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 集葩經飛花生並蒂 裁豔曲紅豆擲相思
話說聘才走進房中一看,不見箱子、拜匣,心中著急。忙到院子內菜園門口看時,門卻鎖好,牆邊扔下零星物件,便嚷道:「快請和尚來看!」和尚已知道了,同了眾人一齊進來。聘才急道:「這怎麼好!賊是菜園裡扒牆過來的。沒有別的說,你去叫拿種菜的來問問。天天打更的,怎麼今日有三更多了,還不曾聽得起更?」眾人道:「且不用忙,我們開了這門出去看看。」和尚即忙叫拿了鑰匙,開了門,幸喜得月明如晝,倒也不消火把。和尚先喊醒了種菜的起來。種菜的聽得此事,嚇得膽戰心驚,連忙叫他伙計出來,叫了數聲不見答應,種菜的更覺心慌,各處找尋,杳無影響。園門仍是關好。走到園子西北角,見有一隻箱子放在那裡。種菜的道:「好了,箱子在這裡。」大家去看時,是個空箱子,剩了幾件棉衣、小衣、零碎等物在內。地下又見一個洋表,踏得粉碎。和尚道:「這賊是牆外進來,牆上出去的,我們且開了園門從外看看。」聘才道:
「去也去遠了,還看他做甚麼。」富三道:「你且進去查點東西,開了單子來,明早好報。」和尚見種菜的形色慌張,便疑心起來,把話嚇他,說他通同引賊,明日就送他到坊裡去,不怕他不認。便叫大家先到他屋裡搜一搜,搜了一回,毫無所有,只見一個老婆子在土炕上發抖。和尚道:「你那伙計呢,怎麼不見?」種菜的也在那裡發抖,呆了一回,道:「不知那裡去了,他還比我先睡,說睡了一覺出來打更。如今門也未開,就不見了。」聘才道:「這無疑了。」和尚道:「這還講什麼,不是你通同偷的還有誰呢?」於是叫火工、老道等把這種菜的拴了起來,那老婆子便叫冤叫屈,大哭起來,和尚一並把他拴了。恐他們尋死,交與看街士兵看守。
聘才同眾人鬧紛紛的進來,聘才請和尚陪了客在外邊,自己去查點了一回。箱內是七件細毛衣服,有十五兩金子、二百兩銀子。拜匣內有三十幾兩散碎銀,二兩鴉片煙,還有幾樣零件玉器。衣包內是幾件大毛衣服。幸虧賺富三的銀子並有些錢票都放在別處,沒有拿去。算起來已過一千餘金。聘才即草草的開了一個單子,拿出來給眾人瞧。眾人見聘才有事,不便再留,況已交卯初,大家都要作別。此時已經開城,富三與楊八也要回去。外面正在套車,只見蓉官坐了車來。
富三的家人道:「客要散了,你才來。」蓉官甩著袖子,急急走進來,見了眾人,請了安,見要散的樣子。富三道:「好紅相公!十四日叫了,要十五日才來。」蓉官見了天香、翠官,便冷笑道:「既然大家要散了,也要回去。我還要叫剃頭的剃頭呢。」說罷,把腰一彎,竟自去了。兩個剃頭的甚是侷促,眾人也沒有話說,各人上車而散。兩個剃頭的重新進來安慰,聘才每人賞了四兩銀子,歡喜而去。
明日聘才報了失單,坊裡將種菜的審問,實係不知情。有個伙計姓蔡,去年年底新來,向來認識。本在個二葷鋪打雜,因散了伙,情願來幫同灌園打更。那晚睡後即不見了,委係無同謀窩竊情節。坊裡問了幾回,總是一樣,只得送部。知會九城,嚴緝賊匪蔡某,且按下不題。
