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顏仲清婆心俠氣 田春航傲骨癡情
話說袁夫人自華府回來,到家已晚,換了衣服,卸了花鈿,便與子雲說起所行的令,並將婢女們的也說了,子雲連聲說好。
後來瞞了他夫人,把這十六個令刻了出來,分作二等:夫人小姐行的十個為上令,婢女們的六個為下令,作了題,題了好些詩,不過沒有注出姓名來。因第一個令是群鴉噪鳳,後有這些婢女們攪鬧,就取名為群鴉噪鳳令。外人見了,都傳為美談。
及至袁夫人知道,已經傳遍,也無可如何了。
光陰甚快,不覺已至仲春。如今要特說一個人的行事,也是此書中緊要人。你道是誰?前回書中,蕭次賢說有兩封情書的燈謎,被人打去了,可惜沒有問得這人姓名。原來這人姓田,名春航,號湘帆,年二十三歲。也是金陵人,卻寄居揚州。自幼失怙。母張氏,名門世族,淹通經史。二十五歲上生了春航,二十八歲上,春航之父田浩中了進士,即歿於京師。這田夫人苦節撫孤,教養兼任,幸藉其兄張桐孫太守不時周濟。這春航的學問,多半得於母教。幼有鳳毛之譽,長誇駿骨之奇。十三歲進了學,十八歲中了副舉。
生得一貌堂堂,朗如玉山,清如秋水。情性則蘊藉風流,胸襟則卓犖瀟灑。
在庠序時,人就謂其雞群鶴立。但時運未來,三試不中。
娶妻顏氏,德容兼備,是個廣文先生之女,與春航琴瑟和諧。
去年正月內,田夫人見其子困守鄉園,終非長策;且當年其夫的同榜進士,如今置身青雲者也不少,遂令春航遊學京師,命一老家人田安隨了。□被出門,先到杭州,後到蘇州,兩處的年誼故舊,幾個當道顯貴,共相幫扶。春航在那兩處,勾留了半年,詩文著作傳抄殆遍。時下謂其可與侯太史、屈大令爭名,因此囊橐充盈,黃自滿篋。不消說題花載酒,訪翠眠香,幾至樂而忘返。及接了他太夫人的手諭,催其速行進京,春航不得已,即擇日起身。先寄了千金回家,又收了兩個俊僕,裘馬輝煌,妓女餞行,狎客祖道。一路上風花詩酒,遊目騁懷,好不有興。
復繞道而行,東瞻泰岱,西謁華山,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,寓居城南宏濟寺,就與高品前後隔院住著。一切同鄉年誼,未暇探訪,獨自一人,日日在酒樓戲館,作樂陶情。幸虧此地的妓女生得不好,紮著兩條褲腿,插著滿頭紙花,挺著胸脯,腸肥腦滿,粉面油頭;吃蔥蒜,喝燒刀,熱炕暖似陽臺,秘戲勞於校獵,把春航女色之心,收拾得乾乾淨淨。見唱戲的相公,卻好似南邊,便專心致力的聽戲。又不聽崑腔,倒愛聽亂彈,因此被幾個下作的相公迷住。春航這片情,真似個散錢滿地,毫無貫串。且繫心慈面熱,只要人待得他好,他就將這人當作寶貝一樣,斷不肯割愛。到京數月,倒也沒有幹過一件正事,天天帶著幾個相公,吃喝之外,還要做衣服,買玩器,隨分子。
春航這點囊橐,那裡經得大鬧,過了年,竟花得乾淨了。後來就盡當衣服,衣服將要當完,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來,漸漸的與他疏遠。這春航是個胸襟闊大的人,卻也毫不介意。
田安雖常苦諫,他那裡肯聽,還是一樣的苦中尋樂。他預先存著一個主意,是」財盡而交絕」的一句,若能樂得一天,算一天,實在到水盡山窮時,方肯歇手。此時高品與春航已經認識。
