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
  蘇蕙芳慧心瞞寡婦 徐子雲重價贖琴言

  話說琴言是晚聽姬亮軒、烏大傻說了多少瞎話,更加煩悶,幸他們就出去了。候到二更,不見寶珠、素蘭過來,只得睡了。
  一夜無眠,到了次早,即叫小使去請他二人來。
  是日,素蘭清早已為王文輝叫去。少頃,寶珠過來。寶珠道:「昨日失候,我到三更才回的,他們也忘了,沒有對我講。方才你們五兒說起來,方知道。兩三天總不見你,為什麼不出來散散悶?今日度香約賞杏花,咱們可同去了。」琴言道:「可以。我這兩日偶然感冒,覺得疲倦,今日也想出去散散。且假期已滿,也要打算進城了。」寶珠道:「再歇兩天進去也不要緊,進去了,咱們又會少離多了。」琴言道:「近來倒有件難事,我竟沒有主意,故請你與香畹來商量,怎麼代我想個法兒才好。」寶珠道:「什麼難事,你且說來。但你想不到的,只怕我也想不到。」琴言道:「昨日,我那師娘問我進華府時,華公子對你師父是怎樣講的,可曾得過他家的錢。又說家中一年的澆裹,須得兩千四百吊錢,要我給他二百吊錢一月,說定了方叫我進城。我想去年原為奚十一的事送我進去,我進去了也沒有見著師父,不知其中是怎樣的。今師娘忽然問我要二百吊錢一月,叫我怎麼打算得出來?又要我去對華公子講,又說師父死了,我就變了心,又說華府也沒有花過三千五千兩。如今要我去對公子講,要他出三千銀子與我出師,出了師,才不要我的養膳。不然,這一輩子就要定在我身上過活。我想如今又不去應酬,靠著府裡節下賞一點東西,如何一月積得上二百吊錢?你是明白人,這話可以對公子講得麼,不是件難事?師娘又不曉得其中的難處,一味的問我要錢。你替我想一想,有什麼法子,我是一無主意。」寶珠聽了,亦以為難,躊躇了一回,說道:「一年要二千四百弔,三年也就三千兩了。這養膳二字,是沒有盡期的。華公子性情不常,未必靠得定。若要他出師,或者看他高興倒能,但也須有個人去與他說。還有一層,他既與你出了師,你這人就算他的人了,以後就由不得你,只怕就要在他的府裡終局。這是要你立定主意的。」琴言道:「這些事我也想過,但此時雖沒有與我出師,我也不能自主。」寶珠道:「若有人與你出了師,你以後怎樣,還是在外呢,還是願進華府去呢?」琴言道:「此時我也不能定,且出了師,再打算出府。」寶珠笑道:「人家只有一出,你今有兩出,不要將來犯了七出。」琴言也笑了。
  只見素蘭走來,琴言、寶珠讓坐了。琴言道:「你早上那裡去?」素蘭道:「今早王大人叫我去,我當是什麼緊要事,原來很不緊的一句話。我與劍潭、庸庵談了一會,方才到家。
  知道你請我,不知有何差委?」寶珠將方才的話與素蘭講了,素蘭拍手笑道:「果然,果然不出我們所料!我真佩服他。據我說是出師的妙,你且應承他出師。」琴言道:「好容易的話,你倒輕輕的一口斷定了。這三千頭打那裡來,我豈能去對華公子講的?」素蘭道:「定要三千?二千呢?可以不可以?」寶珠道:「這事有點邊兒了。請你來商量,你第一句答應出師,第二句就劈斷銀價,這是胸有成竹的話,豈不是可成麼?」琴言道:「也要個旁人去說,三千、二千,我也不能對他講的。」寶珠問素蘭道:「就算只要二千,你有何高見?倒要請教請教。」素蘭道:「這件事我與一個人十天前已想到,而且商量了一回,但是未必然之事,所以沒有對人講起。」寶珠道:「你說佩服的是誰?」素蘭道:「那一天我與媚香閒談,偶然講起玉儂來,媚香說他師娘…」素蘭說到此,便從窗外望了一望,說道:「此處說話,那邊聽不真麼?」琴言道:「聽不見的。」素蘭道:「媚香說他師娘與他師父一樣利害,只怕這一輩子要靠在玉儂身上。玉儂雖不唱戲,究竟沒有出師。若論玉儂的錢,也就不少,看來此時未必有存餘。若四五千吊錢可以出得師,我們代他張羅張羅,或是幾個相好中湊湊,也可湊得一半。就說的是你、王氏弟兄、瘦香、佩仙等,想沒有不肯的。
