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回
  鳳凰山下謁騷壇 翡翠巢邊尋舊塚

  話說琴仙出京之後,一路相思,涕零不已。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營,渡了黃河,在清江浦南河賃店住了。寫了江船,做了旗子,製了銜牌,耽擱了三日。道翁於漕河兩院都是相好,一概不驚動了,沒有往拜。道翁有個長隨叫劉喜,為人老實忠厚,四十多歲,跟隨了五六年,跟過江寧侯石翁太史,善於烹調,如今叫他伺侯琴仙。這劉喜正是個老婆子一樣,饑則問食,寒則問衣,琴仙甚得其力。開船之後,三天到了揚州。道翁怕那些商人纏擾,要來求詩求畫,請吃酒,請聽曲,便不上岸。
  但要等過關,只得在關口等候。
  是日一早想著平山堂,要帶琴仙去逛逛,便在船上吃早飯,叫劉喜去僱了一個小船,從小南門沿河繞西門而去。此日幸喜涼爽,天陰陰的沒有太陽。琴仙看那一灣綠水,萍葉參差,兩岸習習清風,吹得羅衫滉漾,甚是有趣。行了數里,見一個花園,圍牆半倒,樓屋全欹,古木鴉啼,繁陰蟬噪,正是:
  朱樓青瑣聲歌地,蔓草荒榛瓦礫場。
  道翁道:「這是小虹園。我當日在此與諸名士虹橋修禊,眼見琳宮梵宇,瑤草琪花,此刻成了這個模樣,令人可感。前面還有個大虹園,也差不多,略還好些。」琴仙道:「若論這個園,當年只怕也與怡園彷彿。」道翁道:「那本來不及怡園,若能兩園相並,再連到平山堂,就比得上怡園了。」過了一會,又見滿地的靈石,尚有堆得好好的幾座,其餘坍的坍,倒的倒,滾滿一地。又見幾處樓閣,有倒了一角的,有只剩幾根柱子豎著的,看了好不淒涼。過了一座石橋,上面題著虹橋兩字。那邊岸上,又有個花園,雖然略好些,尚未倒敗,但那些洞房曲檻,當年涂澤的想必是些青綠朱丹,如今都成了一樣顏色,是個白慘慘的死灰色。園中高處,也望得見樓上的窗子,十二扇的只有七八扇,還有脫了半邊,斜掛在上面。惟有樹木茂盛,密層層的望不見天,那些鳴蟬嘶得聒耳可厭,倒過了好一會才過完。便又過了一座石橋,三面皆通,署名為蓮花橋,甚是完整。河面略寬了些,兩岸綠柳陰中露出幾處紅牆梵剎來,儼然圖畫。又見有幾處酒帘飄漾,曲徑通幽。琴仙遊覽不盡。
  忽見前面有兩個游船來,琴仙舉眼望時,只見有兩個人光了脊梁,都是皤皤大腹。那一個船坐著兩個婦人,濃妝豔飾,粉黛霪霪。琴仙忽見他義父低著頭看水,把扇子遮了臉,不知何意。琴仙又見那兩個婦人都眼澄澄望著他,一個還對他笑盈盈的。兩船緊挨他的船身過去,兩個婦人越看得認真,倒像要與他說話一般。琴仙不好意思,低了頭望著別處。船過去時,琴仙身上忽然打來一樣東西,吃了一驚,掉在船板上,看時是一方白絹,包著些果子。道翁一笑,拾起來解開,是些枇杷、楊梅、菱、藕、桃、梨之類。琴仙還不知從何處打來,問道翁這包從那裡掉下來的,道翁道:「是那船上拋過來與你的,這倒成了安仁擲果了。」琴仙方明白是兩個婦人送給他的,臉便紅起來。道翁道:「這也不必管他,他既送來,也是他的好意,擾了他便了。」自己倒先吃了一個枇杷,琴仙終不肯吃。道翁道:「方才這兩人,是鹽商家的伙計,認得我,我怕他們見了回去講,又要來纏擾。幸他們沒有見著。」船到了一處,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。琴仙見是個廟,進了山門,有個小小的園,也有闌干亭子,中間三間廳屋,寫著平湖草堂。逛了一逛,也沒有甚意思,便又下了船。