日夕聚在一處,甚為莫逆。高品也常於謔浪之中,寓些規勸之意。春航口雖唯唯,而心實不以為然,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,高品也應酬了幾回。高品現在刑部候補七品小京官,一切車馬服飾,外面應酬也就不易,所以不能如春航這樣。而且他又不喜歡他那些相公,說他所愛的一班不好,春航不服。及見了李玉林來看高品,那一種娟媚韶秀的豐致,比蓉官等似要好些,便此心自訟了幾日。
一日,高品過來,適值春航吃飯,青蔬半碟,白飯一盂。
蒼頭小子,侍立兩旁。那一個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,春航談笑從容,恬然自適。高品道:「自待如此之薄,而待人又如此之厚,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。」春航驟然聽了,當是高品奚落他,又知他是詼諧慣的,也不介意,問道:「何以見得呢?」高品道:「看你現在的服食起居,那一樣及得小旦,何於人有情,於己忘情若此。且吾兄景況,我已深知,也不過與我高卓然伯仲之間。就算慷慨性成,揮霍貫了,然亦不犯著以有用之黃金,填無底之糞窖。請問吾兄進京來,是干功名的,還是鬧小旦的?題花載酒,只可偶然,要像足下之忘身捨命。刻苦勞神,只怕黃龍洞未會歃血之盟;白兔園早受噬臍之害。此余所不解也。」
春航啞然一笑道:「我始以閣下為達人,今聽你這些話,你尚未達。你談二十年書,連性理二字都不解,也來論白道黑,我替你說了。」高品道:「倒要請教。」春航道:「真實無妄便是誠,自誠而明便是性。有一分假處,有一分虛處,便不得謂誠了。」高品道:「自然。難道真實無妄,指鬧相公的麼?」
春航道:「縱橫十萬里,上下五千年,那有比相公好的東西?不愛相公,這等人也不足比數了。若說愛相公有一分假處,此人便通身是假的。於此而不用吾真,惡乎用吾真?既愛相公有一分虛處,此人便通身是虛的,於此而不用吾實,惡乎用吾實?況性即理,理即天,不安其性,何處索理?不得其理,何處言天。造物既費大氣力生了這些相公,是造物於相公不為不厚。造物尚於相公不辭勞苦,一一佈置如此面貌,如此眉目,如此肌膚身體,如此巧笑工顰,嬌柔宛轉,若不要人愛他,何不生於大荒之世,廣漠之間,與世隔絕,一任風煙磨滅,使人世不知有此等美人,不亦省了許多事麼?既不許他投閒置散,而必聚於京華冠蓋之地,是造物之心,必欲使縉紳先生及海內知名之士品題品題,賞識賞識,庶不埋沒這片苦心。譬如時花美女,皎月纖雲,奇書名圃,一切極美的玩好,是無人不好的,往往不能聚在一處,得了一樣已足快心。只有相公如時花,卻非草木;如美玉。不假鉛華;如皎月纖雲,卻又可接而可玩;如奇書名畫,卻又能語而能言;如極精極美的玩好,卻又有千嬌百媚的變態出來。失一相公,得古今之美物,不足為奇;得一相公,失古今之美物,不必介意。《孟子》云:『人少則慕父母,知好色則慕少艾,仕則慕君。』我輩一介青衿,無從上聖主賢臣之頌;而吳天燕地,定省既虛;惟少艾二宇,聖賢於數千載前已派定我們思慕的了。就是聖賢亦何常不是過來人,不然,那能說得如此精切?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則以為常,好男色則以為異,究竟色就是了,又何必分出男女來?好女而不好男,終是好淫,而非好色。彼既好淫,便不論色。若既重色,自不敢淫。又最不解的是財色二字並重。既愛人之色,而又吝已之財。以爛臭之糞土,換奇香之寶花,孰輕孰重?卓然當能辨之。」