  若能湊出一半,那一半就容易了。」寶珠道:「出師之後怎樣呢?」素蘭道:「那倒沒有商量到這一層。只要出了師,這身子就是自己的了。那自然由得你。」寶珠道:「若在華府中,也與不出師一樣,由不得他。」素蘭道「華公子也沒有買他,他師父當日又沒有寫賣字給華府,怎麼由不得他,難道在那裡一世麼?」寶珠道:「此處說話,到底不方便,我們何不同去找媚香商議。一同到度香處,看看杏花,連碧桃也開了許多。不知今年節氣這麼早,我記得碧桃往年是三月中開的。度香今日也不請客,我們幾個人去談談未嘗不可。」琴言也甚樂從,換了一身衣服,一面叫套了車。素蘭、寶珠都是走來的,二人便吩咐跟班回去套車,並吩咐所帶的衣服,都到蘇家佩香堂來。
  二人即同坐了琴言的車,到蕙芳寓處。
  卻值蕙芳在寓,三人進內,只見蕙芳在書桌上看著幾本冊頁,見他們進來,笑面相迎,說道:「今日可謂不速之客三人來。」三人笑了一笑,且不坐下,就看那冊頁。寶珠先搶了那本畫的,那兩人也湊著同看,有山水,也有花卉,卻畫得甚好,原來蕙芳新求屈道翁畫的。看到末後一頁,是一個美人倚闌惆悵的光景,闌外落花滿地,雙燕飛來,像是:「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」的詩意。琴言觸動了當年那個燈謎,忽忽如有所感,看題著一首絕句,琴言默念是:
  春色關心燕燕飛,杏花細雨不沾衣。
  倚闌獨自增惆悵,芳草天涯人未歸。
  又將那一本字也看了。蕙芳讓三人坐下,問道:「你們還是不約而同,還是約了同來的。」寶珠道:「約齊來的,我們同到度香處看杏花罷。」蕙芳道:「今日又有局嗎?」寶珠道:「局是沒有,也算個不速之客何妨?」蕙芳點首笑應。素蘭、寶珠的衣服與車都來了,二人即換了衣服。蕙芳進內也換了,又問道:「你們同來竟一無所事,單為看花麼?」素蘭道:「事有一件,到怡園再講罷。」蕙芳道:「何不先講講,此刻還早,到度香處尚可略遲。」素蘭就將琴言的師娘要他出師的話,略說了幾句。蕙芳道:「何如?我前日對你講,你還說這也未必然之事,誰知竟叫我說著了。但要辦這事,其實也不很難,就怕娘兒們的說話不作準,一會兒又不願了。或是說定了數目,又要增添起來。且誰去與他講呢?」素蘭道:「那倒不要緊,就是我們也可以去講的。」蕙芳道:「既如此,且到怡園再商量罷。」於是一同上車,徑往怡園來。
  進了園,看不盡絳桃碧柳,綠水青山。過了一座紅橋,繞了十重綺戶,才到東風昨夜樓邊。只聽得樓上清歌檀板,有人在那裡唱曲。四人便住了腳步,聽像度香的聲音,唱著一枝《懶畫眉》,四人細聽是:
  漫說瑤臺月下幸相逢,又住了群玉山頭第一峰。耐宵宵參橫月落冷惺鬆,又朝朝銅瓶紙帳春寒重,且請試消息生香一線中。
  眾人聽不出什麼曲本上的,覺得笛韻淒清,甚為動聽。聽得子雲笑道:「到底不好,還是你來,我來吹笛。」又像次賢唱道:
  則這勾闌星月夜朦朧,聽盡了曲唱江城一笛風。相和那簾鉤敲戛玉丁冬,引入離愁離恨的梅花夢,作到月落參橫蕭寺鐘。
  四人正在好聽,忽然止了,聽得次賢說道:「其實唱起來,音節倒好。」又聽得子雲說道:「何不將工尺全譜了,教他們唱起來。」四人知道不唱了,齊走進去。書童匆忙上樓通報。
  寶珠等走上扶梯,進得樓來,次賢、子雲笑面相迎,見了琴言、蕙芳等更加歡喜,說道:「今日倒料不著你們來。」寶珠道:「都是我請來的。」又對次賢道:「瘦香身子不快,不來了。」
  琴言於此樓還是初次上來,見這樓彎彎曲曲,層層迭失,有好幾十間,圍滿了杏花。有三層的,有兩層,五花八門,暗通曲達,真成了迷樓款式。又望見前面的桃花塢,隔了一座小山。
  一條清溪,那桃花已是盛開,碧桃還只半含半吐,連著那邊杏花,就如雲蒸霞蔚一般。看樓中懸著一額是「東風昨夜樓」,有一副長聯,看是:
  一夜雨廉纖,正燕子飛來,簾捲東風,北宋南唐評樂府:
  三分春旖旎,問杏花開未,窗間青瑣,紅牙白□選詞場。
  次賢、子雲看他四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,豔的豔,雅的雅,倒像有心比賽的一般。此刻都還穿著小毛外褂,琴言是玄狐耳絨,寶珠是玄狐抓仁,蕙芳是雲狐抓仁,素蘭是骨牌塊雲狐乾尖。四人相對,就是珊瑚玉樹交枝,瑤草琪花弄色,覺得樓外千枝紅杏,比不上樓中四個玉人。次賢、子雲雖時常相對,此刻亦還顧盼頻頻。子雲道:「今日無肴,只有小飲,你們餓了,就吃起來罷。」蕙芳道:「我真有些餓了。」子雲吩咐先拿幾樣點心來,隨後就擺了幾樣肴饌,大家小酌。寶珠道:「方才聽你們唱的是什麼曲本?音節倒像很熟,而曲文卻沒有見過。」
  次賢道:「這是我當年一個好友,制了一部《梅花夢》的曲本,有二十齣戲。前日從書箱內找出來,將《九宮譜》照著他的牌了填了工尺,倒也唱得合拍。卻只填了這一齣《入夢》,其餘不知唱得唱不得。明日與你們班裡教師商量,可以譜他出來。」蕙芳道:「那倒可惜了。我聽這曲文甚好,還是你自己按譜罷,若與我們教師,他便亂塗亂改,要順他的口,去的去,添的添,改到不通而後止。若能移宮換羽,兩下酌改就好了,除非要請教那位屈先生。」次賢道:「他偏這音律上不甚講究。彈琴之外,一無所好。你與他講,他又說三代之後樂已亡,故將《樂記》並入《禮記》。」四旦皆笑。子雲道:「我今日得了些江瑤柱,但是乾的,作起湯來,雖不及新鮮的,比那尋常海味還好些。」琴言道:「我聞新鮮荔枝與江瑤柱別有滋味,不同凡品。若那乾荔枝,也就沒甚可愛,還比不上桂圓。那乾江瑤不知是怎樣的?」蕙芳忽然大有感慨,呆呆不語,俯首若思。子雲頗覺詫異,見他是倜儻詼諧慣的,何以忽然如此。次賢問道:「媚香有什麼心事麼?」蕙芳道:「沒有。」子雲道:「方才很高興的,此刻為何不樂呢?」寶珠等也看出蕙芳有些不快。蕙芳不語,停一會說道:「花能開幾日?」次賢接道:「七十年。」蕙芳道:「何以能七十年?」次賢道:「人生在世,以七十年算,活一年開一年。」蕙芳道:「今年的花,不是去年的花。」子雲道:「有去年花,就有今年花。」蕙芳又道:「今年的花,留得到明年麼?」子雲道:「看留的人怎樣?」素蘭道:「你們忽然學起參禪來。」琴道:「據我看,是開花不如不開好。」寶珠道:「何故?我說花謝不如不謝好。」蕙芳道:「不謝也是不謝的花。你聽玉儂說,荔枝鮮的時候何等佳妙,及乾了,便覺酸得可厭。何以形貌變而氣味也會變呢?大約人過了幾年,也就是清而變濁,細而變粗,甘而變酸了。」寶珠接道:「就是酸些,也是妙品,總比俗味強多了。」說得三旦齊聲歎息。次賢、子雲頗覺得意。蕙芳又道:「我們要看靜宜到七十歲時,還是這樣不是?」次賢笑道:「春華秋實,各有其時。就是荔枝鮮的時候,配得上楊玉妃。如今乾了,也還配得上屈道翁,總還是在棗栗之上。」說得大家笑了。
