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月夕燈宵萬花齊放 珠情琴思一面緣慳
話說魏聘才、李元茂回家時已三更,梅宅關了門落了鎖,四兒敲了半天,才有人來開了。兩人走到房中,聘才免不得將不小心丟銀子的話,抱怨了元茂兩句。元茂無言可答,各自安睡。到了次日,只得央了許順,借了十吊錢的票子,分作兩張,寫了一封字,叫四兒送與葉茂林,分給二喜、保珠。後來子玉盤問,聘才、元茂只推張仲雨請去聽戲下館子,卻將實情瞞過了。
過了兩日,已是元宵佳節,李性全帶著元茂,到會館中吃年酒去了,聘才出去逛燈未回。子玉一人正在無聊,恰好梅進進來說道:「劉少爺、顏少爺、王少爺,請少爺出去逛燈,都在門口等著。」上玉稟過父母,梅進即叫套了車,雲兒跟著出來。仲清等卻在車裡等著,見於玉出來便下了車。劉文澤道:「如此良宵,千金一刻,我們趁著燈月,倒是步行好些,把車跟在後頭,回來再坐罷。」子玉道:「甚好。」四人慢慢的走,一路閒談,不多時就到了燈市。
一進燈棚裡,便人山人海的擁擠起來,還夾著些車馬在裡頭。子玉等在那些店舖廊下,慢慢地走。只見那些店舖,都是懸燈結綵,有掛玻璃燈,有掛畫紗燈,有裡頭擺著燈屏,有門外搭著燈樓;還有那些賣燈的,密密層層的擺著。幸喜街道寬闊,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。還有那些人在門口放泥筒,放花炮,流星趕月,九龍戲珠,火樹銀花,鑼鼓絲竹,真是太平景象,大有豐登,因此人人高興,慶賞元宵。又見有一隊香車秀攆過來,也都開著簾子,丫鬟僕婦坐在車沿上,點著九合沉速香。那些奶奶們,在大玻璃窗內,左顧右盼。文澤、王恂等也各留神凝視,有好看的,有不好看的,但華妝豔服,燈光之下,也總加了幾個成色。四人走路也不能齊集,有些參前落後起來,約過了七八輛後,又有了幾輛接上前隊,便擠住了開不開。
此時子玉在前,剛剛被那車軸攔住,過不去,文澤見車裡一個少婦,生得頗好,打扮也十分華美,子玉恰恰的擠在車前,文澤見那少婦目不轉睛的看著子玉,見子玉倒低了頭,卻無路可走。見那少婦一手把著車門,將身子一鬆,伸出一隻腳來,正是三寸蓮鉤,纖不盈握。見他先盤了那邊的腿,然後將蓮鉤縮進,盤好坐了,那只纖手也就放下。見他對著子玉嫣然微笑。
文澤扯扯王恂的衣服,低低的說道:「你看似為著庾香,要顯顯他的蓮瓣。」王恂點頭。仲清又在文澤後面說道:「焉知他不是為著你?」文澤笑道:「不像。」又低低的叫道:「庾香,那《施公案》有什麼好看,你盡望著那幾對燈。」子玉回轉臉來,卻與那少婦相對,見那少婦還在玻璃窗內看他,頗覺不好意思。
一會兒車才開動,文澤見那車沿下,掛了一個小洋燈,畫著兩個如意,一面寫著四個小字是:起盛號潘。後頭又是一輛。
也是一個少婦,卻生得奇醜,堆滿了一臉黑肉,涂起粉來,雖然晚上,也看得是紫油油的,打扮倒各樣的講究,還在裡頭抹巾障袖的做作。文澤看他燈籠上貼著一個」花」字。開動車,接著過去了。四人又逛了幾處,街道又窄小起來。文澤對子玉道:「方才這個少婦,那樣顧盼你,你也不回個情兒,倒只管看那舊紗燈,什麼意思?難道那樣少婦,還不足以當一盼麼?」
子玉笑道:「我沒留心他,他也不曾看我,是物色你們的。」四人說說笑笑,又看了幾處燈。
只見一群婦女,也是步行,結著隊亂撞過來。四人看這婦女們有十幾個,有綢衣的,有布服的,油頭粉面,嘻嘻笑笑,兩袖如狂蝶穿花,一身如驚蛇出草。他也不顧人好讓不好讓,直擁過來。內中一個想是大腳的,一腳踏來,踏著了王恂靴頭。