高品聽了這一席話,卻也無處可駁。便道:「情之所鍾,正在我輩,難道我是不通人道的麼?所以勸你者,以君牀頭金盡,我又無囊可解。足下將來,雖能封到滎陽郡公,恐此輩中,競無▉國夫人。烏巾少年,縱馳名於酒肆。而鶉衣小丐,恐忽餓於花街。竊恐為鄭元和所笑耳。」春航笑道:「大丈夫豈與守錢虜同日語?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亦復何憾?」二人正講得熱鬧,忽見高品的下人來說:「顏少爺來拜老爺。」高品即出去,到了自己屋裡,見了仲清坐下,問有好幾日不見,仲清道:「自從燈節逛燈之後,便著了涼,病了好幾日,已有半個多月不曾出門,在家也悶。」就說起燈節晚上南湘的醉態來,高品笑道:「那一天我也在坐,也醉得了不得了。我是乘間脫逃,不然也要波及無辜,難道去向酒糟頭索命麼?」於是大家又講起怡園的燈,與那些燈謎來。高品道:「有兩個好燈謎,是兩封情書:一封是花名,一封是藥名,都被我們同廟住的一位叫田湘帆打著了,真是好心思。」仲清聽得湘帆二字,便想起去年酒樓賞雪那個題詞少年,款是湘帆,便問高品道:
「這湘帆怎樣的人?」高品道:「也是我輩。我去年對你說過的:樣樣精緻,是個精品。如今是樣樣精光了。」仲清笑問:「怎樣?」高品便將他方才的議論,與到京所為的事,一一說了。又道:「此人卻真可惜,才貌雙全,胸襟闊大,就是愛鬧,太無收束。他也是你們金陵人,此時住家揚州。
他說他的夫人母家姓顏,或者是你的本家,你何不會會他?」
仲清道:「也好。你為我先容。」高品即同了仲清進去,仲清先已望見一個少年,神光似玉,寶氣如珠,可不就是去年酒樓上所見的?高品與他們介紹了。春航見了仲清,也覺面熟。
仲清說起去年在酒樓見了那首詞,傾倒至今,真恨相見之晚。春航也想起那日相見,便彼此說些仰慕的話。仲清把他的家世細細問了一遍,始知春航的泰山,果是他的本家叔父。不過仲清在京久了,所以不知這門親戚。二人說的意氣相投,又係親戚,已十分相契,後來便談起肺腑來。仲清見春航去年服飾何等華美,如今已不似從前,再想高品的話說他精光,一無所有,也不知他所闊的是些什麼人?便問道:「聞足下頗有狎優之癖,但不知賞識的那幾個?可能不負品題否?」高品接口道:「他的賞識,與人不同,我說給你聽:「咭咭咯咯梆子腔,咿咿啞啞唱二簧。褲花白似秋雲薄,上得巫山屁亦香。」
仲清大笑,春航漲紅了臉說道:「放屁!你這個屁,倒有些香。只可惜白香山那句好詩,夾在你那三個屁裡頭。」仲清笑道:「說正經話,吾兄賞識的到底是誰?」春航道:「各部名花,我未曾全覽,想亦妍媸不等。我也不過逢揚作戲,所謂未能免俗,聊復爾爾。大約諸名班中,要推登春的玉美、全福的翠寶,其餘聯珠的蓉官,也還可以,想都是有目共賞的。」仲清笑了一笑道:「葉公好龍,未見真龍;鄭人夢鹿,終是假鹿。湘帆可惜有鬧相公之名,無鬧相公之實。天下相公出在京城,京城相公聚在聯錦班。史竹君的《曲臺花選》,品題最允,如袁寶珠、蘇蕙芳等方配稱名花,而且詩詞書畫無一不佳,直可作我輩良友。若翠寶、玉美等,不過狐媚迎人,蛾眉善妒,視錢財為性命,以衣服作交情,今日迎新,明朝棄舊,湘帆何其孟浪用情若此?」春航聽了,半晌不語,俯首而思。仲清道:「足下莫非懊悔賞識錯了麼?」
