雪雁隔 門答道:「虧你不憂不急,還自賣弄嘴唇皮,想占人家的便宜呢。」說著,門外眾口喧嘩,似軍中吶喊一般,沉魚急推起被囊道:「雁妹子,有那樣大不了事啊?」雪雁道:「別多問,你速開呢。」沉魚道:「敢是鄰近火警麼?」雪雁道:「真火雖然沒有,假火卻燒到屁股頭了。」沉魚道:「休尋開心呢。」雪雁道:「孫子來尋你開心。」沉魚道:「來了來了。」便穿好衣,落下牀帳,將內外衣衫的鈕釦先鈕牢了,然後拖了雙簇嶄全新的緞子鞋兒,方嘻咯一響,除下門閂,鸚雁齊入室來,驚顏未定,沉魚道:「究竟何事啊?小娘子家便只般的嚇不起麼?」 雪雁 口吶吶道:「昨夕頃已發覺,校長絕早駕臨,竟把咱們自由幸福剝奪得乾乾淨淨,姊姊你想可恐不可恐呢?」沉魚道 :「這 倒奇怪,咱們的秘密,校長怎生知覺?」雪雁道 :「自有人兒 通信的。」沉魚道:「可不是北黨裡的那一個快嘴丫頭前去通個信麼?」雪雁道:「我起初也疑是北黨,如今調查確實,才曉得反對咱們的乃是監學李老婆,便那校長出名的告白條兒也是他一人手筆咧。」沉魚聽了監學老婆五字,便暗自沉吟,思想我昨夜跑過臨學室,心忒忒的萬分謹慎,別是他已瞧見麼?隨又問道:「雁妹子,他告白上怎樣寫法呢?」雪雁道:「記不全咧,總而言之都似規若諷,注重在男女的防範。」沉魚道:「喔唷唷,可惡可惡,那告白現在何處啊?」雪雁道 :「便貼在大 講堂,姊姊看了,怕就憤火中熾,隨即要撕滅了他才快心咧。」
  沉魚道:「撕他也無益,不過瞧明白了,方能對病發藥,會議個抵制校長的法兒。」說著一條化龍魚帶領著鸚兒、雁兒、鸞兒、蝶兒,許多鳥部中的閨門健將,飛步往大講堂,氣洶洶先作起風潮的預備,紅鸚道:「沉魚姊,黑字紅圈的告白,你見得麼?」雪雁道:「哼哼哼,竟是張六言韻示了,虧他不自羞,小小校長卻倣效那地方官吏,對於民體制麼?」紅鸚道:「哈哈哈,果然果然,勞動李監學倒極意經營,一句句還押他韻咧。」
  沉魚道:「妹子們,且慢批評,替我響些兒讀一遍看。」雪雁道:
  「阿鸚,這差兒你當了罷。」紅鸚道:「遵命。」說著,逕提起 了尖絕俏絕的喉嚨,面壁念道:
  男女授受不親,師生更關名分。
  李下瓜田可畏,旁人橫肆譏評。
  毋謂朝夕相見,彷彿姊妹弟昆。
  嫌疑究須引避,休得浪說感情。
  畢竟閫內閫外,均當有禮有文。
  此後除了上課,交接另訂章程。
  不論何時何地,勿容團聚談心。
  種種樗薄玩具,付之一炬也應。
  研究各科學問,方是正當競爭。
  凡屬在校諸君,祈各努力愛名。
  幸恕愚言狂直,諦聽諦聽諦聽。校長特白
  念完了,沉魚怒從心起,玉容變色,大聲道 :「校長期侮 咱們,至於此極。是可忍孰不可忍,我輩自主權,被這混賬告白划攫殆盡了。寧可罷學,決不甘節受制的。」雪雁道:「據姊姊高見,將復為何?」沉魚奮然道:「咱們只死力抵抗,起個大大的風潮,才叫他知我手段呢。」話未畢,忽見鶯娘頭髮蓬鬆,急迫萬狀,踏進大講堂的門來,沉魚道:「啊呀呀,鶯娘妹子,我方才忘卻叫你,你這時才升帳麼?」鶯娘道 :「倘非 陸老媽子,還沒知那校長突來個消息咧。啊姊姊,你們老清大早,怎麼就鬧起來呢?」沉魚道:「妹子,你倒逍遙自在,說這些沒要緊的話麼?」鶯娘道:「可是校長來堂,有什麼意外的變報啊?」沉魚道:「你知道了,別假問信罷。」鶯娘道:
  「哎,我只粗得端倪呀,請問這變報的發生,到底怎樣利害 呢?」沉魚道:「很利害,很利害。」便把上項事情一是一二是二的縷述他聽,鶯娘詳悉了那番話劇與告白內容,也自痛恨李監學無端饒舌,歸咎金校長太不用情,頓然杏臉桃腮,滿現了憂惶態度,便愁對沉魚姊:「姊姊,倘必實行這告白,豈非死手縛腳,後患不堪設想呢。」沉魚道:「別慌別慌,我胸中早有成竹了。」說著,又顧而他之道:「雪雁妹子,你快取鈴兒搖起來,咱們要開談話會,集議對付方略咧。」雪雁應聲道:「是。」
  即時傳喚管鈴丁大夫,取了個斗大的巨鈴,那知這鈴倒的確老市貨,足有十二三斤的沉重,雪雁才接了在手,他又嬌又細的玉臂,幾乎斷將下來,要想忍著痛,勉力的搖動他,不料鈴兒未動,他的身體卻動了幾動,如隨風楊柳一般,沉魚笑道:
  「阿雁,你好一隻天生飯桶啊。」旁邊鶯娘、素蝶瞧那雪雁支 持不下,連忙走上來幫助一臂,用盡三人雷廷萬鈞之力,才應酬響得三數響,沉魚道:「算了算了,開會咧。」紅鸚道:「慢著,會場上個規例,先要推定職員, 然後可以提議事件呢。」 沉魚道:「鸚妹子,瞧你不出,倒比我還老練咧,眾姊妹從速推舉,別挨延了。」眾依言,便公推沉魚為臨時會長,紅鸚為臨時書記,雪雁為演說員,鶯娘為糾儀員,其餘幹事評議招待各員,可無須用得,概歸簡潔,才推舉停當,後面孔方徐三位教習來了,沉魚道:「哈哈哈,徐先生和孔先生、方先生來做咱們的監察員、贊成員罷。」徐鵬飛道:「妹子吩咐,敢不惟命。」
  沉魚道 :「徐先生,咱們認你為監察,孔方兩先生只好屈居贊 成這列了。」孔子鯨雙手亂搖道:「死也不贊成的,你們若干名犯,自不量力想和校長對壘麼?」沉魚蛾眉直豎道 :「校長有 多大呢?」孔子鯨道:「誰說不大,咱們這女學堂,譬如一個英國校長好比統屬全英的女皇帝,你們就希小希小螻蟻不如的小百姓了,便我候補衍聖孔子鯨也只退處於葛雷(英國外務部大臣)大奴隸的地位,予奪生殺,事事聽命女王,何況你們小百姓,怎好拋棄俯首帖耳的奴隸天職啊。」沉魚道:「哼哼哼,別說你比他做皇帝,他就真做那攝政親生王,咱們也不受他虐待的。你曾聽見安徽銅官山、河南福公司國民抵抗政府,也復不足為奇,有句古話叫做有理不怕太太公,你道是不是?」說著,孔子鯨舌燥口噤,汗流浹背,一味呆對沉魚,休想能駁詰他一句,逾了四五分鐘,沉魚又嘲弄子鯨道 :「孔先生你怕贊 成麼?」子鯨厲色嚴聲道:「小娘子,別發狂了,不服校長命令,輕者記過開除,重者罰金治罪,老實和你說,這取禍之道,還是以不做為妙。」沉魚道:「你別想恫嚇咱們,替校長作說客了。阿方先生你是贊成的。」方士鯤道:「喔唷唷,我叫聲你老親娘子,休與我混纏罷。」此刻士鯤眼眶中似含有幾分兒宿淚,子鯨也面鐵青青,可悲可怕,依然昨宵輸極發昏的景象。沉魚瞧了,便笑說道:「也不消你老人家贊成的,去罷去罷。」看官們,可知他們不贊成的緣故麼?這也不言而喻的,無非為保守飯碗頭起見,怕贊成了被校長知悉,立下逐客令,逼他捲鋪蓋滾蛋,一月五十金,更無別處可以騙得咧。因此決決裂裂,回絕沉魚,也叫不得不然呢。話休絮煩。