再說王恂、顏仲清、文澤、春航,從十三日至十五日都在怡園賞燈飲酒。子玉也去了一天,因想去年此日初見琴言,今年似成隔世,不覺傷感了一回。新年上,諸名旦彼此紛紛請客,熱鬧了十餘日。到了十七日,王恂、顏仲清飛了札來與子玉。
子玉看時,才知道明日是寶珠的生日,請名士、名旦在他寓裡一敘,子雲便要在他園裡辰刻畢集。子玉作了回札應允。
到了明日,只說怡園請酒,稟明了顏夫人,即到王恂處,一同來到怡園。次賢那日要在紅茶仙館裡面,一切都是他預備,不要子雲費心,卻說那紅茶仙館是去年新辟的,地方在梅崦之前,梨院海棠春圃之後,本是空地,只有一個亭子。亭外有兩塊英州靈石,一塊有一丈二尺高,一塊四尺餘高。有一株大玉蘭花,樹身已有一抱有餘,就倚著那塊大石。那小石邊也有一棵紅茶花,是千層起樓的,名為寶珠山茶,已有六尺多高,開出千朵紅花,嬌豔無比。就在那裡起了二十四間房子,把這兩棵花圍在中間。又添了些玉蘭、山茶、迎春等花,芬芳滿院。
裡面即刻了十二個花神,係嵌在牆上。次賢因寶珠命名之意與此相同,故要在此處。且厭平時酒菜不能翻新,三日前即把酒菜器皿通身親手檢點,意欲與平日不同。是日絕早即將子雲行廚挪到仙館廂房裡來。次賢每一樣菜開一個做法,怎樣烹調,怎樣膾炙,油鹽醬醋各有分量。費了一日心,配成三十二樣菜。
是日名旦中有幾個不得來,都有堂會戲,不能分身。寶珠之外,來的是蕙芳、素蘭、玉林、漱芳四人。這邊名士,怡園二位之外,是劉文澤、顏仲清、王恂、田春航、梅子玉五人。共十二人。眾客到齊,寶珠先叩謝了。
此日天氣陽和,轉了東南風,大家換了中毛衣服。園中花香透人,前面梅崦中數百枝梅花齊放,看去儼是個瑤臺雪圃。
眾人都到園中散步了一回,子玉看見梅崦廊上新嵌了一個石刻,鎸有二行半字,下面年月尚未刻完。即來看時,是一首五言絕句,道:「春已隨年轉,花如人返魂。料他惜花客,坐月到黃昏。」子玉看了,心中想道:「此詩是誰做的?卻才刻起,像個望花而不見的意思。」故羨慕起來。子雲和眾人也來看這詩,子雲道:「庾香,此詩如何,可好麼?」子玉道:「詩意甚好,但何以單刻這一首,想是新詠。」子雲道:「這是玉儂近日懷梅崦的詩,瑤卿抄了他的出來,也是個望梅止渴的意思,我故把他刻了。真是花是人非,吾兄尚憶去年否?」幾句話提起子玉的心事,不覺一陣悲酸,忍住了,也不言語,走開了。仲清道:「玉儂近日也學做詩了?」寶珠道:「我搜他的,已有二十餘首,就不肯給人瞧,這首是無意中看見的。」大家嗟歎了一聲,即重到裡面來。次賢道:「今日十二人,一桌又擠,兩桌又離開了。」子雲道:「依我,把兩張大方桌併攏來,就可坐了。」擺好了坐位,是東西對面八坐,南北對面四坐。文澤、仲清、王恂、春航、子玉、次賢、子雲坐了東西,上下是蕙芳、素蘭、玉林、漱芳、寶珠。寶珠坐了末位。
今日酒肴器皿,件件新奇。桌上四隅放四把銀壺,也不用人斟,酒壺自會斟出酒來,只要個杯子接著壺嘴。壺中有心,心裡有個銀桔槔,一條銀索子,一頭在蓋子裡面搭住,貯滿了酒,把蓋子左旋,裡面桔槔戽動,酒便從壺嘴裡出來,斟滿了把蓋子右旋,就住了。當下眾人把壺試了,個個稱贊。
