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
  水榭風廓花能解語 清歌妙舞玉自生香

  話說前回書中,玉林、桂保在王恂處,講起怡園演習新戲,預備華公子逛園。流光荏苒,倏忽一月,劉文澤已回。書中所講這班名士,華公子向來往來者就是劉文澤一人,其餘多未謀面。此時文澤之父劉守正已升了禮部尚書,是以文澤偕其妻星夜趕回,未免有些慶賀之事。又適子雲寫書前往,文澤回京已有半月,諸事已畢。
  到了初六那日,乘著早涼,辰刻就到怡園來。一車兩馬,服御鮮華,進了園門,即有人通報去了。文澤一面觀望園中景致,一面慢慢的走。這怡園逛的人雖多,記得清路徑的竟少。
  周圍大約有三四里。園中的小山是用太湖石堆成,其一帶大山是土做腳子,上面堆起崇山峻嶺,護以花木,襯以亭臺,儼然真的一樣。其山洞中,係暗用桔槔戽水倒噴上來,就成了飛瀑。
  池水一帶,源通外河,迴環旋繞,寬窄隨勢。其地內另有射圃、球場、漁莊、稻舍、酒肆、茶寮等處,皆係園丁開設,一樣的精潔,為園中有執事人消遣,亦可免其出外曠業,此係度香的作用。園中正經庭院通共有二十四處,有連有斷,不犯不重,若認真要遊,盡他一天,不過遊得三四處,總要八九日方盡。
  就是園主人,一時只怕也記不清楚。中間一所大樓曰含萬樓,取含萬物而化光之意,是園中主樓,四面開窗,氣宇宏敞。庭外一個石面平臺,三面石欄,中間是七重階級。前面是一帶梧桐樹,遮列如屏;再前又是重樓疊閣。東邊這一帶垂楊外,就是池水,連著那吟秋水榭。此時開滿了無數荷花,白白紅紅,翠幃羽葆,微風略吹,即香滿庭院。
  當時子雲接進文澤,到含萬樓下坐定,子雲即問了些保定光景。文澤講了一遍,便問子雲道:「今日除華公子之外,有何佳客?」子雲道:「幾個年老紗帽頭,同華公子是說不來的。平時來往那些人,係有生有熟。席間若有一個道學先生,就使通席不快,所以止請了我們常敘的幾位,除高桌然沒有回來,此外是史、顏、田、王、梅,分作三席。那曉昨日一齊辭了,可可的這麼湊巧,竟一個都不能來。」文澤便問何故,子雲道:「庾香舊病又發了。史竹君昨日醉壞了,竟至嘔血不能出房。湘帆說是沒有會過華公子,不肯來。庸庵為是這兩天,他夫人要弄璋了,一步不離伺候。劍潭見諸人不來,也就辭了。昨日只得邀了張仲雨,倒是同華公子相識的。餘外就是靜宜,共有五人,只有兩席。他們沒有會過華公子,不曉得是怎麼一個富貴驕奢的氣概,所以不肯來。你也長見的,其實也不見怎樣,不過氣勢自高,侍從華美而已。
  文澤便問次賢在何處,子雲道:「靜宜因今日新戲出場,內中有些關節,並聲律尚有些不諧處,親自在那裡一一指點,少停就來的。」正說之間,張仲雨到了,子雲迎接進來,文澤起身相見。見仲雨的服飾,今日與平日不同,往常仲雨是個從九品銜,今日冠服,忽然是個六品,與他一樣,想必又加捐了。因問仲雨道:「恭喜!恭喜!幾時捐升的?連我都不給一個信,恐怕要吃你的喜酒麼!」仲雨笑道:「好,你遠遠的躲著,恐怕問你借錢。我這個算什麼,不害羞,還要告訴人呢。不過花幾兩銀子,少覺得好看一點兒,省得人家笑我是個磕頭蟲。」原來子雲是知道的,前日還幫過他一千兩銀子,便對仲雨道:「好麻利,就成功了。你說是捐同知的。」仲雨道:「幸虧你二太爺,不然幾乎辦不成。原要想捐個同知,除了你二太爺之外,湊不上兩竿。偏偏劉老大又在保定,不然是五百兩,我斷不能饒過他的。如今這個正指揮,一總也花到四千頭,還是起盛的潘老三替我墊了五百兩才成的。」