  子雲道:「這一比雖切,然究竟委屈了道翁。他卻不酸,還比為乾江瑤罷。」次賢道:「那更委屈了。你是浙人,自然誇贊江瑤。若說那乾江瑤,真像那從良老妓,回憶當年,姿態全無,餘腥尚在。」寶珠問次賢道:「食品之內,究以何物為第一?」次賢道:「我口不同於人口,不敢定。以我所好,以魚為第一。」琴言、蕙芳皆道:「說得是。」次賢道:「食品中也分作幾樣。如人品不同,有仙品,有神品,有逸品,有妙品,有宜烹龍煮鳳,有宜吸月餐露,使其相反,兩不為佳。故往往我說這樣好,他說這樣不好。《孟子》曰: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。
  大概是論易牙所調的味,皆合人之口味。若今日的廚子,也就單合他自己的口味了。」子雲道:「正是。譬如去年那個熊掌,真真糟蹋了。怪不得晉靈公要殺宰夫,想是他也剩這一個,若還有幾對留著,也不至恨到如此。」說得合席皆笑。
  寶珠對琴言道:「上一回對戲目的對,你出四個字的,以後我也想著一副。」琴言道:「是什麼?」寶珠道:「《遊湖借傘》,《搜山打車》。」琴言道:「真好,工穩之極。」蕙芳道:「就是《別母亂箭》,可以對《訓子單刀》。」素蘭道:「這麼對,還有《鬧朝撲犬》,也可對得《打店偷雞》。」子雲笑道:「到底他們記得熟,可以不假思索。」次賢道:
  「自然,我們雖也記得幾個,究竟是半生半熟的。」子雲道:「我有一個擺骰子的頑意兒,試試你們的心思。」叫取三顆骰子來,蕙芳道:「又是那個飛曲文的麼?」子雲道:「不是,這容易多著呢。將三顆骰子擺成一句詩色樣,隨你算。譬如四可以算人,也可以算花,也可以算水,也可以算風。像什麼就算他什麼,這不很容易麼?我與靜宜喝酒,你們擺來。」寶珠便接了過去,道:「待我擺擺看,不知擺得出來,擺不出來。」便擺了一個麼,一個四,一個五,口中念道:「日邊紅杏倚雲栽。」次賢、子雲都贊道:「擺得好。這五算雲,更覺典雅,我們賀一杯。」素蘭將骰子抓過去道:「我也擺一個。」擺了三個紅,念道:「紅杏枝頭春意鬧。」子雲也贊了好,這三個紅都得個鬧字意,即對次賢道:「我們也賀一杯。」蕙芳道:「枝頭兩字,似欠著落。」即擺了一個四,兩個五,念道:
  「一色杏花紅十里。」子雲道:「這個更擺得好。狀元歸去馬如飛,此是湘帆的預兆,我們公賀,就是媚香也應賀一杯。」蕙芳聽子雲說得好,也覺喜笑顏開的飲了一杯。琴言取過骰子,擺了一個四、兩個三,說道:「你們都說杏花,我卻說句桃花。」念道:「桃花流水杳然去。」子雲道:「很好,原沒有限定杏花,各樣皆可說得的。」與次賢各飲了一杯。寶珠擺了兩個三,一個麼,念道:「雙宿雙飛過一生。」子雲與次賢贊了,飲畢。蕙芳搶過來,接著擺了兩個六,斜擺了一個四。素蘭笑道:「你們看他這麼忙,搶了我的去,又擺出這個色樣,定有個好句出來。」蕙芳便念道:「珍珠簾外向人斜。」大家一齊贊道:「好個珍珠簾外向人斜,擺得真像,合席各飲一杯。」素蘭擺了兩個六,一個四,念道:「十二樓中花正繁。」次賢、子雲也飲一杯。琴言擺了兩個麼,一個三,念道:「一一歸巢卻羨鴉。」次賢把琴言瞅了一眼,心中暗忖道:「今日玉儂出語甚是頹唐,為何他偏說這些句子?」後來大家亂擺了一陣,有說得像的,也有說得不像的。大約今日擺的,要推蕙芳第一了。