王恂一隻新皂靴黑了半邊,被他踏得很疼,說不出來,覺得這一腳就有三十多斤氣力。王恂急忙讓開。又見一個三十幾歲一個婦人,身量生得很高,穿著雙高底鞋,眼望著燈。腳下踏著了一塊磚,身子一歪,幾乎栽倒,恰拾碰著子玉,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把揪牢,才站穩了。子玉倒幾乎跌下,唬得心中亂跳,正不知他是何緣故。那人放了手嗤嗤的笑,一齊擠了過去。聽得有個婦人說道:「這些爺們實在可恨,睜著大眼睛瞧人,難道他家裡沒有娘兒們的,故意擋了路不放人走。」仲清等聽了大笑。王恂道:「真晦氣,被他這一腳,踏得我很痛,他還說我們擋了路看他。」子玉方定了神,說道:「我方才被他這一揪;真唬殺我。我當他認錯了人,不要動手打起來,這不是晦氣?不料婦女中,竟有這樣蠢材。較起才見的車中人,真又有天壤之隔了。」文澤哈哈大笑道:「不上高山,不見平地。你原來是皮裡陽秋,暗中摸索。那個車中少婦,得你這一贊,也不枉他顧盼多時了。」子玉也覺微笑,又道:「這些燈也沒有什麼好逛,路又難走。不如坐車回去罷。」王恂道:「早得狠,回去也無甚意思。」文澤道:「我們到怡園去看燈罷,還聽得有好燈謎,去猜幾個頑頑也好。」子玉道:「我不認得主人,既是晚上,又是便服,如何去得?」仲清道:「這倒不妨。徐度香這個人,卻是我輩,全不在形跡上講究的;況且他園中,還有蕭靜宜,更是個清高滿灑的人,就去逛逛,倒也不妨。」三人都要去,子玉也中得同去。於是各上了車,書童跨了車沿,望怡園來。
約有二里路,過了南橫街,到怡園門口下了車。只見一帶都是碎黃石砌成的虎皮園牆,園門口是綢子紮成的五彩牌坊,只空出見方五尺「怡園」兩個大字。下掛著四盞一串八行五色畫花琉璃燈。進了園門,屋內八扇油綠灑金的屏門。靠門一張桌子,圍著六七個人,在那裡寫燈虎字條。旁邊一張春凳,擺著些荷包、花炮,及文房四寶,預備送打著的彩。正中間頂篷上,懸著個五色綵綢百褶香雲蓋,下掛一盞葫蘆式樣玻璃燈。
再進裡邊,卻是三面欄杆,靠牆一個方亭子,塘上一盞扁方玻璃燈,上貼著許多字條,底下圍著一簇,約有二十來人。走上亭子臺階,卻巳看見迎面寫著八個燈謎。仲清將要看時,只見怡園的家人上來請安,說:「少爺們何不到裡邊逛逛?」文澤即問他主人,那人說道:「我們老爺在外赴席未回,蕭老爺在家。」王恂道:「我們猜了幾個燈謎。再進去不遲。」於是同看第一個是:「雙棲穩宿無煩惱,認得盧家玳瑁梁。」下注《禮記》一句。子玉正在思索,只聽得王恂問仲清道:「這可是知其能安,燕而不亂也?」仲清道:「只怕是的。」再看第二個是:「任他萬水千山遠,雁帛魚書總得來。」下注《易經》一句。仲清道:「這個真是『行險而不失其信』。」子玉道:「那第四個『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。』打一字的準是『倆』字。」文澤道:「這第七個『荒村雨露眠宜早,野店風霜起要遲。』兩句打古人名的,想是『息夫躬』。」子玉道:「不錯。」王恂道:「我們去報罷。」仲清道:「我們索性把那四個也打完了,再報不遲。那第二個『鴉背夕陽明』,打《禮記》一句。必是『日在翼』。」子玉道:「那首七律打古樂府八題的,第一聯『記得兒家朝復暮,秦淮幾折繞香津。』準是《子夜》與《金陵曲》。」仲清道:「第二聯下旬『月影偏嫌暗風塵』是《夜黃》,那上句『雨絲莫遣催花片』不知是什麼?」