  到了平山堂,景致就好了。山腳上就是青松夾道,清風謖謖,涼浸衣衿。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門,進去瞻謁,寶殿巍峨,曲廊繚繞,一層高似一層。四處靈石層疊,花木繁重,瑤房珠戶,不計其數。不過也是舊舊的了,還不見得很荒涼。過了御書樓,才穿到平山堂上來,見了歐文忠公的親筆。見有個和尚出來,見了道翁,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禮,問道:「屈老爺兒幾時到的?僧人眼也望穿了。」道翁一看見那和尚,有五十來歲,白白淨淨,高顴骨,頤下有三寸長的黑鬚,記得是個知客,忘了他的名氏,便也拱一拱手,道:「才到。現等過關,今日晚上就要開船。」那和尚道:「那裡有這樣要緊,自然盤桓幾天。」便骨碌碌兩眼在琴仙面上轉了幾轉,看琴仙穿著件白羅衫子,腳下一雙小皂靴,便知道是他的少爺。便也兩手和南,琴仙也還了一揖。和尚連忙讓坐,問了道翁去向,即叫人拿出茶來,笑嘻嘻的對著琴仙道:「少爺是頭一回來,不曉得我們這裡有個第二泉,請嚐嚐這個第二泉。」又吩咐人,快將泉水泡那龍井茶來:「明日你們到鎮江,就嘗第一泉,也不能勝似這個。」道翁道:「那第一泉也實在費力,往往取了出來,也不見行得甚好。」和尚道:「你要把索子量准了尺寸,潮長時二丈四尺五寸,潮落時一丈六尺就夠了。放到了數,才把桶蓋扯起。
  若沒有到泉出的地方,扯開了蓋子,江水灌滿了,泉不得進去。
  所以往往取出來不見好,就是沒有量准尺寸。」道翁道:「是了,我只曉得金山腳下為第一泉,卻不曉得潮長潮落時的尺寸,故取出來仍是江水,倒辜負了這個第一泉了。」和尚道:「容易,明日我們擺過江去取來,吊桶是現成的。」道翁道:「也罷了,這第二泉嘗了也不輸似第一泉。」那和尚道:「屈老爺,我們想殺你了。你去年說,三月內就轉來的。四月裡包七太爺、魚三老爺在這裡賞芍藥,看罌粟,說起你來。說三月十五,鹽臺大人的壽旦,鹽務裡乾禮之外,還要做架屏。一時揚州城裡,竟選不出一個作家來。其實,翰林進士不少在這裡,他們說做得不好,只得到江寧去找侯石翁老爺,送了十二色禮、六百銀子,又請王大老爺王蒙山寫了,又是三百兩。他們說,那時你老人家若來了,只消一桌酒,又快又好,連寫帶做不消兩天工夫,豈不省事。等你不來,教他們東找人西請人,好不為難。」
  道翁笑道:「這些商家就多花幾個錢,也不要緊。」和尚對琴仙道:「少爺,那邊還有個花園,請去逛逛罷。」琴仙也想逛園,不敢說,看著道翁。道翁道:「也好,索性逛一逛。」和尚叫人開了門,引進了園。可惜是夏天,雖然今日沒有太陽,也是熱烘烘的,有那樹木叢雜,翳障了不透風。各處逛了一逛,和尚又指那口井,說就是第二泉。平山堂是江南勝地,凡各處過客到此,無不遊覽。那和尚眼中,男男女女也見過幾千萬了,卻沒有見過琴仙這樣美貌,倒也不是邪心,不過那一雙滑油油的眼睛,又生在個光頭之上,分外覺得不好些。只管參前錯後,挨來擠去,殷慇懃勤,借著指點景致,若遇見石徑難走地方,他便攙一把,扶一扶,琴仙的纖手倒被他握了好幾回。琴仙心上好不恨他,臉上已有了怒容,便對著道翁道:「回去罷,恐天要下雨。」和尚道:「不妨,就下雨難回,敝山房屋頗多,盡可下榻。」道翁也恐下雨,且聞隱隱的起雷,便也要回去了。