  且說會場上職員,已舉得大致楚楚,先由演說員雪雁說明了開會事由,次則會長沉魚登台宣佈道:「唉,諸姊妹,咱們做學生的應該死守著自由的新主義,發揮著平等的新理想,方算鐵錚錚個女界大好老,為今校長翻轉臉皮,嚴加限制,直叫咱們做個鮮鮮活死人,真正豈有此理,抵制風潮,其何能免!
  我沉魚以菲村弱質,謬充主席,決當合群策群力,以求達戰勝校長之目的。謹就愚見所及,把種種對付校長,駁拒告白,一切特別理由,略陳於眾姊妹之前:
  一、對付校長,理由有三:
  (甲)方今預備立憲時代,政府裡頭,尚俯就憲政範圍,把數千年來專制的習慣,斬草除根,慨給人民以自由權利,上下階級,一掃而空,況咱們不釵不弁的女生,為世界最高貴之人物,豈肯轉受一介校長,強權壓制,對付的理由,此其一。
  (乙)咱們入學以來,自由福也享受慣的,頃被李監學譖言挑唆,便無聲無臭,一個獨立國,渝入印度、波蘭、高麗之域,後此壓力魔障,一層深一層,咱們就沒日子過了。而且外間的報界、學界,反要議論咱們,一輩子富有奴性,倘或平心下氣的忍受了,不但實際工多所困難,即名譽工也蒙其影響,對付的理由,此其二。
  (丙)咱們頑弄吐的,多半趁著夜裡工夫,於日間正課,並沒一毫妨礙,校長監學,論理也無權過問,哇。今監學慫慂校長,校長偏聽監學,侵權越限,朋比為奸,干涉咱們的秘密,越覺得是恃勢欺人,違背學部定章,此更不可不力謀對付的。
  二、駁拒告白,也有三種理由:
  (子)授受不親的謬說,向為咱們新學家所死不承認的,且現在通商萬國,新政頒行,中外合為一家,滿漢無分彼此,異種異族,尚然要竭力調和,何況居同校舍同桌。咱們種同族,自我祖軒轅黃帝看來,本是個姊妹弟昆,四萬萬同胞,這話好 煞有至理,難道校長竟不曾解得麼?可駁拒的理由,此其一。
  (丑)學堂禁品,舍吸食鴉片外,別無他事,至於樗蒲偶戲,大雅風流,自今學務中尊無二斗的人員,如某侍郎、某提學,一個麻雀名家,一個牌九聖手,沉浸濃郁,提倡賭風,何獨禁制咱們呢!況且咱們所玩的是外國行過來無上文明的新花樣,葉紙角兒上,也有幾個亞剌伯的數目字,既可開發心思,又能於算術長些見識,再歇幾年,怕這吐的溫便要列入科學專門了,校長大糊塗,卻想付之一炬,可駁拒的理由,此其二。
  (寅)師生一堂相處,和父子家人無異,感情越深,學生的進化也越速,程度也越高,若如其說(指休得浪說感情一語),是名為防閒男女,實則引起咱們的惡感情,要咱們先生學生意見衝突,像湖北法政學堂學員,不上東洋教習的課,才算好麼?