春航道:「這有什麼錯不錯,原是一時寄興;況且各人賞識不同。大凡賞識兩字,須要自己做出眼力來,不必隨聲附和。此輩中倒不必要他充斯文,一充斯文轉恐失之造作,倒不妨有相公習氣,方是天真爛漫。我如得志,便不惜黃金十萬,起金屋數重,輕裙長袖侍於前,粉白黛綠居於後,伺候我數年,然後將這班善男信女,配做了玉瑟瑤琴,還了普天下八萬三千大心願,成了個歡喜世界,我便如彌勒一笑,永不合口,豈不快活?」高品道:「你那金屋中,我必要送你副對子。」即念道:「月明瑤島三千里,人在蓬萊第一峰。」春航道:「這副對子,也題得不切。」高品道:「切得很,上聯切你的粉白黛綠,下聯切你的長袖輕裙。」仲清、春航都不甚解。高品道:「有了這副對子,人才知道他這金屋中,前面要開棚子,後面要開窯子。」仲清大笑。春航道:「你擱起那貧嘴。」三人談笑了半日,仲清回去,與王恂說起春航與他有親,就是去年酒樓題詞的少年,果然才貌雙全,但志願太奢,流而忘返。遲了幾日,又去看望春航,一連幾次,總未晤及。春航竟鬧得不堪回首。仲清憐其才,欲成全他,聞他窘得不堪,便張羅了二百兩銀子,寫了一封書,說聞其旅況不佳,少助買花之費,原是試他的心的。春航大喜,回書謝了,便又樂了十數天,依然空手。前日所贖的當,仍又當了。仲清聞知,甚為歎息。
一日,春航又在戲園看戲,卻看的是聯珠班。一個人冷冷落落的,在下場門背暗的地方坐了。看見蓉官的戲,心上便又喜歡。正看到得意處,忽見前面一張桌子,來了一個三十來歲胖子,反穿著草上霜,同著一個二十幾歲伶伶俐俐的人坐下,背後站著一個跟班。那胖子是一口京話,那一個是南邊人,原來就是富三與魏聘才。不多一刻,蓉官卸了妝,已坐在對面樓上,與一個少年說話。下來又在樓下坐了一會,即走到這邊來,一路路請安照應人。
忽然看見前面桌上那兩個,便搶步上來,照應了,就坐在中間。春航如今的衣服,大非從前可比,不過剩了家常所穿的幾件舊衣,又坐在背暗處;越覺得顏色黯淡,並不見蓉官過來照應他。只聽得蓉官說道:「二老爺,昨日有人很感你的情。」那胖子道:「是誰?」蓉官道:「聯錦班的二喜,說你很疼他,給他好些東西,在你家住了一夜,有沒有?」那胖子道:
「我倒不認識他。那日魏老爺同他進城喝了幾鍾酒,天晚了,出不了城,就留他住下。早上逛了廟,他要買了幾樣零碎東西,就出去的。這二喜倒罷了,肯巴結。」蓉官道:「此刻是盡講究巴結了。我們的師傅不好,當年教戲時,就沒有教會巴結。」
那個後生,將手搭在蓉官肩上道:「你也只要會巴結,富三老爺難道還不愛你麼?」蓉官道:「我說過不會巴結。要不然你教我,我就拜你做師傅。你怎樣教我,我就怎樣學你。」那後生一面笑,一面把他臉上擰了一把。蓉官一回頭,見了春航,卻把眼睛一低,又撲轉來一注,卻又別轉了頭。半晌又回轉來,上上下下,把春航一看,像要招呼又止住的光景。春航心裡頗疑,想道:「難道他看不清?此時仲春,人還穿著小中毛,春航已是一身棉衣。且這幾日陰雨連綿,地下難走,又坐不起車。
靴子也沾了些泥,迥非從前的模樣。蓉官因此駭異,心裡也想道:邊分明是田老爺,怎麼窮了?冷冷清清的一人坐著。意欲過去照應,又恐不是。及仔細看清了,才過去請了一個安,坐下,倒說了好一會話。富三卻不留心,聘才見了,便扯扯富三的衣裳,道:「你瞧,蓉官倒巴結那個人,難道這種人,倒有什麼巴結處麼?」富三道:「那也難說的。」蓉官辭了春航,又到富三處來。聘才笑向蓉官道:「好闊老鬥。」蓉官臉上一紅,道:「他真闊過來。他倒從沒有欠人的開發,要人替擔帳。」少停,富三等即帶了蓉官,又叫了一個相公出去了。