子雲道:「靜宜實在有這想頭,不知怎樣想出來,真是胸有造化。」次賢笑道:「這沒有什麼奇。少停有兩個杯子,卻會走路,要到誰就到誰。」大家忙問道:「何不就拿出來試試?」次賢道:「少時行令時便用他,就只有兩個。這兩個叫銀匠改了四五次,費了一個月工夫才成。」蕙芳道:「快拿出來瞧瞧,一樣可以喝得的,何必定要行令呢。」次賢便叫人到房中拿了一個花梨匣子出來,卻有兩個不大不小鍍金杯子,外面極細攢花,底下一個座子,如鐘裡輪盤一樣,下有四個小車輪。次賢拿了出來,放在桌上,卻不見動。文澤道:「怎樣不走?」把他推了一推,略動一動,便又住了。眾人不解其故。次賢笑道:「你應了喝一杯,他便會走了。」文澤道:「只要他會走,我就喝一杯。」次賢便拿了杯子放在自斟壺前斟滿了一杯,便道:「請寶貝轉身敬劉老爺一杯。」那只杯子便四輪飛動,對著文澤走來。文澤喜歡的了不得,便輕輕的拿起來,一飲而盡。便也斟了一杯,也說道:「回敬蕭老爺一杯。」那杯子忽然走錯了,走到王恂面前住了。文澤道:「怎麼我叫他就不靈?」重新拿了過來放在面前,又說了一遍,那杯子又往下首走去,到了寶珠面前住了。文澤道:「作怪。」子玉道:「此中必有原故,你摸不著。」眾人皆猜不出機巧。只見次賢又把杯子取了過來,又說:「敬劉老爺一杯。」那杯子又往文澤面前來了。文澤奇得了不得,說道:「你能個個走到我才佩服,不然也是碰著的。」次賢道:「合席都要走到的。」於是敬仲清、王恂、春航、子玉以及五旦,走來走去,又穩,酒又一滴都不灑出來。喜得個個眉飛色舞,別人叫又不靈,個個稱奇。
蕙芳便把杯子四面看了,卻一點記號都沒有。及看座子裡那輪盤中,有一個絕小的小針,好像指南針一樣,卻是呆的,心上想道:「或者這一個針的緣故。」便斟了一杯酒,暗記著針頭所向,把他對著次賢,說聲:「敬蕭老爺酒!」那杯子果然望次賢走來。蕙芳大笑,眾人亦皆歡喜道:「被他識破機關了。」次賢笑道:「好個聰明賊,果然利害。」文澤即問蕙芳所以然的緣故,蕙芳笑道:「等我再試一遍,方可相信。」於是又把杯子看了看,記好了,斟了酒,說聲:「敬徐老爺酒!」那杯便送到子雲面前。子雲笑道:「十二個人,怎樣單是他看得出?我偏不信。」
於是也把座子下看了一遍,斟了酒,說道:「敬媚香一杯!」那杯錯走到子玉面前,引得眾人大笑。子雲笑道:「真有些古怪,我也叫不應他。」子玉把酒飲了,細看輪盤裡,已懂了八分,便笑道:「我也來試試,不知靈不靈。」斟了酒,說道:「這杯酒敬瑤卿!」那杯子便對著寶珠走來,走到面前,碰著箸子住了。蕙芳拍手笑道:「又一個人知道了。」子玉也甚歡喜,寶珠飲了酒,便道:「我是不服,偏要想想。」子玉又將杯子起來細看,被寶珠一手搶來,四面揣摹。仲清便問子玉道:「你怎麼看出來的?」子玉道:「待我再試一試。」