  文澤對子雲道:「張老二實在算一把好手,各樣精明。出去不消說是個能員,將來必定名利雙收的。」子雲笑道:「名利是一定雙收,上司一定歡喜,就是百姓吃苦些。」文澤大笑,仲雨也笑道:「這倒被你猜著,若說將來不要錢,就是我自己也不肯作此欺人之語。況且我這個官,原是花了本錢來的,比不得你們這些有福之人,一出書房就得了官。我將來不過看什麼錢可要不可要就是了。」說得眾人皆笑。次賢即從屏後出來,大家見了,諸名旦也都隨著出來見過。大家又坐談了一會,只見家人上前稟道:「華公子快到門了。」子雲吩咐速備椅轎,在園門伺候,即請次賢陪著文澤等,自己忙整理衣冠,迎出含萬樓來。
  停了一回,聽得許多腳步聲音,只見一個六品服飾的人過假山來。又見四個也是冠帶的,扶著椅轎,中間坐著那彩去皓月、玉裹金裝的一位華公子,後頭一群人,大大小小,約有二十餘個人跟著。將近階前,子雲降階而迎。華公子一見子雲,即忙下轎,恭身上前,與子雲相見,問了好,即攜著手同上了階,進了含萬樓,重新見禮。
  原來華公爺與徐相國,已是二十年至好,又同在軍營兩年,有苔岑之誼,金石之交。徐子雲與華公子,他們又訂金蘭,重修世好。子雲比華公子長了五歲,華公子以長兄相待,甚是恭敬。當時子雲即讓華公子坐了,家人獻過了茶,華公子道:「早幾日就要過來請安,因連日有隨駕差使,而且天氣又熱,恐防起居。今天稍為涼快,正可與吾兄快談半日。只可惜一城之隔,不能秉燭夜遊,尚難盡興。」子雲道:「屢蒙移玉,榮及林泉。鄙人是蕭閒無事,疏懶成癖,常欲邀請仁弟一談,但恐從政少暇,不便相擾,且一城之阻,頗難暢意。今日欲屈大駕作一通宵之敘,不知可肯暫留草堂一宿否?」華公子笑道:「名園佳卉,思及夢寐,總希盡興一遊。遲日再擾尊齋,非特一宿,還要與仁兄作平原十日之歡,方消鄙吝。今日必須回去,且恐明日有欽派差使,實因塵俗有阻清興,且天方盛暑,明月未盈。俟中秋前後,與兄作一通宵良會何如?」子雲笑道:「尊論極是,晚間無月,夜飲覺得無趣。亦不必中秋,七月即可以,下月下五為期罷?華公子道:「也好,天稍秋涼,就覺得人心爽快。無奈敝園限於基地,不及尊園之半。且從前造屋時,也非名手佈置,似覺無甚丘壑。夏日欠爽,惟秋冬尚可小憩。
  吾兄如不嫌簡慢,弟當奉迓高軒。」子雲道:「甚好!甚好!如遇不得出城之日,必來相擾。府上西園佈置極佳,若能通到東園,則更妙矣。」華公子道:「隔著中間多少正房,是通不來的;且東園為賓客聚居,雜人甚多,無從點綴。」正說之間,只聽後面鼓樂之聲。子雲即讓華公子進內,過了穿堂,走到承蔭堂階前,堂上三人都到廊下款接,公子一一見了,皆係交好。
  又對次賢作了一揖道:「靜宜先生費心了,排出這些戲,叫我們看戲的何以為報呢?今日大家只有多敬幾杯酒酬勞的了。」次賢哈哈大笑道:「恐下裡之音,不當清聽。如蒙頷賞,鄙人願代諸君浮一大白。」大家笑說:「很好。」酒筵已齊,家人即捧酒來,子雲送酒安席。東邊是華公子首座,仲雨作陪。西邊文澤上座,次賢作陪。子雲在華公子席上作主人。
  華公子道:「沒有客了,就是五人,何妨並作一席,隔遠了不好說話;再一開戲,講話更聽不見了。」文澤道:「既如此,並作一桌罷。」子雲道:「也好,但是擠了,換個圓桌罷,只是不恭些。」華公子道:「好說,兄弟亦算不得客,二哥這麼拘禮,以後就不敢奉擾了。」子雲連聲答應,家人們即在中間擺了一張圓桌,重將杯盤擺好,撤了兩邊。戲臺上已打動鑼鼓,只見戲房內婷婷裊裊走出十枝花來,蓮步略移,香風已到,捧著牙笏,走到席前邊朝上叩了一個頭,站起來。先是寶珠、蕙芳、素蘭三人上來,又對華公子請了一安,將牙笏呈上。