  那和尚尚要挽留,道翁決意要走。琴仙見那開園門的幾個人,問他劉喜要錢,劉喜給了一百大錢,尚還嫌少。和尚喝退了,直送出山門。道翁與琴仙下了船,仍坐船而回。只見往來游船甚多,一去一來,也有大半天。回來船已過關,等道翁、琴仙上了大船,即打了三回鑼,抽了跳,開起船,趁著微風,到了瓜州,又要過關。這瓜州地方沒有什麼逛處,道翁也無相好,明日又耽擱了半天,過了關,一日半到了江寧,在龍江關泊下。
  道翁憶著侯石翁,要在此與他盤桓幾日。一早帶了琴仙並劉喜,僱了個涼篷子,由護城河搖到了旱西門,進城僱了肩輿,到鳳凰山來訪侯石翁。這個侯石翁,是個陸地神仙,今年已七十四歲。二十歲點了翰林,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前輩,朝內已沒有他的同年。此人從三十餘歲就致仕而歸,遨遊天下三十餘年。在鳳凰山造了個花園,極為精雅。生平無書不讀,喜作詩文,有千秋傳世之之想,當時推為天下第一才子。但此翁年雖七十以外,而性尚風流,多情好色,粉白黛綠,姬妾滿堂。執經問字者,非但青年俊士,兼多紅粉佳人。石翁遊戲詼諧,無不備至。其平生著作,當以古文為最,而世人反重其詩名,凡得其一語褒獎,無不以為榮於華袞。蓋此翁論詩專主性靈,雖婦人孺子,偶有一二佳句,便極力揄揚,故時人皆稱之為詩佛,亦廣大法門之意。而好談格調者,亦以此輕之。
  道翁與琴仙到了園,叫劉喜先將名帖送進。琴仙見這個園四面盡編槿竹為籬,種些雜樹。望著裡頭,疏疏落落,有幾處亭臺院宇,甚是清曠,卻無圍牆。不一會,劉喜同了一人出來,說請就將肩輿抬進。琴仙在轎窗裡看時,高高下下,彎彎曲曲,有長松夾道,有修竹成林,有飛瀑如簾,有清泉作帶,有三兩處樓臺接連,有十幾抱樹木交格,鶴羽皚皚於欄中,鹿鳴呦呦於柵內。到了一處,下了轎,走上前去。只見松石邊,迎出一位老翁來,飄飄然有凌雲之氣,不衫不履的,上前一把拉了道翁的手,把琴仙看了一看,也一把拉了他的手,拉進了三間書屋。道翁與他敘禮,命琴仙拜見。石翁問道:「這位郎君,與你是何瓜葛?」道翁道:「此是小兒。」石翁呵呵大笑,道:「儉腹人要充飽學,寒乞兒要裝富翁,再醮婦還想學新嫁娘。你是個禿尾猢猻,怎麼忽然有個小兒?難道這位玉郎是你口裡吐出來的?」道翁笑道:「胡說,這原是我過繼的螟蛉。」石翁又笑道:「原來是螟蛉。」便拉住琴仙,兩目注定,說道:「請起,請起。好個玉郎!何物老嫗,得此寧馨兒。難得,難得。」兩人敘了敘契闊,就高談起來。琴仙在旁,聽那侯石翁聲如洪鐘,明炯炯兩隻三角眼睛,疏疏兩撇白髭鬚,縱橫舌辯,口似懸河。聽得他將些疑難的經典來問道翁,說經書上什麼什麼怎樣解,史書上什麼什麼怎樣解,子書上什麼什麼怎樣解,《漢書》上什麼什麼怎樣解。卻見道翁一一的回答出來,石翁不住點頭。後來見道翁也問了他幾種書,石翁也答得明明白白。