便斟上了酒,把杯子的記號對著子雲,將要放時,忽然想道:「離得甚近,恐怕走過了。」便站起把杯子放遠了些,說道:「敬徐老爺一杯!」那杯子果然直走到子雲面前。子雲稱異,喝了。子玉笑道:「是了,不錯的了。」蕙芳對子玉道:「你恐怕走的遠,故放遠些。我看靜宜於近處則斟得淺,於遠處便斟得滿。此杯想是要重了才得遠呢。」子玉點頭道:「果然。」次賢道:「可惡之極,輕重遠近都被他知道了。」王恂問子玉道:「到底你從何處看出?」子玉道:「你們何嘗不看,但總看輪盤外面,沒有看輪盤裡面。你不見輪盤裡有個絕小的小針,對著誰就到誰。」眾人看了,大家試過,一些不差,群服子玉、蕙芳聰慧。
次賢道:「今日雅集,不可無令。前舟你是首坐,出個令,大家頑頑罷。」文澤道:「甚好。但我的令沒甚新鮮的,待我想想看。」想了一回道:「我們今天是十二個人,還是念句唐詩飛觴罷,用數目字飛。第一個飛一字,一字到誰誰喝酒。接飛二字,到那人,那人也照樣喝酒。又飛三字,一輪到十二為止。錯者罰酒,可好麼?」眾人都說:「好。」陸素蘭與金漱芳等道:「這個苦了我們,搜索枯腸,那裡就有這些湊巧數目飛出來?」文澤道:「你們也能,只怕唐詩還比我們熟些。如果那數目飛不出來,便照數目多少罰酒。」寶珠道:「譬如要飛十二,飛不出就要罰十二杯麼?」文澤道:「自然。」子雲道:「這也過多,且到臨時再斟酌罷。前舟你且起令,看飛到誰。」文澤道:「我們坐在東邊的,轉過去自下而上,你們在西邊的,須自上而下,方順手。」次賢道:「不差,請先喝令杯。」便斟了一杯,走到文澤面前。文澤喝了,便說道:「梅花柳絮一時新。」一字在第五,數到是漱芳。文澤斟了酒,向著漱芳起來。漱芳喝了道:「頭一句,我就不知道是誰的。」寶珠道:「我記得是趙彥昭《苑中人日遇雪應制》。」漱芳道:「我就要飛二字了。」想了一想,念道:「柳暖花春二月天。」
數二字,又在第五,輪到次賢,杯子就到次賢面前。次賢喝了,念道:「願陪鸞鶴回三山。」數到仲清,喝了酒,把酒斟了,走到春航面前,道:「羅帳四垂紅燭背。」春航喝了,道:「好個『羅帳四垂紅燭背』,香豔無比。」把酒喝了,即斟了酒,念道:「刺繡五紋添弱線。」數到寶珠。寶珠喝了酒,說道:「六字本來少,偏輪到我,只怕要罰酒了。」子玉道:「六字亦有。」
寶珠想了一會,道:「此句是誰喝酒,我沒有算過。」念道:「牀上翠屏開六扇。」數天玉林,玉林道:「這句不要是你編的。」素蘭道:「你還說天天念詩,連花蕊夫人《宮詞》都不記得了。」玉林笑道:正是。我恐怕他有心要我喝酒。」便喝了道:「要說七字了。」想了有半刻工夫,飛到王恂道:「門前才下七香車。」王恂喝了,飛出八字是薛逢《夜宴贈妓》的「愁傍翠蛾深八字」。數到了子雲,子雲喝了酒,道:「這九字只怕少些,就有也沒有好句了。」因想了一會,念道:「寶扇迎歸九華帳。」一數數到素蘭,素蘭喝了酒,飛出十字道:「閨裡佳人年十餘。」數到了漱芳,漱芳道:「我輪到兩回了。」只得喝了酒,道:「幸虧還記得一句『十一月中長至夜』。」便對寶珠道:「你喝一杯罷!」寶珠道:「你自己也要喝一杯,十字還在你身上呢。」