華公子知道這一班小旦都是子雲得意人,袁寶珠更是寵愛,天天在園裡的,也就世故起來,便攙住寶珠手道:「你們這本戲共演了幾天了?」寶珠道:「一個多月了,是各人分開演的,一個人不過三五齣戲。」華公子就隨意把各人的都點了一齣,其餘那七個都上來了請點。華公子且不點戲,先將諸旦打量一回,卻不認識,因問了姓名別號。七個之中,又獨賞識琴言,便問子雲道:「這個像是新來的。」子雲笑問道:「何以知之?」華公子道:「我見他舉止似乎沒熟練,然而秀外慧中,覺有出塵之致。」就點了一齣,又將各人的戲也都點了。送到文澤面前,文澤、仲雨、次賢,大家公商點了幾出。開了場,加官出來,獻上世受國恩」,那林珊枝就走上來,拿出一個賞封望臺上一拋,文澤等亦各賞了。
  衝場戲是《李陵返漢》、《明妃入關》。兩出後即是《儀郎奉詔》,是正生戲,賜以御酒金花,一路送迎祖錢,昂藏慷慨,跌宕多姿,把個李謫仙魂魄都做出來。及到唱完,已有一個時辰。華公子贊了幾聲,吩咐了一句話,珊枝出去了一回,就有十六個人,抬上八張桌子,賞了八十吊錢。主人照樣發賞,文澤也賞了八桌,仲雨、次賢各賞了四桌。
  第二本是《楊妃入蜀》。先是國忠伏誅,陳元禮喻以君臣之義,六軍踴躍。明皇幸峨嵋山與妃登樓,自吹玉笛,妃子歌《清平》之章,命宮人紅桃作《回風》之舞,供奉李龜年彈八瑯之音,縹緲雲端中,飛下些彩鸞丹鳳。只見董雙成、段安香、許飛瓊、吳彩鸞、范成君、霍小玉、石公子、阮凌華等八位女仙,霞裳雲碧,金縷綃衣,御風而來;又有無數彩雲旋繞,扮些金童玉女,歌舞起來,峨嵋山是用架子紮成,那八位女仙一並站在山頂,底下雲彩盤旋,天花燦爛,又焚些百和、龍涎,香煙繚繞,人氣氤氳,把一座戲臺,直放在彩雲端裡。華公子喝采不住,大家亦齊聲相和,便暢飲了好幾杯。再看臺上共是十個,正是人間天上,色界香城。這個是國色天姿,那個是風鬟雲鬢。這個是靈蛇盤髻,那個是墮馬新妝。這個是捧心效鄰女之顰,那個是秀色忘君王之餐。這個是金梁卻月,嬋娟百寶之釵;那個是翠羽瑤▉,天女六銖之佩。嚴世蕃之美人雙陸,未必盡佳;楊國忠之姬妾屏風,恐非全美。當下把華公子竟看得眉飛色舞,豪興頓生,便要了大杯,先敬了次賢一杯。次賢自覺得逸興霞飛,十分得意,即連飲了三大觴。華公子亦陪了三杯。又命家人把酒送到臺上,命寶珠、素蘭、琴言、蕙芳,各飲三杯,並將席間果品賞了四碟,四旦遙遙叩謝。又勸合席各飲了三大杯。
  這兩本戲卻做了多時,子雲見華公子興致甚高,便命止了戲,叫上那十個仙女帶妝上前,一人各敬一大杯。華公子毫不推辭,笑而受之;也要眾人照樣,大家酒量皆不能及,只得換了小杯,也各飲了十杯。華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一回,向子雲道:「小弟去年托張老二選了八個,合成一班,如今看起來,不如他們遠甚。弟以後再當另買青娥,別營金屋。只恐生才有限,已為度香兄占盡風流香福,所遺皆剩粉零脂,不敢再向石家金谷來誇異寶也。」子雲笑道:「太謙了!尊府錦天繡地,羅列傾城。我是借他人之酒杯,澆自己之塊壘。況一狐一腋補綴而成,豈如府上之紅粉出自家姬,金釵藏於兩壁,恐一尺之縑,難比七襄之錦。」華公子道:「豈敢!豈敢!仁兄謙的太過,理應罰酒。」即敬了子雲一杯。華公子就叫珊枝,命八齡班上來。這八齡班,是每逢赴席總跟出來的,並帶了自己行頭。珊枝帶上來,對子雲叩頭。子雲忙命家童攙起,連聲贊「好」,旁人也隨聲附和。華公子道:「仙娥之外,原有魔女,如不厭醜陋,也叫他們唱一齣,以博一笑何如?」大家說道:「甚好,若得如此,真是珠聯璧合了。」八齡班得了示,即進戲房,打扮起來,做了一齣《群仙高會》。