  兩人又對駁了一會,各自撫掌大笑。石翁即吩咐家人備出飯來,石翁是不飲酒的,拿出來陪道翁。琴仙不肯喝酒,道翁善飲,便一人自酌。石翁道:「我勸你也不必做官了,雖然得了別駕,究也難展驥足。你的相知也盡多,難道捨了這六品前程,竟沒有飯吃麼?」道翁歎道:「我並非老馬戀棧,但也有個難處。你曉得我數十年來非特依然故我,反成了個孑身,還是立錐無地。我若有你這樣仙才濃福,自然也會安享了。正是命宮磨蠍,無可如何。」石翁道:「仗文章也盡可自豪,何必手板在身,浮沉宦海?依我殊可不必。或身依蓮幕,或遨遊名山,豈不自由自在!」道翁道:「你不見湯臨川與梅國楨的回書說:『少與諸公比肩事主,老而為客,所不能也。』僕少未立朝,老屈下位,豈能再作依人之想。況彩筆已還,枯腸難索,虛名有限,大敵恒多。養由基如一矢不中,毀者交集,我甚畏之。自今以後,將焚棄筆硯,善刀而藏,不作身後虛名之想,浮沉於半刺間,以終老是身足矣。」石翁也太息幾聲,又問道:「王質夫、劉敬之都好麼?」道翁道:「甚好!我見他們一班的後人,個個都是佳品。」石翁道:「都好麼?」道翁道:「第一是梅鐵庵的令郎名子玉,號庾香,竟是人中鸞鳳。今年若考宏詞,是必中的。」石翁笑道:「宏詞科也沒有什麼稀奇,熟讀《事類賦》三部就取得中宏詞。」道翁道:「這是你老先生沒有考上,所以題起你的牢騷來。」石翁道:「這也不然,我倒是公論。那梅鐵庵的令郎怎麼好呢?」道翁道:「第一相貌就好,溫然如玉,學問各樣全的。」石翁笑道:「相貌好了,自然心地靈慧,這是一定的。還有好的呢?」道翁把那幾個名士一一說了,石翁道:「今年點狀元的那個田君,他的父親也算我的門生,中了進士,就不在了。他的母舅張桐孫也與我相好。這徐公子自然不用講了,曉山相公可為善人裕後。」道翁將怡園諸人分題的對子念與,石翁也贊了幾聯,說道:「倒不料一班小孩子居然能這樣,真是英雄出少年,我輩老頭兒,倒要退避三舍了。」
  道翁又將那篇序文念了,石翁贊了兩聲,道:「竟是一篇唐文,宋人四六無此謹嚴。但其中有兩句,還要斟酌斟酌。」道翁道:「就請教,那兩句呢?」石翁道:「琉璃研匣,翡翠筆牀,是用《玉臺序》。但他一濃一淡,相間成文,便入古格。他是『琉璃研匣,終日隨身;翡翠筆牀,無時離手。』此等句倒好。你換了置鴝眼之端溪,臥鼠鬚之湘管,此調便入時格。篇中雖有麗句,卻帶古豔。惟此二語稍時,不稱通篇也。只要點去鴝眼鼠鬚四字,就救轉來了。『琉璃研匣,常置端溪;翡翠筆牀,時安湘管。』便是六朝句法,老弟以為何如?」道翁道:「真一字之師,敢不拜服!」道翁又飲了幾杯酒,道:「老兄近來詩力益肆,正如潯陽九派,泛濫橫溢,弟傾心已久。但閣下之詩,無論遊戲之言,也入全稿,似乎不可。何不分為內集、外集?」石翁道:「遊戲之言,頗得天趣,《三百篇》不廢《桑中》、《溱洧》,何以聖人當日刪《詩》,也不另編一集呢?」道翁道:「此是存本國土風,且寓懲創讀詩者之逸志。若以吾兄現身說法,似以逸志為正音,以遊戲為風雅,譬如群仙齊集於王母瑤池,而曲巷青樓之妖婢連袂而來,且得與彩鸞、雙成並坐其間,無目者以為同一麗姝,而識者則既灌而往,已不欲觀。且有妨於名教之作,尤宜割愛。兄如趙飛燕、卓文君風流太過,固不肯為小節所拘。但身後之名,權在人口,吾兄豈不自知。特以才華侗儻,厭作繩墨中生計耳。」石翁道:「敬佩良箴,自後必為留心,以贖前咎。」忽然看看琴仙,說道:「瓊枝太豔。」又笑道:「無逾我園,無折我樹檀。」琴仙聽了說他「瓊枝太豔」,便有些不悅。道翁望著園中道:「你這園真好清淨,正是合著『樹深時見鹿,溪午不聞鐘』兩句。」