文澤道:「或者是《休洗紅》。那第三聯是『長夜迢遙聞斷漏,中年陶寫漫勞神。』必是《五更鐘》、《莫愁樂》。」王恂道:
「第七句『鴉兒卅六雙飛穩』不消說是《烏生八九子》了。」仲清道:「末句『應向章臺送遠人』,大約是《折楊柳》。就是第五條『降生辰巳之年』,打《詩經》一句,及第八條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』打《唐詩》一句,猜不著。」正說著,只聽得有人問道:「降生辰巳之年,可是『維虺維蛇』?」園門口的人回說不是。文澤道:「不要給人搶去了,我們去報罷。」大家走下亭子。子玉道:「那首《詩經》的,我已想著了,必是『不屬於毛』。」仲清道:「很是。這句實在虧你想。」
王恂道:「那打唐詩一句的,不要是『殷子正書空』?」文澤道:「且報一報試試。」大家到園門口,一個個報去,裡頭都答應了「是」,就是末後一個沒有猜著。王恂道:「自也詩無敵。」裡頭也答應了「是」。只見一人又拿了一盞燈出來,將先掛的那盞燈換下。見屏門後頭走了出一個人來,子玉見他有三十來歲,生得眉清目秀,氣體高華,穿得一身雅淡衣服,閒閒雅雅的過來。
見文澤、仲清、王恂三人一齊迎上前來,稱呼他為靜宜先生。那人與三人見了禮,又向子玉作了個揖,子玉連忙還禮。
文澤即對蕭次賢說道:「這位是梅庾香,是當今無雙士。靜宜先生沒有會過麼?」次賢道:「今日識荊,實為萬幸」便請四人進內,於玉道:「今晚便服,未免不恭,容另日專誠晉謁罷!」次賢笑道:「庾香先生,當今名士,不應瑣瑣及此。況主人也不在家,我輩聊以聚談,切勿拘以禮節。」子玉難以固辭,只得同著走出亭子,兩旁卻是十步一盞的地燈,照見一塊平坦空地,迎面不遠,就是很高的峭壁了。峭壁之下,一帶雕窗細格的五間卷棚、簷下掛著一色的二十多盞西香蓮洋琉璃燈。次賢讓進屋內,分賓主坐下。與文澤、王恂、仲清都是認識的,單與子玉敘了些傾心仰慕的話。子玉見他出言有體,舉止不凡,也知道是個名士,便也頗為浹洽。談了一會,用過了茶,有書童從裡間出來,送出一分一分的燈謎彩來,擺在桌上,是些湖筆,徽墨、端硯、雅扇之類,惟有子玉所猜的「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」的彩最重,是古錦囊裡的瑤琴一張。子玉見琴忽忽如有所思,因見彩禮過重,與仲清等再三推卻。次賢問道:
「這琴是庾香先生猜著的麼?」子玉道:「是小弟胡猜的,斷不敢當此厚贈。」次賢道:「這是園主人為杜玉儂而設,另有深意,幸勿見卻。琴後尚須鎸銘,俟鎸好再行送上。」說畢便令小廝,仍將瑤琴抱了進去。其餘彩禮,交給各跟隨收存。原來琴言因制燈謎時,喜誦「落花人獨立」這一聯,度香隨囑次賢,以詞意為琴言寫圖,所以這燈謎即以琴作彩,原是於遊戲之中,寓作合之意。非但子玉不知杜玉儂為何人,就是仲清、文澤等也未能悉。大家問時,次賢不即說明,答以久後必知。
閒談了一回,仲清說起都中值此試燈時節,可惜無南來巧燈,殊為減色。
次賢道:「諸兄要看燈麼?也容易,雖非來自南邊,卻還不俗。」便令小廝引道,沿著峭壁,走有一箭多遠,卻是一層層的石蹬,上了三十餘級,轉了峭壁,後面就是一個白石平臺。
中間團團的一個亭子,那窗子都是用內凹外凸的整玻璃鑲成。