也是風光旖旎,態度生妍,大家喝采不盡。子雲向跟班的說了幾句,少頃兩人捧上兩個盤子上來,席前放下,卻是五十兩的元寶,一盤四個,兩盤共是八個。徐府家人對著珊枝道:「一分是三位客賞的,一分是我們老爺賞的。」八齡當臺叩謝了賞。華公子也起身道了謝,說:「這等惡劣的東西,還配賞呢,倒破費了。」子雲連說:「慚愧!」眾人請華公子坐了。華公子目視珊枝,低低說一句,珊枝即走了出去。約有一盞茶時候,雙手捧上一個朱紅漆盤,蓋了一塊紅緞壓金的袱子,揭起袱子,獻在公子面前。
  眾人看是輝煌閃爍的一盤金錁子,有方勝的,有如意的,有梅花的,有菱角的,一兩多重一個,約有百十個,分賞十旦。珊枝分畢,十旦叩謝了,子雲亦忙道了謝。
  鐘上時已未末,撤了席,華公子起身道:「本為逛園而來,今日又來不及了,但是荷花是要看的。」子雲命將席挪到吟秋水榭,一面預備採蓮船,就命十旦扮作採蓮女子,下池蕩槳;一面讓客到水榭來。華公子等進了水榭,一望盡是荷花,紅香芬馥,翠蓋繽紛,好個色天香界,遂又入席坐定。只見四五個小舟,蕩入池心,坐著一班名旦,紮扮得長裙短袖,稱著蓮臉桃腮,穿入花中,一個個嬌面花容,模糊難辨。那邊靠岸,泊著一舟錦帆絲纜,中間一班人在內打起絲竹十番。這些採蓮人,便唱起《採蓮歌》,嬌聲婉轉,聽之如子夜清歌,望之如湘君遊戲,好似張麗華裝成仙子,朱貴兒扮作嫦娥,大家各極歡喜,人人將至玉山頹倒。只有華公子豪興愈加,便對子雲前:「方才的戲都沒唱完,那齣戲就去了半日。何不重歌《金縷》,再舞《霓裳》,把各人的才藝略見一斑,始不負仁兄選色別聲之意,彼諸伶亦可各盡其所長,也不至當場埋沒,不知可否?」
  子雲笑道:「正合鄙意。」就將群旦叫上來。群花聽了,即蕩動蘭槳,往水榭邊來,上了岸,在闌外雁排侍立。華公子便指名叫了四個進來:蕙芳、琴言、寶珠、素蘭。華公子對著四旦說道:「方才《峨嵋山群仙》一齣,雖全部出場,未盡態度。你們可將各人得意之戲說一齣來。」四旦聽了,想了一想,各說了一齣。子雲道:「此尚非極得意的,只有媚香與香畹的《獨佔》,瑤卿與玉儂的《驚夢》《尋夢》,都是絕妙無雙,人家唱不來的,可惜偏又雷同。」文澤道:「何不叫他們兩人同唱,各盡其妙,做個珠聯璧合,豈不更好嗎?」次賢、仲雨皆說:「極妙。雖然是工力悉敵,究竟亦有些異同處,亦可借此細細品題。」華公子大笑道:「這倒新鮮有趣,從未有兩人同唱的,就是《尋夢》這一齣,可以同唱。」子雲即傳與戲班,在兩廂伺候,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。寶珠、琴言出去上妝。不多一回,聽得豪竹哀絲,錚鏦嘹亮。華公子看時,只見琴言從東邊走出來,好似華月初升,好風送起,這幾步就像春雲冉冉,直到離恨天邊。又見寶珠從西邊走出來,好像嬌花欲放,曉露猶含,那幾步路就像垂柳纖纖,漾到軟紅深外。再聽兩人唱起來,卻同是嬌柔宛轉,溜脆清圓,碧樹翠竹之中,麼鳳雛凰相和,一字字香濃玉暖,一聲聲魂蕩腸回。一個是秋波慵轉,粉頸頻低,一個是遠黛含顰,春星乍合。看得合席的人,神迷目蕩,意滿志移。
  子雲只顧點頭微笑,華公子拍案叫絕,道:「快哉!快哉!我今日始信人間真有絕色,深悔從前將些嫫拇、無鹽,也置之繡幃金屋。」又高聲說道:「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麗,獨享眼福,不肯早以示人,直到饜足之後,才招客共賞,分明使人飫其餘味。今日沒有別的,我先罰你十巨觴再說。」