  石翁聽了,始不為異,忽然悟了,說道:「可惡!可惡!」道翁也笑。石翁道:「你送我副對子,要說得真切,不要那隔靴搔癢的話。」道翁念道:「天下詞人皆後輩。」石翁大笑道:「當不起,但馬齒加長也還說得去。」道翁笑道:「下聯倒難對呢。」又說道:「此地有個盧莫愁,借他對一對罷,『盧家少婦是鄉親。』」石翁狂笑起來,道:「這個不可。這一句倒可用作印章,作對子不好,再想副大方些的。」道翁道:「我又想了一副,但你又要疑心的。」石翁道:「你且說來。就罵我,也只要罵得切當。」道翁道:「腹不負我,我不負腹;文如其人,人如其文。」石翁想了一想,道:「對子雖非是你的好心,但於我頗合。文章具在,也是共見共聞的,千秋位置,自有一定,就用這一副罷。」石翁見琴仙玉筍尖尖的,拿了把扇子,便要他的扇子看,順便拉他的手看了一看,贊道:「此子有文在手,是有夙慧的。」便將他的手,翻來翻去,迷離老眼,看了兩回,又將自己扇子遞與琴仙。琴仙見這扇上畫甚好,不忍釋手的看。石翁將琴仙的扇子看了一看,原來是道翁畫的梅妻鶴子圖,就拿手扇著。又談了一回,道翁要回船,石翁約他明日一早去遊玩諸名勝,道翁應了,同了琴仙,辭了石翁,仍舊坐了肩輿,由舊路出了旱西門,坐船而回。天已晚了,琴仙在路上始知換了扇子,心中甚悔,回船告知道翁,道翁道:
  「明日我還去,與你換了來就是了。」過了一夜,明早石翁打發人來請道翁並琴仙,琴仙執意不去,道翁亦不強他。來人送上扇子,說昨日拿錯了,道翁接了過來,也沒有看,將昨日琴仙帶回的扇子與了他,即帶了一個家人,坐了來船,同了去了。
  琴仙出來,取過自己扇子一看,見上面題了一首詩是:
  誰詠枝高出手寒,雲郎捧研想應難。
  羨他野外孤飛鶴,日傍瑤林偷眼看。
  琴仙看了,有些疑心,恍記得有個雲郎捧研的故事。細細一想,心上惱起來,欲將這扇子撕了,忽又想:「等義父回來看看,這種人何必與他相好!」便氣忿忿的將扇子撂過一邊,自己倒在牀上發悶。忽又想起京中事來,更加淒楚,除了怡園一班名士之外,每見一個生人,必遭戲侮,甚為可恨,越想越氣,不覺掉下淚來。
  劉喜送早飯進來,琴仙也不肯吃。劉喜見他煩悶,便攛掇他去遊玩,說道:「大爺坐在船上也悶得慌,不如進城逛逛。最好逛的是莫愁湖、秦淮河、報恩寺、雨花臺、雞鳴埭、玄武湖、燕子磯。小的同大爺進城散散悶,老爺總要晚上才回。」
  琴仙道:「我不高興。怪熱的天氣,也不能走路。」劉喜道:「若別處還要走幾步,若到莫愁湖、秦淮河、燕子磯,一直水路,坐了船去,不用走的。燕子磯我們前日走風,沒有靠船,可惜明日就過了,開船再逛罷。今日去逛逛秦淮河,兩邊珠圍翠繞,好不有趣呢。」琴仙道:「莫愁湖此去多遠?」劉喜道:「也不多路,就在水西門一帶。」琴仙心上想起怡園扶乩有「後日莫愁湖上望,蓮花香護女郎墳」之句,說他前生墳墓在此,心上便感觸起來,十分傷感,便對劉喜道:「我有個親戚的墳墓在莫愁湖,若去逛湖,我想去祭奠一番。」劉喜道:「這也不難,但是沒有預備祭菜。」琴仙道:「不用菜,只要一杯酒,一炷香,就夠了。」劉喜道:「那更容易了。」便去叫了涼篷子,裝了一個果盒,帶了香酒,交代了伙計們,小心看船,扶了琴仙,過了小船,雙槳如飛的去了。