走進亭內,地下鋪著栽絨毯子,中間一張大圓桌,周圍都是扇面式凳子,拼起來,剛剛扣著桌子一個圈兒。仲清等因是夜天氣不寒,就在外面回闌上坐著,小廝們抬了些圓茶几來,每人面前一張,送了茶,仰觀淡月朦朧,疏星布列;俯視流煙淡沱,空水澄鮮,頗覺心曠神怡。遠遠望去,只見回巒疊嶂,飛閣層樓,隱隱約約,看視不明,尚未見一盞燈火。忽見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,一對明燈照出一雙玉人來。走到面前看時,一個是袁寶珠,一個是金漱芳。仲清問道:「你們藏在那裡?」寶珠道:「我們在前面小船室下棋。」文澤道:「相公阿曾點個隻眼?」寶珠、漱芳都笑了一笑。座中就是子玉不認得,那日雖見漱芳的《題曲》,也是上妝容貌。此時看他骨香肉膩,玉潔晶瑩;寶珠亭亭玉立,弱不勝衣,便想道:「這兩個姿色似可與琴官相並,但不知性情何如。」正想著,猛聽得臺下雲鑼一響,對面很遠的樹林裡,放起幾枝流星趕月來,便接著一個個的泥筒,接接連連,遠遠近近,放了一二百筒。那蘭花竹箭,射得滿園,映得那些綠竹寒林,如畫在火光中一般。泥筒放了一回,聽得接連放了幾個大炮,各處樹林裡放出黃煙來,隨有千百爆竹聲齊響,已掛出無數的煙火:一邊是九連燈,一邊是萬年歡;一邊是炮打襄陽城,一邊是火燒紅蓮寺;一邊是阿房一炬,一邊是赤壁燒兵。遠遠的金闐鼓驟,作萬馬奔騰之勢,那些火鳥火鼠,如百道電光,穿繞滿園,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駭。
文澤想道:「可惜無酒,負此花燈。」聽得次賢說道:「如此良夜,諸兄何不小飲幾杯。」即吩咐取酒來。不一會,小廝們取了四壺酒交給寶珠、漱芳,走到各人面前,將茶碗撤去,把茶几揭起了一層蓋子,便是一個鑲成的攢盒,共有十二碟果菜,銀杯象箸都鑲在裡面,十分精巧。寶珠、漱芳都斟了酒,次賢說:「請!」大家淺斟細酌起來。酒過數巡,臺下雲鑼一響,四處的煙火放完,只見各處樹梢上顫巍巍的掛起無數彩燈來,有飛禽,有花朵,錯錯落落,越添越多,不一時,周圍四面約有數千。樹上的燈都點齊了,地上又舞出幾百片彩雲燈來,五色迷離,盤折回繞。鑼聲響處,舞出一條金龍,有十數丈長,飛舞如真龍一般。少頃,神仙洞裡舞出一條青龍,接著又是一條白龍,那樹林裡舞出一條烏龍,煙火光中,又舞出一條火龍,都是十餘丈長,滾成一處,數十面鑼聲,鬧得像驚濤駭浪,變幻煙雲,甚是好看。又滾出幾十個大大小小毯燈,在那雲龍中間滾旋,引得那五條龍張牙舞爪,天矯攫拿,看得眾人個個出神。
忽見怡園家人上前說道:「史少爺來了!」大家起身看時,只見兩人扶著史南湘,踉踉蹌蹌,一步步的跺著石蹬上來。
將到臺前,便霍然的大吐起來。
吐了一會,搖著頭,喘吁吁的在臺前站住,指著眾人道:
「你們好,你們好……」便說不出來,小廝先拿了一碗溫水與他嗽了口,又說道:「你們好樂!」仲清道:「你且坐下,歇歇再說。」扶上亭子,他就坐在地下,寶珠等上去見他,他把頭點點。文澤道:「你在那裡喝得這樣?」南湘又搖搖頭。寶珠到次賢耳邊說了幾句話,次賢命小廝去拿了一個小小的金盒子,取出一丸藥來,放在碗內,用開水化了,遞給寶珠,捧到南湘身邊,彎了腰給他喝,南湘搖頭不要。寶珠道:「這是醒酒湯,喝了就好了。」南湘心裡明白,把湯喝完,閉著眼道:「我醉欲眠君且去。」便放身欲睡。次賢恐著了涼,便命家人扶他到後面小座落裡炕上去睡,扶了南湘進去,把門帶上。子玉問次賢這是什麼丸,次賢道:「這是度香自制的,任憑喝得爛醉,只須一丸下去,宿酒盡消,且補元氣,名為仙桃益壽丸。」