漱芳也只得了一杯。寶珠喝了,想了一會,飛出一句道:「南陌青樓十二重。」飛到子玉。子玉喝了酒,道:「已經十二了,還要飛嗎?」次賢道:「座中媚香還沒有輪到。輪到了他,我們再換令罷。如今只可飛十三了。」子玉飛出一句是:「娉娉裊裊十三餘。」飛到了仲清,仲清喝了酒,想了一想道:「這一飛,輪到數目皆要喝酒,等媚香飛一句收令罷。要十幾的數目相連,也就少了。」即念道:「『花面丫頭十三四。』瑤卿、媚香各飲一杯。媚香飛一句算結罷。」蕙芳道:「其實輪不到我,應該是度香。」子雲道:「你飛了罷。」蕙芳想了一想,道:「幸虧還記得這一句,靜宜與庚香都喝一杯。」即道:「年初十五最風流。」次賢道:「很好。」即與子玉喝了酒,收了令,吃了幾樣菜,幾樣點心。
談了一回,次賢道:「我有一個令,就費心些,但是今日坐中卻好都是喜歡行令的,想必不嫌煩碎,我們就照這個令行一行。」蕙芳道:「你不要又拿《水滸傳》來頑笑人了。」次賢笑道:「你還記得雪天戲叔麼?那日也就夠你受了。」即叫書童到書架上把第三筒牙籌取來。少頃,書童捧了出來,眾人見是象牙筒,內有滿滿的一筒小籌,一根大籌。次賢先抽出大籌給眾人看時,是個百美名的酒令。大籌上刻著「百美捧觴」
四個隸字,下有數行規例,刻著是:「此籌用百美名,共百枝,以天文地理、時令花木等門分類。每人掣一枝,看籌上何名,係屬何門。先集唐詩二句,上一句嵌名上一個字,下一句嵌名下一個字。平仄不調、氣韻不合者罰三杯另飛,佳妙者各賀一杯。唐詩飛過後,飛花各一個,集《毛詩》二句,首句第一字,與次句第一字,湊成一花為並頭花,自飲雙杯,並坐者賀二杯。
首句末字,與次句末字,湊成一花為並蒂花,自飲雙杯,對坐者賀兩杯。首句末字,次句首字,湊成一花,為連理花,自飲雙杯,左右並坐者皆賀一杯。每句花名字樣,皆在每句中間,字數相對者為含蕊花,自飲半杯,席中最年少者賀半杯。若兩句花名字數不對,或上一句在第一字,下一句在第二、第三者,為參差花,自飲一杯,左右隔一位坐者賀一杯。如飛出花名雖成,氣不接、類不聯者,罰三杯。如美人應用何花,籌上各自注明,不得錯用。」大家看了一看,說道:「此令太難,一時如何集得起來?」寶珠、蕙芳道:「此令我們是不能的,只好你們七個人去行。」仲清道:「倒是集《毛詩》湊花名不易。若說唐詩要飛兩句,也不過與方才的數目差不多。」
子玉道:「《毛詩》中湊花名,卻也有幾個。不過要並頭、並蒂的難些。」王恂道:「也好,橫豎大家費點心,也可以消消食,不然這些東西在肚子裡何以消化。就恐他們要湊《毛詩》,未免苦人所難了。」子雲道:「不然,單是我們七人行這個苦令,他們五人另行一個甜令,何如?我們搜索枯腸想不出時,聽了他們行得好的,也可觸動靈機,或者倒湊出來呢。」坐中一齊說:「好!但不知叫他們行個什麼令呢?」子雲道:「我也有個令。」於是叫書童拿兩顆骰子,並一個小碟子來。
子雲道:「這骰子名色,麼為月,二為星,三為雁,四為人,五為梅,六為天。如擲出么二色樣,即是一月一星,須集兩句曲文,一句說月,一句說星,也要氣韻聯屬。如本來兩句連綴更佳,各人賀一個雙杯。如在一套曲裡者,各人賀一杯。說得不好者,罰一杯。說顛倒者,譬如月在前星在後,倒先說星,後說月,那就要罰的。如麼三為月為雁,即二四有星有人,其餘照此。如兩個骰子相同,或是兩個人、兩個天之類,兩句中也須還他兩個人字、兩個天字,如人人、天天等字更佳,各人賀雙杯,說不出罰三杯,餘皆照此。」蕙芳、寶珠聽明了,又說了一遍道:「也不容易,幸虧我們的曲子,還有幾枝在肚裡。」子雲謂次賢道:「索性叫香畹、佩仙坐到這裡來,好在一處擲骰,我們與他二人換個坐兒。」次賢、子次與玉林、素蘭換了坐位。