  吃過了飯,又下樓逛了一會,過了小山,過了石樑,便是留春塢。就在留春塢內煮茗清談。寶珠對子雲將琴言的師娘要他出師,及蕙芳、素蘭的主意說了一遍。子雲道:「若果如此,倒也很好。」便問蕙芳道:「你們有這力量作此義舉麼?」蕙芳道:「若說力量,原也勉強,但集腑成裘,也還容易。我與瑤卿、香畹三人可以湊得六百金,王氏弟兄、佩仙、庚香可以湊得四百金。」次賢道:「我來一分,出二百金,前舟可出三百金,庸庵、竹君二人可出三百金。庚香、湘帆、劍潭不必派他,湊起來已得一千八百了。若要三千,還少一千二百兩,不消說是度香包圓了。」子雲道:「難道華星北倒乾乾淨淨,一文不花,這麼便宜。」蕙芳道:「據我說,不必要他出錢。如今與他講,就是一總要他拿出來,他也肯,但是玉儂只好在他家一輩子了。」子雲點頭道:「說得是。我想你們都不甚寬餘,一時仗義擠了出來,恐後來自己受困。如今通不用費心,在我一人身上,只要你們去講。講妥了,銀子現成,叫他們來領就是了。但以速成為妙,一來玉儂假期已滿,也不宜常在外邊,適或進去了,再找他出來也費事。明日你們就去,盡其所欲,自無不妥的。」三旦皆應了幾個「是」。琴言見子雲如此仗義,感激不盡,不覺流下淚來,便跪下拜謝。子雲連忙攙起,見琴言如此光景,頗覺惻然,說道:「玉儂何必傷感,我看你終非風塵中人。不過一舉手之勞,何足稱謝!」三旦見琴言的淒惻是生於感激,子雲之慷慨是生於憐愛,都也棖觸起來,淚珠欲墮。子雲問道:「這話誰去講呢?須得個老成會說話的。若你們去,恐不中用。」蕙芳道:「此事少不得葉茂林,玉儂是他同來的,又是他教的戲,他也老成,會說話。」琴言連連點頭道:
  「必得他去才妥。」子雲道:「既如此,你們早些回去罷。今晚就請葉茂林去,講妥了,我明日聽信,碰玉儂的運氣何如。
  我宅裡還有點事;不能陪你們,要過那邊去。」子雲帶了家人先出園去了,回到住宅。
  這邊四旦個個喜歡,辭了次賢,也同去找了葉茂林,告知此事。茂林一口應承,又對蕙芳道:「停一會兒,你與我同去。我年紀老了,笨嘴笨舌的,恐說不圓轉,你在旁幫個腔兒。那位慶奶奶嘴裡,好像畫眉哨的一般,我有幾分怯他。」蕙芳道:
  「人說他倒是個直性人,順了他的毛,倒也易的很的。」琴言、寶珠、素蘭先回去了。
  蕙芳與茂林練了一番話,約定晚飯後同去,蕙芳也便回來。
  卻值田春航來看蕙芳,蕙芳即與他吃了飯,談了一會,春航去了。茂林已在外面候了多時。定更後了,茂林提了燈籠,照著蕙芳,到了長慶家。也不找琴言,找了伍麻子,請了長慶媳婦出來。蕙芳見他紮了白包頭,穿了孝衫,下面倒是條長綠綢褲子,白布弓鞋,黃瘦臉兒,長挑身材,三十來歲年紀,像個嘴尖舌利的人。見了蕙芳卻不認識,問茂林道:「這位是誰?」茂林道:「這是班裡的蘇大相公。」蕙芳上前見了禮,叫了嬸娘。長慶媳婦還了禮,請他坐下,問葉茂林道:「你們二位,什麼風吹進這冷門子來?」茂林笑嘻嘻的說道:「竭誠來與嫂子請安的。為我曹大爺沒了,嫂子究竟是個不出閨門的婦道家。