  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來。珊枝看天色不早,知道公子的脾氣,鬧開了就不論晝夜的,口雖只管答應,呆呆的不動,目視子雲。子雲會意,也自知酒量不敵,便說道:「實在賤量不能多飲,願將門杯以當大斗罷。」華公子猶不肯依,經次賢、文澤、仲雨都來解勸,說:「非特度香不能,就是我們都也陪不來的,以小杯罰他三杯罷。」華公子也知子雲酒量平常,只得依了。眾人請子雲連飲了三杯,自己卻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讓,一連飲了十幾杯,尚覺喝采不住,又逼住了文澤飲了三杯,次賢、仲雨飲了五六杯。華公子忽又對著寶珠、琴言說道:「你們儘管唱,唱完了不防再唱。」又復細細看了一回,對眾人道:「此兩人各有妙處,正如五雀六燕,輕重適均;趙後楊妃,瘦肥自合。寶珠則柔情脈脈,我見猶憐;琴言則秀骨珊珊,誰堪遣此。離之則獨絕,合之則兩全。度香仁兄,今日真怡我情矣!」子雲見華公子似有醉意,又知道他的脾氣,高了興是了不得的,然又不好阻他,打算今天喝個通宵罷了。
  且說戲臺上那兩個唱完了,不准下來,還要再唱。寶珠見華公子如此賞識,自然十分高興。又見他看了一遍,還要再看,心上便越要加些精神,做些態度出來,一來要起公子愛慕之心,二來也與度香臉上增些體面,比起先一齣,更唱得出色。這琴言心上卻是不願,只因聽華公子是得罪不得的,只得受些委屈。又想起十人中單叫他們兩人,就恨還有一個袁寶珠與他作敵手,心上總想壓他下來,故也加了工夫,更覺一往情深,如水斯注。又見華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處,又想起那一天是唱《驚夢》遇見了庾香,就彼此兩心相印,只可惜庾香今日沒有在坐,若是他在坐,我便不枉唱這兩回了。我且今日試把華公子權當庾香在那邊樓上,照著那一天的情景做來,或者心動神知,庾香在夢中竟看見,也未可知;就算他看不見我,我卻倒像見了他。便也盡態極妍的,重唱起來。
  此時人人暢快,只有那林珊枝,見公子如此眷戀,心上不免動氣,臉上卻不敢露出。又看天色不早,表上將近酉正,若再鬧下去便進不得城的,但又不敢上前催他,只得出去,先叫人去留了城門,重走上來,站在公子背後。只管看著子雲,眾人亦皆明白,皆因不好催促。適值華公子出外小解,珊枝便對子雲請了一安,低低的講道:「求二老爺勸我們爺少喝些酒,早些回去,要關城了。若不能進城,御前差使無有定准的,恐有遲誤,不是頑的。」子雲點了點頭,道:「你說的很是,也是時候了。」華公子進來見珊枝與子雲說話,便問珊枝道:「天氣還早呢?」珊枝道:「表上已酉正了。」華公子道:「這表走快了。」子雲道:「難得仁弟今日高興,我早上說的要盡興,總要至三更四更,今日不要進城了,在此屈一宵罷。況前舟與仲雨皆是城外人,他們是不怕關城的。」華公子見子雲留他夜飲,心中甚是樂從,又看這吟秋水榭實在精緻,就住一夜亦不妨。忽又聽見城外不怕關城之語,心上又有些躊躊躇躇的。
  看看天色已是將上燈時候,覺得去留兩難,又見他跟來的人,都整整齊齊站在階下,心上要走不走的;又看寶珠、琴言將要唱完,便對子雲道:「我還進城罷。」珊枝聽了接口道:「將要關城了,公子既要進城,就要快些趕呢。」華公子聽了沒奈何,只得起身穿戴衣冠,謝了子雲,又辭了眾人。