天又濛濛的下起細雨來,春航也無心再看,付了戲錢。出得門來,地下已滑得似油一樣。不多幾時,只見全福班的翠寶坐著車,劈面過來,見了他,扭轉了頭,竟過去了。春航心裡頗為不樂,只得低著頭,慢慢找那乾的地方。
誰料這街道窄小,車馬又多,那裡還有乾土?前面又有一個大騾車,下了簾子,車沿上坐著個人,與一個趕車的如飛的衝過來。道路又窄,已到春航面前,那騾子把頭一昂,已碰著春航的肩,春航一閃踏了個滑,站立不牢,栽了一交。這一交倒也栽得湊巧,就沾了一身爛泥,臉上卻沒有沾著。車內人見了,唬了一大跳,忙把簾子掀起,探出身子來,鶯聲嚦嚦道:「快拉住了牲口,攙起那入來。」
趕車的早巳跳下來,把牲口勒住了,跟班的也下來,扶起春航。春航又羞又怒,將要罵那車夫,只見那坐車的,陪著滿面笑,從車中探出身子,說道:「受驚了!澄車的不好,照應不到,污了衣裳怎麼好?」即把趕車的罵了幾句。
春航一見,原來是個絕色的相公,就有一片靈光,從車內飛出來,把自己眼光罩住,那一腔怒氣,不知消到何處去了。
只見那相公生得如冰雪摶成,瓊瑤琢就,韻中生韻,香外含香。
正似明月梨花,一身縞素;恰稱蘭心蕙質,竟體清芬。春航看得呆了,安得有盧家鬱金堂,石家錦步幛置此佳人,就把五百年的冤孽,三千劫的魔障,盡跌了出來,也忘了自己辱在泥塗,即笑盈盈的把兩隻泥手,扶著車沿說道:「不妨,不妨,這是我自不小心,偶然失足,衣服都是舊的,污了不足惜,幸勿有擾尊意。」說罷在旁連連拱手,道:「請罷,請罷。」那相公重又露出半個身子,陪了多少不是而去。春航只管立著,看這車去遠了,方轉過身來行路。人見了,掩口而笑。
春航拖泥帶水的,一步步走回廟中,恰懊悔不曾問得那一班的小旦。進了廟門,就把衣裳脫下,交田安收拾,換去泥靴,身上只穿了一件夾襖,來到高品屋裡坐下。高品見他身上不穿袍子,且下雨寒冷,便問他何以不多穿件衣服?春航答以被雨沾濕,叫田安烤去了。高品即於衣包內,取出一件袍子與他穿了。春航即坐下說道:「我今日雖然跌了一交,沾了些泥,但這一交實在跌得有趣。鬧了兩個多月的相公,不及這一交受用。天假奇緣,得逢絕代,就跌死了也不作怨鬼。」高品笑道:「說些什麼鬼話?」春航就將看見的相公說了一遍,高品道:「我倒替你做章《詩經》念給你聽。」隨念道:
其雨其雨,梨園之東。有美一人,其車既攻。匪車之攻,胡為乎泥中?賦也。
春航笑著,又將那相公的相貌衣裳,連那騾子車圍的顏色都說了,問道:「你可識得是那一班的相公?」高品想了一會道:「據你說來,不是陸素蘭,就是金漱芳,不然就是袁寶珠。」春航道;「金漱芳在聯殊班,我見過他的戲,生得瘦瘦兒的,不是。至於陸素蘭、袁寶珠我卻不認得,不知到底是誰?」高品道:「袁寶珠是不大穿素色衣裳的。你說這光景,也不大很像陸素蘭。要不然是蘇蕙芳,不錯的,定是蘇媚香,那真是冰壺秋月,清絕無塵,生得不肥不瘦,一個雞子臉兒,常穿件素色衣裳,在聯錦班。史竹君定他是第二名。」春航道:「尚是第二名,第一名是誰?難道還有比他好的麼?」高品道:「第一名是衰寶珠,過兩天開溝的時候,你就看見了。」春航道:「為什麼?」高品道:「見第二名相公,已經跌在車轍裡,見第一名相公,不要倒在溝裡麼?」春航只管的笑,猶細細的把那相公摹想,想了一會,那相貌聲音,丰神情韻,便宛然一輛大騾車,那相公坐在面前,便不言不語的傻笑。就在高品處吃了晚飯,直講到三更天,才各安寢。
次日天晴了,春航絕早起來,把衣裳曬晾乾了,刷淨了泥,換了一雙靴子,心裡想去聽戲,又苦於無資,竟無可典之物。