  適或外面有什麼使喚我處,可以叫伍老麻來說聲,我是閒著,盡可效勞。」長慶媳婦道:「阿喲喲,言重言重!多謝你看顧我們的好心。我想我們當家的在日,那間屋子裡,一天至少也有十幾個人,圍著那盞燈,一個起來,一個躺下,倒像吏部裡選缺一樣,挨著次序來。到他死了,不要說是人,連狗也沒有一個上門。那兩個孩子也不好,麻子又戇頭戇腦的不在行。我想這個門戶也支不起,心上想另作別計。我娘家在揚州,娘今年才五十歲。大兄弟開了個估衣鋪,聞得很好。我想回去,手內又沒有錢。你兄弟在日,是東手來,西手去,不要說別的,單這一盞燈,一年就一千多弔,還有別樣花消,一家的澆裹呢。
  這兩個傻孩子賠飯賠衣裳,一月掙得幾個錢?昨日有兩個生人來打茶圍,他們就留他喝酒吃飯,吃了就走。麻子跟了他去,才開發了三吊錢,你想這買賣還作得作不得?想起來直臊死了人。」葉茂林道「如今事情也難,不比從前了,都是打算盤的。
  你看那家寓裡到晚沒有人來?就是空坐的多,吃酒的少。你方才說回南方的主意倒好,究竟是個婦道家,住在京裡,無親少故的,要支持這個門戶原也不容易。不如帶幾千兩銀子,與令弟開個大舖子,倒是個上策。」長慶媳婦笑道:「阿喲喲,你倒說得好!若有幾千銀子,我也不著急了。原是為的兩手空空,所以為難。我前日不是和琴言商量麼,我說我要靠你的了,你去對華公子說,可一月給我二百吊錢。他又說不能,也不敢去對他說。我說你既不能拿錢回來,難道將我弔在西風裡麼?況且華公子在他面上也沒花過什麼錢。我說你何不請個人去對他講,拿個三五千兩銀子來出了師,以後就由你怎樣。我有了這一總銀子,也可過得一世,自然不向你要養老送終了。他又支支吾吾的,沒有爽爽快快的一聲。」蕙芳道:「嬸娘,果然要他出師麼?如今倒有個湊趣的人。今日原為著這件事來與嬸娘商量。」長太慶媳婦道:「是那一處人,現作什麼官?」蕙芳隨口說道:「是個知縣,是江南人,這個人甚好,就是不大有錢。前日見了琴言,很贊他,想他作兒子,所以肯替他出師。
  昨日與我們商量,若要花三五千兩,是花不起的,三千吊錢還可以打算。」長慶媳婦口裡「阿喲」了幾聲道:「三千吊錢就要出師!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戲時,半年就得了整萬吊錢。如今與他出師,這個人就是他的,他倒幾個月就撈回本來。嘖,嘖,嘖!有這便宜的事情,我也去乾了。」茂林道:「嫂子不是這麼說。譬如還唱戲呢,原可以掙得出來。若賣去作兒子,是要攻書、上學、娶親,只有賠錢,那裡能掙錢?況且這個人是善人,成全了他也好。」長慶媳婦道:「我也不管什麼,只要他花得起錢,能依我的數,就教他來出師。」蕙芳道:「嬸娘,你到底要多少錢,說個定數兒,我好去講,或是添得上來,添不上來,再說…」長慶媳婦道:「老老實實,是三千兩上好紋銀,我也肯了。他能不能?他若不能,我還候著華公子。他是個有名花錢的主兒,或者一萬八千都可以呢。不然還有徐老爺,他是愛他的,更好說話。我忙什麼!」蕙芳冷笑道:「嬸娘但聽華公子的聲名,三千五千兩原不算什麼。但是華公子近來不甚喜歡他。非但不肯替他出師,只怕還要打發他出來。嬸娘在外頭如何知道?我們是常到他府裡去的,如今是一間閒房給他住著,也不常使喚他。新年我們去叩歲,公子每人賞一個元寶,何以他倒沒有賞呢?那一日我見他箱裡,一總只得六十幾兩銀子,還是去年中秋節積到如今,才積得這點東西。那徐老爺近來不比從前,也有些煩了,況他與徐老爺終是冷冷的。徐老爺肯替他師,也早出了,不等到今日。除了這兩人,你想要二百吊錢一月,否則三千銀子出師,能不能?