次賢把籌和了一和,遞給文澤,先掣了一枝,把籌筒擱過一邊。王恂道:「何不一同抽出,按著次序說不好嗎?」次賢笑道:「那就太便宜了,後頭可以細想改換,再罰不成酒了。」文澤看那籌時,服飾門,美人名玉環,注:「飛七言唐詩二句,集《毛詩》說並頭花。」文澤想一想,出坐走了幾步道:「這倒不是行令,倒是考文了。」次賢笑道:「總以早交卷為妙。」有一盞茶時,文澤欣然入坐,念道:「上句我是元微之的,下句用杜少陵的,合起來是:玉鉤簾下影沉沉,環佩空歸月下魂。」
大家都贊道:「妙極!」次賢道:「並且玉環二字也在句首,倒與並頭花相合。請說《毛詩》並頭花罷,我們先賀一杯。」
文澤道:「想得好好的又忘了,再想不起什麼花。」偶見酒杯是個雞缸,倒便觸著了兩句,念道:「雞既鳴矣,冠綏雙止。雞冠是個並頭花。」並坐是劍潭,該賀兩杯。仲清道:「你且飲了再賀。」文澤欣然,自己飲了兩杯。仲清便掣籌,文澤道:「你的賀酒還沒有喝呢!」仲清道:「你想這兩句連不連?還要人賀酒。」子玉道:「雞冠卻是並頭,就是句子欠貫串些。」文澤道:「你們除此句之外,再找一個冠字在上的,我就服你們。」忽又說道:「我想起先的一個來了。吁嗟乎騶虞,西方美人。」仲清道:「更要罰了。這個雖好,卻不是並頭花。」文澤一想,道:「呸!果然錯了。」次賢道:「我替你們講和,劍潭賀一杯罷。」仲清只得飲了一杯,抽出籌來,是天文門,美人名朝雲,下:「飛七言唐詩二句,集《毛詩》並蒂花。」仲清想了一會,說道:「我上句用韋莊的詩,下句用杜詩,合著是『朝朝暮暮陽臺下,雲雨荒臺豈夢思』。」又說道:「我其夙夜,妻子好合。夜合花是並蒂花。」
大家贊了幾聲,次賢道:「並且這花名與唐詩多聯合的,我們共賀一杯。對坐的是媚香,應賀兩杯。」那蘇蕙芳擲了一個二五,正在那裡凝思,這邊要他賀酒,他只得喝了兩杯,倒湊著兩句,念道:「全沒有半星兒惜玉憐香,只合守蓬窗茆屋梅花帳。」旁邊子玉拍手稱妙道:「好個溫柔旖旎!倒轉來,偏這樣湊拍,倒比原文還好。」文澤道:「這是《訪素》的曲文,是一枝上的,我們也賀一杯。」這邊王恂掣了枝是鳥門的,美人名飛燕,花名也是並蒂花。王恂素來文思略遲,只得思索起來。看著素蘭擲了個麼四,也在那裡凝思。忽見素蘭想著了兩句,念道:「月明雲淡露花濃,人在蓬萊第幾宮。」春航贊道:「更妙!」子玉道:「我們說的句子,倒沒有他們的香豔。」素蘭道:「你們是詩,我們是曲,占了這點便宜。你們又要人名,又要並頭、並蒂就難了。」漱芳道:「我才把他們行過的要想兩句,再想不出來。幸虧不行這個令,不然要罰死了。」恂尚未想出,次賢道:「這是《琴挑》一枝上的,我們各賀一杯。」眾人喝了。