想著田安尚有幾件衣服,便走到田安房裡,卻不見他,也等不及他來,打開了他的衣包,見有件繭綢皮袍,包在裡面,便拿了出來,叫那小使張和去當了,倒有六吊錢,心中大喜。飯也不吃,一連看了五天聯錦班,才見著那個相公一面。看他唱了一齣《獨佔》,訪問他的姓名,卻正是蘇蕙芳。蕙芳偶在春航身邊走過,認得是前日跌在泥裡那一位,又見他衣裳一身斑點,未免一笑,但不好意思來照應他。春航見蕙芳對他一笑,便如逢玉女投壺,天公開口,便喜歡得說不出來。千思萬想,可借不能叫他一回。又看他這樣局面,似乎不肯輕易陪酒,斷非紙條飛去隨叫隨來的光景。不得主意,日間咨嗟太息,晚上夢魂顛倒,看看將要害相思病了。再經田安進來瑣碎,又說當了他的衣裳,他要留著做什麼的。又說煤米全無,鋪內因前帳未還,不肯再賒。和尚房錢催逼,明日准要。
春航只當不聽見,在炕上和衣臥了,心裡只想著蕙勞。田安出去,嘴裡卻不住咕咕嚕嚕的抱怨,春航也有些躊躇。
但生平沒有求人,今日去向誰借貸?且到京兩三月了,也沒有去拜望一個同鄉親友,此時怎樣去問人告借?忽又想起顏仲清,前日一面之交,居然就贈銀二百兩,況且並未向他商量,這人真是今人中之古人。想他也不是為那點葭孚之誼,必定知我的肺腑,看來還可與他商量商量。
過了一夜,次早寫了一封書,也不明說,隱隱約約似要乞援的話,命張和送去。春航在家盼望佳音,少頃張和回來,卻是空手,連回書也沒有,說道:「他們門上說,顏少爺知道了,就送回信來。」春航想他必定打算銀子,吃了飯,候了一會。忽見顏仲清著人來,來人手裡拿上一軸畫,說:「我們少爺,給老爺請安。這軸畫請老爺題一題,叫小的候著帶了回去。」春航聽了,不知何意,又不見有回信,只得打開畫來一看,是唐六如畫的鄭元和小像,鶉衣百結,在風雪中乞食的模樣。春航知道奚落他,不覺大怒,兩頰通紅,然也不便對著來人發作,只得說道:「你在外邊候一候,我即刻就題。」來人出去,春航氣忿忿的把畫攤在桌上,見上面已題了兩首七言絕句,款是劍潭題。詩是:王孫乞食淮陰日,伍相奇窮水瀨時。
此是英雄千古厄,豈同飄泊狹邪兒?
鶉衣百結破羊裘,高唱蓮花未解羞。
若使妖姬無烈性,此生終老不回頭。
春航心裡想道:「他雖罵得刻毒,但理卻不錯,怎樣的來翻他?」便略略構思,題起筆來,一揮而就,寫道:
欲使蛾眉成義俠,忍教駿骨暫支離。
此中天早安排定,不是情人不易知。
蓋世才華信不虛,風流猶見敝衣餘。
五陵年少休相薄,後日功名若個如。
落了款,用了印章,卷好交與來人。春航氣悶,又獨自出外去了。
來人回去,將畫送上,仲清與王恂同看,見這兩首詩雖是強詞奪理,但其志可見,未免可惜了一番。仲清原想把這兩首詩去感化他,誰想倒激怒了他。又聽來人說,他光景更為狼狽。
據他的跟班講,今日已斷了炊,不能舉火。仲清與王恂皆為歎息,仲清道:「這樣看來,此人真是『我心匪石,不可轉矣。』奈何!奈何!」王恂道:「你前日送他二百金,不上半月,竟已化為烏有。這人這樣行為,就再送給他二百金,也是無濟於事。除非要將徐度香的家私分一半與他,才夠他揮霍。但人到斷炊,也不成件事了。依我想,我們如今再幫他百金,存在卓然處,教他相機行事,慢慢點化他。或者憑卓然那張嘴,倒還勸得轉他,也未可知。仲清亦以為然。王恂即備了百金,交與仲清送至高品處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