嬸娘是明白人,難道近來在家一個多月了,還看不破他心事來?遇著這個機會,我們去說,叫他再添些。嬸娘也看破些,與自己親兒子一樣,讓些下來,兩邊一湊也就成了。三千吊錢原少,二千銀子我可保得定的。」長慶媳婦道:「你來說,更要為顧著我,也不可丟了你們紅相公的身分。如今這麼樣罷,殺人一刀,騎馬一跑,要爽快。我雖是個梳頭裹腳的婦人,卻不喜歡疙疙瘩瘩。我讓二百兩,二千八百是不可少的。」茂林見他口風有些鬆了,對蕙芳道:「如今這麼樣,你去對那位老爺說,只算他照應了孤兒寡婦,行好事,也是陰德,叫他出二千四百銀。我們中間人不要他一個錢謝儀,都貼在正數內。慶嫂子你可不必板住了,事體以速為妙。一二日成功了,也叫慶嫂子爽快,他是直性人,作不得轉彎事。」長慶媳婦心內細想:「萬一華府打發出來,這孩子又強,不肯唱戲,也是不好。就是徐老爺,他心上人也多。不如應許了罷,二千四百兩,已有六千吊錢,也不算少了。」
  主意已定,口中還說要添,經不得葉茂林這個老頭子,倒是一條軟麻繩,嫂子長,嫂子短,口甜心苦,把個長慶媳婦,像個躁頭騾子似的,倒捆住了,只得應允。蕙芳道:「你倒擔承了,不知那邊花得起,花不起。若真湊不起來,倒叫嬸娘見怪,空費了半天唇舌。」茂林笑道:「你倒膽小,就是他湊不上來,短了一千八百,你這個紅人兒替他張羅張羅,值什麼事?橫豎他也不至負你。」蕙芳道:「只好如此,且看緣法。」於是約定了明日早飯後就有回信,如成了,就送銀子來,並要這邊寫張字據給他。一番話,也講到三更天了。蕙芳便請長慶媳婦進內,他們還要到琴言處談談。長慶媳婦謝了一聲,先進去了,心裡想道:「姓蘇的這小雜種好不利害,二千四百兩,從三千吊錢添起,我若軟一點兒,就被他欺定了。內裡他倒想賺一注大錢。這般可惡!」自言自語的也就睡了。蕙芳與茂林到琴言房內,把事講定了的話與琴言說了,琴言甚是喜歡,只候明日就可跳出樊籠了。蕙芳與茂林也就回去。
  明日一早,蕙芳就到怡園,子雲尚未過來。在次賢處等候,一連兩起的人,將子雲請了過來,說明此事。子雲也甚喜歡,就傳總管的,叫他去開了二千四百兩的一張銀票,格外又一張五十兩的,賞與茂林。蕙芳也不耽擱,急忙回去吃了飯,找了茂林,先將五十兩送了他,茂林感激不盡,即同到長慶媳婦家來。蕙芳說:「費了多少力,他才湊了一千九百兩,我代他借了五百兩,一總開了一張票子在此,請收了。」茂林就代寫了一張字據,與琴言收執。長慶媳婦見事成了,才備了幾個碟子請茂林、蕙芳,叫琴言陪了小酌。蕙芳道:「我吃過飯了,不消費心,葉先生請獨用罷。」即對琴言道:「你去收拾收拾,辭辭師父的靈,謝謝師娘的恩,就同我到那邊去,我再同你進城去謝華公子,也不宜遲了。」琴言依了他,帶回的東西也不多,叫人幫了那小使收拾捆紮停當。蕙芳叫人一擔挑了回家,又拿出十吊錢的票子,代琴言分賞眾人。琴言穿了衣帽,拜了師父的靈,倒也傷心哭了一會。又向師娘拜辭,長慶媳婦也著實傷心,掉了好些眼淚,又囑咐了幾句話。茂林見此光景,也無心飲酒,隨著出來。長慶媳婦直送到門口,琴言灑淚而別,回到蕙芳寓處。
  明日,長慶媳婦謝了茂林一百吊錢,茂林倒也不想,已心滿意足的了。誰知琴言命中磨蠍頗多,雖出了師,忽又生出氣惱來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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