  琴仙見是昨日所過的那條河,也有十餘里,才到了莫愁湖。劉喜道:「我們且先逛逛,再去尋墳。」便引琴仙進了觀音庵。到了裡面,見兩進重門,四面皆通,鋪設精雅,滿璧圖書,盡是名人題詠,內中見有侯石翁的詩文,又見有江西學使梅士燮一副對子。琴仙見往來遊玩的,也有士人,也有商賈,也有鄉農,也有婦女們,擺著幾張茶桌子,欄外就是滿湖的荷花。和尚便泡了兩碗茶來,劉喜請琴仙坐了,他拿了茶碗又到一處去坐。琴仙見那些人走來走去,只管的看他,有幾個村裡的婦人,瓦盆大的臉,鯿魚寬的腳,凸著肚子,一件夏布衫子漿得鐵硬,兩肩上架得空空的,口裡嚼著甜瓜,黃瞪瞪的眼珠,也看琴仙,當是戲臺上的張生跑下來,把個琴仙看得好不耐煩,便叫劉喜還了茶錢,一徑走出。
  只見搖船的提了酒盒上前,劉喜問道:「這個墳地在什麼地方呢?」琴仙道:「我如何知道,要去找呢!」劉喜道:「是那一家的?問了姓名方可去找。」琴仙一想,乩上並未判出姓名,便呆呆的想了一會,便說道:「我也不曉得姓什麼。」劉喜笑道:「怎麼親戚的姓都忘了?那只好罷了,從何處找起?」琴仙道:「實不瞞你說,我從前請仙,乩上判出來,說我前世的墳墓在這莫愁湖上,卻沒有判出姓氏來。」劉喜道:「這話渺茫得很,那知真與假呢?」琴仙道:「真得很,他各樣事都判出來。」劉喜不好駁他。
  琴仙走到湖邊,只見一湖的荷花,紅的似楊玉環初酣御酒,白的似趙昭儀新浴蘭湯。中間有些採蓮船,也有幾個小女郎在船裡,還有些小孩子光著身在湖裡嬉水。琴仙暗暗的默禱道:「上仙,上仙!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,又沒有判出姓來,叫我身親其地,無從尋覓,殊為恨事。怎樣個靈驗出來,指點迷途。」
  琴仙一面禱告間,望四面空地雖多,並無墳墓。忽見蓮花叢中蕩出個小艇來,有一穿紅衣垂髫女郎,年可十四五,長眉秀頰,皓齒明眸,妙容都麗,蕩將過來。琴仙諦視,以為天仙遊戲,塵寰中安得有此麗姝?自覺形神俱俗,肅然而立。見那女郎船上放了幾朵荷花,船頭上集著一群翠雀,啾啾唧唧,展翅刷翎,毫無畏人之態。琴仙心中甚異。只見那女郎雙目澄澄的望著琴仙,琴仙也望著他。不一刻攏到岸來,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聲都飛向北去了,劉喜還拍一拍手趕他。劉喜問那女郎道:「湖那邊有什麼頑的地方沒有?」女郎道:「那邊是城牆,只有個杜仙女墓,看蘭苕花、翡翠雀最好頑的。方才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,他懶得飛,搭我的船過來。」
  琴仙聽了有個杜仙女墓,觸動了心事,即問道:「這個杜仙女是幾時人?」那女郎道:「我卻不知,只聽說有七八十年,也是個官家的女兒,死了葬在這裡的。」琴仙問道:「何以要稱他仙女呢?」那女郎道:「他看這個地方也數得清的人家,如何有尋樣華妍妙麗的女郎?見他常常的蕩個小船,在蓮花叢裡或隱或現的,人若去趕他,就不見了。後來見那邊有個小墳,墳周圍有許多斑竹,墳後一盤凌霄花,那蓋盤得有一間屋子大了。有無數的翠雀,在裡面作窠。又有許多蘭花,奇奇怪怪,一年開到頭。人若採了回去,就要生病。所以地方上人,見有些靈驗,便不敢作踐,倒時常去修葺修葺,也沒有牛羊去作踐他。到初一、月半,還有人過湖燒香呢。」琴仙道:「我也過湖看看,你肯渡我過去麼?」女郎道:「你就下船來。」琴仙即叫劉喜拿了酒盒並香,叫船家先回船去。
  下了船,那女郎蕩動了槳,劉喜也拿了一枝槳幫著他蕩。