不多一會,只見南湘已開了門走將出來,說道:「有趣,有趣!幾作了劉玄石一醉三年,險些兒被人埋在地下。」仲清道:「你酒已醒了,還說醉話。」漱芳已擰了一塊濕手巾來,南湘擦了臉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眾人皆笑,次賢笑道:「竹君,這是黃鶴樓,你怎麼認不清了?」南湘近前一看,狂笑起來,說道:「原來靜宜也在這裡,你們到底幾時來的?」眾人聽了又笑,寶珠、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會,南湘方知道是怡園,細細一想,便又大笑。將要問時,忽然滿園的金鼓盈天,爆聲大發,風馳火驟,聲勢駭人,四面八方,百獸齊集,盡是五色綢紗糊的,彩畫得毛片逼真:一邊馳出一隊象燈,一邊馳出一隊虎燈;一邊馳出一隊犀牛,一邊馳出一隊獅子;還有黑熊、白兕、赤豹、黃羆,奇奇怪怪,約有數百,足下都有四個小輪,用人拉著飛跑,鼻裡生煙,口中吐火,覺得如雷轟電掣,地塌山崩。看得子玉等神驚膚栗。這邊百獸,那邊群龍,合將攏來,黑霧沖天,火光遍地,大有赤壁鏖兵之勢。鬧了好一會,猛聽得一聲響,半天裡放起一個九子炮來,只見地下火光一散,如穿梭一般,霎時滿園寂寂,不見一燈。眾名士齊聲喝采道:「真有天地化工,孫吳兵法之妙,我們皆目所未見。」仲清道:「今日舞這一會燈,我算起來,至少也有一千餘人。這園裡那裡來這許多人?」次賢道:「若盡用人,自然就多了。這五條龍燈是盡用人為,那些百獸與彩雲都用輪子展動,一人能頑得好幾個。以獸牽獸,就要明白進退疾徐之節,也是預先操演的。
今日所用大約還不滿二百人。」眾名士盡皆歎服。次賢讓客下山,到個寬大地方小憩,大家未便就散,只得隨著他下了山。
穿過幾處神仙洞,依著樹屏竹徑,走到一處是梨花園,次賢讓客進內。也過了好幾重門戶,進了朝東五間三明兩暗的西洋房。此中點綴得甚佳,琴牀畫桌,金鼎銅壺,斑然可愛。正中懸著一額,是屈本立寫的「宜春閣」三字,一邊是陸素蘭寫的幾幅小楷,一邊是袁寶珠畫的幾幅墨蘭,中間地上點著一盞仿古雞足銀燈,有四尺高,上面托著個九瓣蓮花燈盞,點著九穗,照得滿屋通明。一一坐了,次賢道:「我們何不再飲幾杯?」眾人道:「我們在亭子上已飲多了,可以不必酒了,倒是清淡罷。」南湘道:「我今日的酒不曉得怎樣醒的?」寶珠道:
「我們今日醒眼觀醉。倒也有趣。」南湘道:「瑤卿,我記得你還灌我一大碗酒。」眾人笑道:「這人醉糊塗了,到底飲了多少酒來?」南湘道:「今日我同高卓然、張仲雨,帶了王靜芳、李佩仙在酒樓上飲了一天,也不曉得有多少,他們都醉得先走了。我送靜芳回去,順路到庸庵家,問知出外逛燈,我也去逛燈。也不知趕車的什麼意思,就拉我到這裡,園門口的人說你們在裡面賞燈,就扶了我進來。」一面說,就懷裡掏出一團燈謎字條,大家看時:一個是「春風一曲費纏頭」,一個是「馬兒快快隨」,都打戲名,一個是《賞秋》,一個是《趕車》。寶珠對漱芳笑道:「你的一個,我的一個,都被他猜著了。」南湘笑道:「原來是你們做的。」即對子玉道:「庾香,此二君何如?你看他們的相貌、才藝,你評評,還是我說謊的麼?」又指著兩邊的書畫道:「你再看看,這是瑤卿畫的,那是香畹寫的,你看外邊那班假名士,能夠如這班真相公嗎?」
子玉笑道:「小弟早巳認過,吾兄尚還刻刻在心。」南湘道:「以後你們這一班,見我們不許請安,只許稱號,如違了要罰的。」寶珠道:「這倒與度香、靜宜一樣脾氣,就是這樣便了。」王恂道:「庾香,你看這瑤卿,與你去年戲園所見的怎樣?這真偽可能相混麼?」子玉笑道:「瓦礫豈可僭稱珠玉?那個名字,叫他改了才好。」寶珠不解,便問王恂,王恂就將去年所見保珠,子玉聽錯的話說了,寶珠嫣然而笑。