只見玉林擲了一個二四,念了《聞鈴》兩句道:「長空孤雁添悲哽,峨嵋山下少人行。」眾人也說:「好。」子雲道:「就是情景淒涼些。」也各賀了一杯。這邊王恂想著了,說道:「我用裴虔餘一句,溫飛卿一句,合著是:玉搔頭裊鳳雙飛,燕釵落處無聲膩。」子雲、文澤大贊道:「妙,妙!此二句如一句,實在接得妙。」王恂又說道:「奉時辰牡,顏如渥丹。是並蒂牡丹花。」眾人尚未開口,仲清道:「菜還沒有上得一半,燒豬倒先拿了出來。」眾人不解,留心四顧,王恂道:「那裡有什麼燒豬?」仲清笑道:「就是你想吃燒豬,你說得『奉時辰牡,顏如渥丹』,不像個燒豬麼?」眾人聽了,大笑起來,王恂自己也笑了。次賢道:「庸閹,你那第二句像說錯了一字,或是刻本之訛也論不定。我記得是『玉釵落處無聲膩』,不是『燕』字,且是李長吉的《美人梳頭歌》,你又記錯是溫飛卿,該罰一杯。」王恂道:「名字我說錯了,似乎『燕』字沒有記錯。」春航道:「或者別的選本作『燕』字亦論不得的。總之這兩句好。」於是大家也賀了一杯。
只見寶珠擲了兩個二,便念道:「今夜淒涼有四星。」眾人大贊道:「這句實在巧妙,全不費力。」各賀一杯。春航掣了顏色門的,美人名紅拂,花名是個連理花。亦想了一回,說道:「我上句用韋莊,下句用杜,合著是:千枝萬枝紅豔春,釣竿欲拂珊瑚樹。花名是『既溥既長,春日載陽。』長春是連理花。」眾人贊了幾句,也賀了一杯。漱芳擲了一個麼四,即念道:「月移花影,疑是玉人來。」眾人道:「這句自然,好得很,該賀兩杯。」皆喝了。
子玉掣了個地理門,美人名洛神,花是並頭花。想了兩句不見甚佳,才要另想,只見蕙芳擲了一個麼三,想了一想,念著《偷詩》上兩句道:「恨無眠殘月窗西,更難聽孤雁嘹嚦。」子玉贊道:「實在繡口錦心,愧煞我輩。」子雲道:「這個令,叫我們行,也沒有這些好句。」大家滿賀了一杯。子玉得了,即道:「我用冷朝陽《送紅線》詩一句,孟浩然《登襄城樓》一句,合著是:還似洛妃乘霧去,更凝神女弄珠遊。」子玉方才念完,次賢、仲清、春航等大贊道:「方才飛的以此為第一,好在對得工穩。旖旎風光,卻是庾香本色。」子玉又說並頭花道:「月出皎兮,季女思饑。月季是並頭花。」眾人道:「這個花名也好極,我們應賀三杯,方可賞此佳句。」子玉謙了幾句。又見素蘭擲了一個麼六,也想了一想,湊起《酒樓》上兩句念道:「驀現出嫦娥月殿,絕勝仇池小有天。」眾人也說好,又都賀了。
次賢掣了時令門,美人名夜來,花是並蒂花。子雲道:「等你多想一想,我們用點菜再說。」大家又吃了一回菜,又上了五六樣,俟點了燈,各人權且散坐。次賢道:「我有了白香山一句,李太白一句,合著是:八月九月正長夜,情人道來竟不來。」眾人賞歎道:「老氣橫秋,又是『願陪鸞鶴回三山』一例的,真是你的口氣。」次賢道:「慢說好,恐怕這花名要罰酒呢。我卻用個別名,卻也不是隱僻,是人人常說的。」念道:「既見君子,吉日庚午。子午花是並蒂花。今天卻是庚午日,算我說著了。」同人稱贊不已,各賀三杯。