  女郎問琴仙道:「你是那裡人?」琴仙道:「我本蘇州人,如今從京裡來。」女郎又問道:「如今要到那裡去?」琴仙道:「到江西去。」女郎問一句,琴仙答一句,已到了湖岸。女郎道:「我領你去罷。」琴仙道:「很好。」女郎拿了一張荷葉、一朵荷花,領了琴仙,穿過樹林。那城牆是因山為城的,走入斑竹叢中,見兩樹馬纓花開滿,還有幾棵紫薇、木槿,果然有個小小墳墓,幽香撲鼻,開滿了無數的蕙蘭。山腳下有一盤凌霄纏在石上,結了一個圓頂,綠蔭蔭如傘蓋一般。裡頭啾啾唧唧,翠鳥亂鳴,清風一吹,香入心骨。琴仙先倒傷心,及走到了這個地方,翻覺塵心滌盡,栩栩欲仙。若能結廬在此,便比什麼所在都好。捫苔剔蘚的將那墳壟看了許久,便叫劉喜從火鐮內取了火,點了香,澆了酒,將那帶來幾樣果子也擺在墳前。
  那女郎道:「我來幫你。」於是將荷花剝下一瓣,放在墳前,滿滿斟了一花瓣酒,將那些果子放在荷葉裡,叫劉喜將那盒子拿開,問琴仙道:「你為什麼不拜兩拜?」琴仙道:「我即是他,他即是我。」那女郎笑道:「這是怎麼講,好呆話。既有了你,就沒有他;既還有他,就沒有你。」琴仙聽這話有些靈機,便看著女郎,女郎也看著琴仙。琴仙道:「你不知道我,只知道他。」女郎道:「我倒沒見著他,倒見著你。無緣無故的祭他作甚?」琴仙道:「有個緣故,對你講,你也不明白。」那女郎道:「既不明白,也不消講了。」琴仙就坐在地下,那女郎也坐在一旁。琴仙頗為留戀,不肯就走,倒是那女郎催他道:「可以回去了。」琴仙只得起身,將那些果子送與那女郎,女郎笑道:「我不吃這些東西,既然你送我,我不受你的又不好,與你種在此處,等你將來再來看罷。」在頭上拔下根簪子,在墳前掘了幾個小坑,將那桃、李、蘋、梨四樣種了,其餘的還裝在他盒子裡,給劉喜帶回。琴仙看了,甚是詫異,女郎催促起身,遂下了船,渡過湖來。劉喜要給他的船錢,女郎笑道:「不要,不要,我不是撐渡船的。」琴仙見了,更是不解,只得作謝而別。那女郎嫣然一笑,仍蕩入蓮花叢裡去了。
  琴仙留心望他,只見花光湖水,一片迷離,望不清楚,不知那女郎去處,只得惆悵回船。
  天色尚早,劉喜又要去逛秦淮河,把船蕩進了水西關。到了秦淮河,果見兩邊畫樓繡幕,香氣氤氳。只見那樓上有好些妓女,或一人憑闌的,或兩三人倚肩的,或輕搖歌扇,露出那纖纖玉手的,或噥噥唧唧的輕啟朱唇講話的。有妍有□,不是一樣。那些妓女見了琴仙這個美貌,便喚姐姐、呼妹妹的,大家出來俯著首看他,又把琴仙看得好不害羞,只得埋怨劉喜不該來。急要倒轉船身回去,那兩頭又來些游船,有些妓女們陪著些客,擠將攏來,個個擠眉擦眼的看他,琴仙真成了個看殺衛▉。好容易把船擠了過去,聽得前面窗子一響,又有一個老妓出來,見了琴仙,目不轉睛的看,又聽得他叫一聲:「張老保,你蕩到那裡住,何不同到我們這裡來?」張老保看著劉喜,把嘴往上扭扭。劉喜搖頭道:「回去罷,我們大爺不肯去的。」那老妓還在上面招呼,張老保搖搖手,一徑蕩了過去。出了水西關,好半天才到大船。天已黑了,上了船。
  只見兩個家人慌慌張張的道:「大爺怎麼此刻才回?了不得了,老爺在山上跌了一交,暈了過去,救轉來,現在還哼聲不止呢。」琴仙聽了,唬得一身冷汗,連忙進艙來。不知屈道翁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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