  這更不通不通大不通了,可駁拒的理由,此其三。
  具此數理由,方顯得咱們對於校長理直氣壯,再不容輕易放過的了。雖然如此,這會子風潮,其主動力卻發端於監學,須先結果了他,剛算得殺勝會咧。咳,眾姊妹,你們試想想看,那監學的長舌婦,得著風便扯蓬,挑撥弄火,直腳要置咱們於死地呢。我猜測他的意中,也不過挾有些些小勢頭,一來靠著校長和他為議結姊妹,監學一席自分可與天同休,二來靠著他丈夫李某領袖市場,出入衙署,報捐個四晶黃堂,鑽營得一張照會,以官界的走狗做商界的蛀蟲,時常腳靴手版,借商董名義,上上滬道轅門,在上海地面居然薄有勢力,故此城社狐鼠,一發肆無忌憚,,以銅臭薰天之叫來夫人,卻來蹂躪咱們鐵血填胸的女中奇漢,倘沒兩隻鼻子管,豈不活活的被他氣死呢。
  所以推原禍始,校長倒罪從末減,監學實絕對冤家,咱們對付方針,也須公公道道,側重監學一邊的。」話至此,眾皆拍手道妙,沉魚又接續說道:「眾姊妹啊,我今想得三個條款在此,若諸位都以為然,便好公舉代表員和校長開直接談判。」說著,隨後把條款當場宣示,眾又一齊舉手,以表認可的意思。沉魚道:「既承諸位認可,必然要簽了個名,才作得數咧。若不然,萬一交涉失敗,恐就你我退諉, 不能以一個人當此重咎呢。」 鶯娘道:「哎,姊姊為何作此不吉想啊。」雪雁道:「鶯娘姊,你懂得甚麼來,魚姊兒這話,慮得極是,姊妹們大家來簽名罷。」
  於是群女學生都跟了雪雁,哄到書記員桌邊,瞧那紅鸚尚自筆不停揮,把沉魚的要求條款,分作三項逐句書寫出來,寫畢了,各人將自己姓名,簽在紙尾,鶯娘、沉魚只索請紅鸚做捉刀人,代簽了,簽名訖,沉魚點點人數,卻希落落的僅二十有零,便驚訝道:「怎麼只有此數啊!」紅鸚道:「北黨裡七尊星宿,盡沒到來,無怪就見得少咧。」沉魚道:「事事要分南北,這盤賬卻不放他分南北的。」紅鸚道:「何故呢?」沉魚道:「待看此一番,烏龜爬戶檻,不倚杖著全體的勢力,那能夠壓倒校長!
  鸚妹子,煩你在北黨自習所,強迫得他們簽一簽名,也是樁大大的功勞呢。」紅鸚道:「這卻不消強迫得,就替他畫一畫,也沒甚關礙的。」徐鵬飛在旁笑道:「對啊對啊,大概會場上議事,只要多數允認,餘可作為默許的了。」沉魚道:「好好,徐先生,請你老法家代那竹林七賢(指北黨七女生)草草不恭的寫一筆罷。」
  鵬飛道:「我也要題個名兒麼?」沉魚道:「呸,叫你做搶替呀。」
  鵬飛道:「使得使得。」便向書記員取枝筆兒,咀一咀筆頭,蘸些兒天然墨,把王一鵑、沈三鳳等七個芳名,逐一寫完結了,沉魚道:「喔唷唷,畢竟先生大筆,紅鸚妹子,你未免退避三舍咧。」紅鸚道:「自然呢,青出於藍本也罕有的。」沉魚道:
  「姊妹們,為今沒事了,好舉起代表來,趕緊去和校長交涉咧。」 紅鸚道:「舉啊舉啊。」雪雁道 :「代表重任,當得一正一副才 合格呢。」沉魚道:「索性舉了一正兩副,使他三人成眾,借此可膽壯一點子。」雪雁道:「很好。」要知舉定何人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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