玉林擲了一個四五,想了一回,念出《絮閣》上兩句道:「為著個意中人,把心病挑。俏東君,春心偏向小梅梢。」蕙芳笑道:「這出《絮閣》比《聞鈴》好得多了。」於是各賀了兩杯。子雲道:「我就獻醜了。」掣了一根,是花木門的,美人名蓮香,花是連理花。子雲心上要想兩句好的出來,不肯輕說。一面看著他們擲骰,見寶珠擲了一個二四,想了一想,念出《春睡》上的曲文道:「星眼倦摩呵,一片美人香和。」子雲道:「好!也該賀。」大家各賀了一杯。漱芳又擲了個么二,也想了一想,念道:「月上東牆,最可人星明月朗。」子雲道:「好!該賀一杯。」眾人喝過。文澤道:「你自己令也應交卷了,只管看著人交卷,難道你這腹稿還沒有打完麼?」子雲笑道:「快了。」於是又看蕙芳擲了一個麼四,想了半刻工夫,念著《偷曲》上的兩句道:「山入寒空月影橫,闌干畔,有玉人閒憑。」子雲道:「更好,該賀個雙杯。我也交卷了,我就用溫飛卿《採蓮曲》上的兩句,湊起來是:綠萍金粟蓮莖短,露重花多香不消。」大家說好,次賢道:「這兩句很佳,可惜『不』字與『莖』字不對。」
寶珠將眼睛看了子雲一看,心中若有所思。次賢道:「不是這兩字,也與庾香一樣可以賀三杯。子雲等諸位喝兩杯也罷了。」再說花名道:「南有喬木,堇荼如飴。木堇是連理花。」眾人道:「這兩句卻自然,該賀兩杯。」這一天大家思索也都乏了,都要吃飯。子雲道:「尚早,再看他們擲幾回。他們到底比我們少用些心。」素蘭擲了一個重四,即想出一句《窺浴》上的曲文道:「兩人合一付腸和胃。」仲清拍案叫絕道:「這個是天籟,我們快賀三杯。」於是合席又賀了三杯。玉林擲了個重三,也念《小宴》一句道:「列長空數行新雁。」次賢道:「他們越說越好了,真是他們的比我們的好。」王恂道:「詞出佳人口,信然。」春航道:「他們也實在敏捷,我們只好甘拜下風了。」文澤道:「難為他們句句貼切,也從沒有人罰過一杯,倒叫人賀了好幾十杯。」子玉道:「我早說我們不及他們。他們若行我們的令,只怕比我們總要好些。然而也是時候了,可以收令吃飯罷。」子雲道:「等他們輪完了歇罷。他們也煞費苦心,爭這一杯賀酒。」
於是輪到寶珠,擲了一個重二,即念《密誓》上一句道:「問雙星,朝朝暮暮,爭似我和卿。」眾人說妙,又賀了一杯。大家看著寶珠一笑,寶珠不覺臉上一紅,於是大家更笑起來,寶珠亦只得垂頭微哂。不覺又到漱芳,已是每人輪了三次,也要收令了,擲了一個重四,也就念《窺浴》的曲子道:「意中人,人中意。」眾皆大贊道:「這一結,方把今日這些人都結在裡面,都是個意中人,人中意了。我們應照字數各賀了六杯吃飯。」大家也高興飲了,吃完飯,漱口、更衣已畢。鐘上已是亥末,大家也要散了,遂揖別主人,主人和五旦直送到園門。五旦重複進來,又講了一回,各自散去。
次賢對子雲道:「我明日要將這兩個令刻起來,傳到外間,也教人費點心,免得總是猜拳打擂的混鬧。」子雲道:「也好,況今日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在裡面。」又談了一回,子雲也自進去。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