  此時寶珠、琴言已卸裝下來送客,華公子執著琴言的手道:「你這戲實在唱得好,可誇京城獨步。歇一天你進府來,我還要細細請教。」說著便將身上一塊漢玉雙龍佩,扣著一個荷包扯下來,給了琴言,琴言請安謝了。華公子已走了兩步,忽又回轉來對著寶珠道:「你們兩個真是棋逢敵手,難分高下。你是我度香兄心愛的,所以不肯到我府中來。」又問子雲道:「二哥,我可以給他東西麼?」子雲笑道:「任憑尊意,何必問我?」華公子又從身上解下一塊玉佩來,賞了寶珠,寶珠亦謝了。此時十旦都送出來,華公子踉踉蹌蹌,猶幾番回顧,對著琴言、寶珠,以及蕙芳、素蘭等八人說:「你們沒有事可常來走走。」說著話,已到了含萬樓,復又一揖,辭了子雲及眾人,上了椅轎,林珊枝、八齡之外,尚有十六個親隨,五個有職人員,扶了轎軒,軟步如飛,過嶺穿林而去。這十旦直送出園門,又請安送了。華公子下了轎,仍坐上綠圍車,尚對那些名旦點頭囑咐。侍從人都上了馬,車夫恐怕關城,加上一鞭,那車便似飛的一樣去了,幸珊枝早留了城,不然竟趕不上了。
  華公子進城不提。
  這邊十旦進來,子雲命他們換了便衣,重換了一個大圓桌面,把殘肴收去,另換幾樣來。文澤道:「今日星北可謂盡興,我見他從沒這樣留戀的。」子雲道:「他心上猶以為未足,我若認真留他,他就不去了。他那個林珊枝急得什麼似的,盡對我做眼色,只怕還有些醋意。」仲雨道:「何消說得。林珊枝不是登春班出身嗎,進去了不到三年,如今華公子的事,可以作得一半主呢。」子雲命家人取些醒酒丸來,用開水化了,分給眾人,吃畢散步一回,酒已消盡。子雲命將桌子擺在廊前,上面只點四盞素玻璃燈,兩旁兩枝的照,重新入席,就猜拳行令起來。
  今日這十旦,若論頭一個得意的,自然是琴言,其次要算寶珠了。寶珠此時卻頗歡喜,惟有琴言終是冷冷的。子雲便問琴言道:「你今日又得了一個知己。華公子是難得贊人的,你一上來他就留心你,以後又獨要你與瑤卿唱戲,他這眼力卻也不低,一面之間,就賞識如此,你可感激他麼?」琴言把子雲看了一看,低著頭不言語。文澤道:「玉儂今日亦不可無知己之感,星北之傾倒,亦不下庾香,你明日倒去見見他為是。」
  次賢道:「我看華公子,倒是個憐香惜玉的人,外面傳聞之言是不可信,今日這一天終是溫溫和和,並沒有什麼公子脾氣。玉儂見人也不可一味太冷淡了。」琴言被眾人講得,似乎要他去親近華公子的意思,便氣忿忿的無處發洩,因想道:「別人說我也罷,就是度香不該。他既知我與庾香相好,今日又講這些話來,拿我當什麼人看待?越想越氣,便淌下淚來。仲雨已經醉了,見了琴言如此光景,便冷笑一聲,說道:「你這個相公真有些古怪,難道倒贊壞了?人家用盡心費盡力,還巴結不到這一贊呢。」琴言本已有氣,正愁沒有處發作,聽到此便忍不住說道:「我也不要人贊,我也不會巴結人。他就勢利大,也是大他的。我不比那會巴結的人,自己巴結了,還要教人巴結,這又何苦呢?」說罷不知不覺的哭了,仲雨聽了又羞,又怒,臉上就變起色來,欲要認真髮作,又畏子雲諸人,暫時忍了。
  子雲知琴言說話生硬,得罪了仲雨,便解釋道:「玉儂今日又吃醉了,瑤卿你同他到那邊頑頑,等他醒醒酒再來。」寶珠即拉了琴言到裡邊去了,勸他道:「你說話太直了,那位張二爺也不是好說話的人。」琴言尚是嗚咽。寶珠把華公子所賞之物拿出來與他比了,卻小一些兒。那邊文澤是絕早過來,已坐了一日,酒已過量,也要回去歇息。這十旦伺候了一天,又唱了戲,也都因乏,走的亦都要先走。子雲因天氣尚熱,自己也覺困倦,就撤了席,又吃了西瓜、蓮藕,送了客出園,諸旦也各自回去。琴言這一句話,便生出無數苦況來,雖徐子雲也難廕庇,何況子玉。不知鬧些什麼事出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