於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,文澤觀局。子玉同寶珠看那墨蘭,贊不絕口;南湘、仲清、次賢同坐在醉翁牀閒話。南湘道:「靜宜兄,還記得』只有酒狂名下士,醉吟許上岳陽樓』佳句否?」
次賢道:「那裡及得『只恨仙人丹藥少,不教酒滿洞庭湖』名句足傳。」仲清道:「若教酒滿洞庭湖,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。靜宜先生,明日可與他寫個竹醉圖。」次賢點頭微笑。子玉乘他們說話時,悄悄的問寶珠道:「這兩天可曾見你們同班的琴官?」寶珠聽了,把子玉打量了一番,問道:「你同琴官相好麼?」倒把子玉問住了,很不好意思,只得答道:「向未交接,不過聞名思慕。」寶珠道:「他如今不叫琴官,改名為琴言,今日可惜遲來一步,度香帶他赴席去了。」子玉心裡想道:「我與他直如此緣慳,要接談的福分都沒有。」一面想,怔怔的看著寶珠,寶珠也怔怔的看著子玉,四目勾留,都出了神。劉文澤一回頭看見這光景,輕輕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:「瑤卿好不好?」子玉當是問琴言,便道:「他的《驚夢》這一齣,直是天上神仙。」寶珠(享單)然一笑。子玉回想過來,自知所問非所答,幸而話未說錯,隨同文澤走到南湘這邊來。仲清問次賢,可有好燈謎被人打去?次賢道:「就是昨日有兩封情書,被一個少年猜去,適值我有事走開,沒有問得這人姓名住址。」仲清向次賢要出那兩封情書底稿來,同著眾人看時,一封是藥名,一封是花名,只見上寫著:小億去年,細辛。金閶款聚,蘇合。黃始笑指,牽牛。油壁香迎,車前。猥以量斗之才,百合。得逐薰衣之隊,香附。前程萬里,悔覓封侯,遠志。瘦影孤棲,猶思續命,獨活。問草心誰而主,王孫。怕花信之頻催,防風。雖傅粉郎君,青絲未老,何首烏。而侍香小史,玉骨先寒,腐婢。惟有申禮自持,防已。殘年獨守,忍冬。
屈指瓜期之將及,當歸。此心荼苦之全消,甘遂。書到君前,白及。即希裁答,旋覆。五月望日,半夏。玉瞻肅衽,白斂。
子玉道:「好個春燈謎面子。」寶珠道:「我最愛傅粉郎君一聯。」南湘道:「我們這裡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,你愛他麼?」寶珠笑了一笑,子玉倒臊得臉都紅了。再看那封回書是:尺嫌傳馥,素馨。芳柬流丹,刺紅。腸宛轉以如回,百結。歲循環而既改,四季。億前宵之歡會,夜合。帳祖道之分飛,將離。玉女投壺,微開香輔,合笑。金蓮貼地,小步軟塵,紅躑躅。一自遠索長安,空憐羞澀,米囊。遲回洛浦,乍合神光,水仙。在卿則脂胭粉奩,華容自好,扶麗。在我已雪絲霜鬃,結習都忘,老少年。過九十之春光,落英幾點,百日紅。祝大千之法界,並蒂三生,西番蓮。計玉杓值寅卯之間,指甲。庶鈿盒卜星辰之會,牽牛。裁成霜素,剪秋羅。欲發偏遲,徘徊。
二月十六日,長春。寅刻名另肅,虎刺。仲清道:「這兩封情書,就不是燈謎,也香豔極了。況且隱藏藥名、花名,恰切不移。這猜著的人,真是個絕世聰明人了,可借不知是誰?」文澤道:「這兩封書,都是靜宜先生的手筆麼?」次賢道:「那封原書,是度香的手筆。」說著,王恂已經下完了棋,倒輸了漱芳三子。子玉因夜色已深,隨同南湘等告辭;子玉並說度香來園,先為致意,改日專誠再來的話,次賢答應著,送出各人上車而散。再聽下回分解。